惘然谁解当时意
大四毕业，离开宿舍的前一天晚上季冉和两个室友分喝了一瓶红酒。三个人坐在宿舍客厅的木沙发上，一边喝酒一边胡扯，周围堆满了整个大寝室十二个姑娘收拾出来的满客厅的杂物。季冉一直以为自己挺能喝的，却没想到连三分之一瓶红酒都扛不住。
酒喝到最后，头有点晕，话也说得差不多了，季冉摆摆手说：“我先睡觉了。”
起身往小寝走去，室友却冲她喊道：“季冉，你明天上午就走了吧，东西收拾好了没？”
“收拾好了，铺盖什么的，明天早上起来卷一下就行。”
“我记得你还有一包东西放在我的纸箱子里呢。”室友一边说一边跋山涉水横跨满是杂物的客厅，走到拐角处找到那被挤扁的纸箱子，掏出一包东西，然后甩给了季冉。
“什么呀！”季冉一向准头很差，最怕隔空抛来的东西，她下意识地一让，那包东西就直直砸到了地上，一个雪白的毛茸茸的东西滚了出来。季冉愣了愣，而后走过去捡起了那个白色毛绒玩具，那是个白色的小狗，只有两个手掌那么大，软塌塌的，猛一看简直就是一团白绒布，跟狗没半点关系，还有一个灰色的塑料项圈套在狗头与狗身子中间，算是告诉人们那里是狗脖子。
看着这条小丑狗，季冉觉得酒醒了一半，她记得有很长一段时间，这条小丑狗就睡在她的枕边。她还记得去年校庆的时候，她和同学去看庆典很晚才回宿舍，第二天早上醒来却怔怔地坐在床上看着室友对镜贴花黄。
“干嘛呀，还不起来？”室友看着镜子里的她问道。
“……”季冉还在愣神。
过了半晌她却忽然冒了一句话：“昨天……我看见他了。”
“谁啊？”室友没在意地问了一句。
季冉摇了摇头没说话，之后那条小丑狗就和一包杂物放在了一起塞进室友的纸箱子里了。只是，除了季冉，没人知道这个小得可怜的变化。
那天晚上，季冉把那条小丑狗丢在了桌子上，自己洗了个澡就睡了。第二天早上她急忙起来，将所有东西都收拾停当后等恰当的时间去车站，却发现小丑狗还趴在桌子上，软塌塌的。她一把抓起小丑狗准备扔进垃圾桶里，然而要扔的那一刻手却停住了。
手缓缓垂下，小丑狗终究是没有扔出去。季冉想起那一年她刚高一，入学报到的时候在校园里迷了路，然后第一次见到了他，他特别耐心地为她指路，最后看着仍是一脸茫然的她笑了笑，领着她找到了地方。
他是高她两届的学长，在同一所中学读高三，叫晟一。
之后她在篮球场上见过他，他穿着一件蓝色的球衣，她一直看他打完球，而后一边擦汗一边快步走到球场边拿起一瓶矿泉水仰头喝了一半。她想和他打个招呼，却犹豫了半天，最终看着他和一群男生渐渐走远。后来她知道他每天骑车来回，于是放学后她总会在高三楼下的自行车棚旁磨蹭一会儿，有的时候便能看到他和这几个男生一起来车棚里推车，然后嬉笑着离开。
她一直没有和他说过话，不知道是没有机会还是不好意思。直到有一次老师让她去高三的一间办公室里找另一位老师。快到办公室的时候她忽然意识到他的教室就在附近，心中竟一阵莫名的兴奋，而这时一个男生从她身旁风一样地跑过，她还没反应过来，又一个男生从她身侧蹿了过去，却不小心撞到了她。
“对不起对不起！”撞她的男生停了下来向她道歉。
她却愣住了，只听见自己轻轻唤了一声“学长？”
那个男生一挑眉，微有怔愣。
“学长不记得我了吗？”她尽力调整好笑容，问道。
“哦，迷路的小姑娘吗？”他恍然。
她笑了，她想告诉他她叫季冉，然而之前从她身边跑过去的男生却在不远处急切地低声喊道：“晟一，快点，老班的课，都迟到五分钟了！”
他一点头，冲她笑了笑，而后转身走掉了。
她却记住了那个笑容，像阳光一样。
可是她和他再也没有这样的巧遇。一转眼，六月过去，他们毕业。暑假里学校张贴了红榜，红榜上是这一届高三考得较好的学生的姓名和考取的学校。她在红榜上找到了他的名字，记住了他名字后面的学校。
两年后她报考了那所学校。那是一所不错的学校，她正好也有与这个学校录取分数相当的成绩，所有人都觉得她进这所学校是理所当然情理之中的事情，没有人知道她心中的那点小心思。她欣喜自己的幸运，却从来没有想过，两年的距离中会有怎样的始料不及。
她进了大学，打听到了他的情况：材料化学专业，大三，校学生会体育部部长，单身。
