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崇设的宴摆在皇上赏的宅邸。宴席参与者不多,基本都是他辖下的校尉,其他四位统领跟其人马完全不见踪影。朝中赴约者,仅有唐镇辅、钟孟扬,以及新任御台周赐,再算上作陪的长逍,一共四人。
周赐年轻时也曾在中岩夫帐下,还是白崇底下幕僚,两人私交甚笃,乃众所周知的事情。
纵然出席人数不多,门口却安排巴木白守卫,对每个进去的厨子、女婢、仆佣详加检查。前阵子白灵月在斗鸡场遭刺,因此白崇戒备森严,特别是那些不起眼的人,刺客通常都伪装成这些小人物。
他跟长逍赴宴的时候,唐镇辅跟周赐已经入内,巴木白也只随意瞄几眼,便示意两人快进去。
从出席宾客可以判断,这仅是一场普通家宴,应与政治毫无干系。但白崇在京城本身就是个政治问题,宴无论大小,都有文章可以探究。
屋里内外站满士卒,防守滴水不漏,明明是家宴,气氛却很诡谲,仿佛随时会有刀光剑影。
五步一哨,这哪是吃饭,不是要火拼吧。”长逍说。
“莫管那些守卫,我们依计行事。”
“不成啊,这简直是被人拿刀押著吃饭,吞不吞的下去都不知道了,怎么说话?”长逍小声地说。
钟孟扬也觉得这阵仗威吓更像在威吓,因此提醒长逍要见机行事。
走到主厅,白崇便起身相迎,亲切招呼道:“总算把钟少主盼来,今日可要把酒言欢,不醉不归。旁边这位是胥云吧,小女受你照顾了。”
“不消白大人吩咐,照顾外客本是咱分内事。”
“嗯,你这口音听来好熟悉,像极我一位老朋友。别站在这,两个都进