于是校学生会组织报名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报了体育部。面试那天她和一群人站在一间教室门口排队等候，她伸头向教室里看去，她看见他就坐在她可以看见的地方，微笑着和一个面试的人说些什么。一时间，她感觉眼睛里有微微的刺痛感，两年不见，他的笑容仍是那般温和，一如既往。
终于轮到了她，她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她看见他低着头看着她提交的简历，问了一句：“季冉？”
“嗯！”她点头一笑，说出了那一句她一直准备说的话：“学长还记得我吗？”
闻言，他抬起头，先是微微蹙眉，片刻后眉头舒展，表情恍然，“迷路的小姑娘？”
他记得，他居然还记得！她觉得自己的心都要飞出来了，却还是要拼命控制好脸部表情只轻轻点点头。
“哦？”可坐在他右边的另一个负责面试的学长却开始嘘声了，“有情况啊！”
“怎么了怎么了？”起哄声引起了旁边另一个部门面试负责人的好奇，那人从隔壁桌子伸过头来，看到了季冉，“哎呦，这么漂亮的小学妹啊！学妹你应该来我们文化部啊，我们文化部最需要的就是你这样才貌双全的人才，去什么体育部啊，体育部尽是些……”
“有槽不要当面吐啊！”那位学长还没说完，晟一赶紧打断了他，“边儿上去，别妨碍我正常工作！”
看着晟一半真半假推搡着那位学长，季冉蓦然一笑，她的注意力全都在晟一身上了，没有在意坐在晟一另一侧的一位学姐轻声的嗤笑。
不久，学生会入选名单下来，季冉进入了体育部，而校体育部一共招了三个女生。
或许认识他三年，她与他的距离从来没有这样近过，她可以爽快地和他打招呼不用再遮遮掩掩，她可以和他在属于他们的那个圈子中胡侃说笑。只是，除此之外呢……两次部门会议，两次部门聚会，座位都有按资排辈的意思，她只能坐在离他很远的地方，远远地看着他。但就是看也看得小心翼翼怕人发现端倪，她只能抬头看他两眼再低下头，片刻后再抬头看他两眼再低下头，有时候他环顾的目光落到她这边时，她心中就会蓦地一乱，下意识地眼睑一垂不敢再看，那是一种别人难以察觉的惊慌失措。
后来，十一月份，天气渐冷，学校却总喜欢在这个时候办运动会，校学生会要承担很多后勤工作，体育部最是任重道远。那段时间季冉觉得特别忙，每天晚上都要奔各种场地，不到十点钟根本回不了宿舍。不过她一直记得，十一月最中间的那一天是他的生日。前一天晚上她回到宿舍时，室友正敷着面膜看恐怖片。
“你就跟这片里的鬼一样！”她说。
“你整天忙得跟鬼一样！”室友回敬她。
“嗯，”她点点头倒也不反驳，过了半晌忽然又说道，“我十二点的时候要给我们部部长发短信。”
“干嘛，装鬼吓他？”室友敷着面膜，说话都瓮声瓮气。
“明天是他的生日，我想成为第一个给他祝福的人。”
半晌没有言语，最后室友终于揭下了面膜瞪着她，“不是吧，这是什么情况？”
那天，季冉没再理室友，上床后窝在被窝里编好了祝福短信就一直握着手机等着十二点。
第二天早上，室友起床半个小时后看见季冉还在睡着，终于戳了戳她的被子，“起来了，快上课了！”
季冉摸摸索索地坐了起来，眼睛微肿。
“怎么了，晚上发了条短信兴奋了？”
季冉摇了摇头，“短信我没发。”
室友一挑眉，疑惑地看着她。
“我一直等到十二点，准备发的时候忽然觉得……觉得，”季冉顿了片刻才缓缓说道，“觉得太刻意太明显了，没好意思……”
季冉毫无悬念地遭到了室友的鄙视。那天她心情一直都不太好，倒不是因为室友鄙视她，而是她自己鄙视自己，她后悔没有发那条短信。到了中午，她终于还是把那条祝福短信发出去了，她觉得确实不那么刻意不那么明显了，可又觉得少了些什么。她知道让她回到十二点，她一定还是不敢发，可她也知道，她不发的结果就是自己一直在后悔。
那天晚上，体育部最后一次做有关运动会的筹备工作，工作结束后，副部长林霖学姐拍了拍手对大家说道：“这段时间真的辛苦大家了，晟一部长和我用了一些经费买了些东西犒劳大家，而且部长还亲自掏腰包给每个女生多买了些东西！”
“不公平！”有男生立刻抗议。
林霖学姐笑了笑：“觉得不公平的一会儿跟我去小剧场的化妆间穿一套女仆装在学校里走上一圈，我一定买三倍的东西给你！”
于是大伙一起推搡着那个男生要他去穿女仆装。大家一边嘻嘻哈哈一边分了东西，最后每个女生又多分了一瓶酸奶和一盒巧克力蛋糕。只是接到酸奶和巧克力蛋糕的时候，季冉却发出了一声怪怪的“呃……”
“这声音是什么意思？”晟一就站在她旁边，有点哭笑不得地问她。
她一惊，转头看向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平时不喝酸奶，也不吃巧克力……”
“啊？”晟一颇感无语，“女生不都喜欢喝酸奶吃巧克力的吗？”
“那个……我特别嘛！”季冉想开个玩笑，说完之后自己却先赧然一笑。
晟一点点头，“确实特别，所以我们中学那么屁大点地方你也能迷路。”
这句话，他是用方言对她说的。她怔了怔，才发现自己心中正弥漫着一种浅浅的喜悦。
“晟一学长，生日快乐。”她用方言小声地对他说。
他一笑，点点头：“谢谢。”
一时间，周围的嘈杂声都变得那么遥远，季冉觉得由于短信事件而导致的心情不好瞬间就被治愈了。
三天后，运动会终于结束，整个体育部都松了口气，大伙决定聚个餐。聚餐的时候部门一女生冲晟一撒娇：“部长，经费还有吧，给我们女生一人买个小礼物做纪念品嘛！”
结果餐桌上又掀起了一阵关于男女平等的热烈争论，最终以女生们的装嗔卖嗲胜出。于是吃完饭后晟一领着四个女生去了附近的一家礼品店，以经济为原则、以耐用为基础、以漂亮为浮云，买了有两个巴掌那么大的软软的白色绒毛小狗，狗脖子上还套着一个灰色的塑料项圈。
晟一在老板那里付完了钱，一手抱了四只小狗，一一发给女生们，最后拿到小狗的是季冉。那时，晟一手中只有这一只小狗，他双手轻握着小狗的腹部，手臂伸出，递到季冉的面前，季冉伸手欲接，然而手抬到一半却停住了。
“季冉？”晟一偏头看着有些失神的季冉，轻轻问了一声。
季冉还是没有接，她抬眼看向晟一，她看见晟一微笑中带着一丝困惑，轻轻摇了摇手中的小狗，说道：“季冉，这是给你的。”
季冉终于缓缓接过那只小狗，小狗软软地落在她的手掌中，她的掌心正贴着晟一刚刚握过的那个地方，而耳边却一遍遍响起他刚刚说的话：“季冉，这是给你的。”
季冉，这是给你的。
就在刚才的那个瞬间，她恍惚觉得周身的一切都是背景，目之所及处唯一清晰的是晟一，他手中拿着唯一的小礼物，站在暖柔的灯光下对她说：“这是给你的。”
就好像，这是他特意给她的。
而之后，她就一直把这只小小的绒毛小狗放在枕边，当做是他特意给她的礼物。
也是他唯一给她的礼物。
运动会后部门很是清闲了一段时间，直到学期末才又开了一次部门会议，却是提前换届。原来晟一要在下学期准备考研，于是辞去了体育部部长一职，而做同样决定的还有林霖。体育部的负责人只剩下一个副部学长，由他来担任部长，至于副部，第二学期再来竞选。那其实就是一场话别，会有一些不舍，但更多的还是欢乐，只有她，一直都在忍住不哭。
那次散会后，季冉故意磨蹭了一会儿，终于等到大家差不多都离开，只剩下了晟一和林霖。
“季冉，还不走吗？”准备离开的晟一转头问她。
她却犹豫了一下，她本想等林霖离开，单独和晟一说话的，但此时看着准备离开的晟一，也顾不得了，“晟一学长，你元旦有空吗，有个老乡会哎，要不要一起参加？”
晟一笑了笑，“元旦放假我得回家一趟，你们都是新同学，好好玩吧。对了，学校会在元旦零点放烟火，非常漂亮，记得去看。”
晟一说完后离开了，若说季冉不失落都是假话，不过那年跨年，季冉真的守了夜。元旦的零点，学校按传统在教学楼顶上放烟火，看着满天的璀璨她终于忍不住给晟一发一条短信：学长，元旦快乐，你那边有烟火吗？
晟一回她：元旦快乐，我这边颇冷清。
看着短信，她笑了。她小心地将手机放在手掌上，双手合十，像护住一个宝贝一样。
他能回她，就已足够。
转眼就到了第二学期，学期伊始，天寒地冻。第一周的周六，季冉和室友一直睡到了中午都不愿起来，闹钟响了一遍一遍，互相催着起床，到头来还是跟死猪一样躺着。
“哎，对了，季冉，”都不愿意起床，又早没了睡意，就窝在床上聊天，这会儿室友开口道，“我在图书馆看到你们之前那部长了。”
“是吗，在哪儿？”季冉忽然来了精神。
“在社科阅览室，”室友说道，“我连续两天都在那儿看到他了，坐在同一个位子上，好像一坐一整天，他是要考研的吗？”
于是，第二天，周日，季冉反常地起了个大早，收拾妥当冲到奶茶店的时候，奶茶店刚开门，老板笑着说她是今天的第一个客人。她买了杯热奶，特意嘱咐老板把奶做烫一些，而后戴着厚厚的手套护着这杯热奶快步朝图书馆走去。
她一直走到社科阅览室。学期刚开始，又是周末，阅览室里空荡荡的，只有少数的几个人坐在冷冰冰的桌子旁。她站在书架的东侧扫一眼由南向北排的书桌，没有看到他，于是穿过书架，来到西侧。
她刚从两排书架间走出来，就看到一个男生从前面的两排书架间也走了出来，而后一拐弯，背对着她向前走去。
就是他！她觉得心被蓦地一提，不知是惊是喜。
她向前走了两步欲追上他，却看见他径直走到了一个女生的旁边，而后把手中的热水袋递给了那个女生。
“天还是很冷的，你明天别穿这么少了，你们女生就是不怕冻！”她听见他对那个女生说道。
“谢谢你！”那个女生抬头对他笑着。
笑得很好看，那是林霖学姐。
而她却怔愣地立在那里，一时竟忘掉自己为什么会来这儿了。
但晟一转身坐下时看到了她。
“季冉？”晟一有些意外，但更多的只像是在僻静之处遇到了一个熟人，“你怎么在这儿，这么早就来自习？”
“呃……我……呆在宿舍太无聊，我来图书馆转转。”
季冉干巴巴地笑了一下，还特别多余地喝了一口手中的热牛奶，喝到嘴里才发现居然还是那么烫。
“那个，不打扰你们看书，我到别处转转。”
她说完转身就走，没再等他说一句客套的话。
后来呢？
后来她听说他考上了中意的学校的研究生，再后来她听说他和林霖在一起了。
知道他有女朋友的那天，她坐在床上，拿起一直放在枕边的绒毛小狗，有种想把它丢出去的冲动。可最终她还是把小狗扔到了枕边，因为她不知道该把它扔到哪里去。
再一转眼就到了大三下学期。那年是建校六十周年，校庆那天特别热闹，回来了很多校友，看着庆典的贵宾席上坐着一排白发苍苍的老头儿老太，大家开玩笑说：等到了一百周年校庆，我们就是坐在贵宾席上的老头儿老太！
那天她玩得很开心，直到看到了他。
其实自那次在图书馆看到他后，她就再也没见过他，不知是不巧还是刻意。然而时隔两年，她却再次见到了他。她看见他握着林霖的手，然后从她身边走过。
她不知道他是没看到她，还是没认出她，还是故意不理她。他就那样无声无息从她身边走过，没有一句话，没有一个招呼，甚至没有一个眼神。
校庆那天晚上，学校又放了一次烟火。季冉站在学校的广场上看着鸣响的烟火跳跃在天空中，蓦然铺散开来，美得张扬。一时间，她恍惚有种时间重叠的错觉，于是她拿出手机，写了一条短信：学长，元旦快乐，你那边有烟火吗？
那天不是元旦，可她偏要这么写。只是，季冉没有在通讯录里找到晟一的名字填在短信的“接收者”处，而是输了一个号码，最后点了发送。
那个号码，是晟一两年前用过的旧号码。
眼角处有什么被夜风吹得冰冷。有些事情，听说是一回事，亲眼看到又是另一回事。
第二天，她将那个绒毛小狗和一包杂物放在一起塞进了室友的纸箱子里。
有时候，记忆会控制不住地流淌。她认识他有七年了，然而七年过去，她也只是认识他。想到他时，她觉得满脑子里都是他，可她偏偏找不到一件可称作“往事”的事，而在那些少得可怜的“往事”中，更多的只是她的独角戏。
小丑狗还握在手中，她终究没有把它扔进垃圾桶里。
差不多到了该走的时间，她终于把小丑狗扔进了空荡荡的衣柜里。或许它会被宿管阿姨收走，或许它会被新来的小学妹扔掉，谁知道呢？
季冉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于你，是一份沉甸甸的无疾而终。
你于他呢？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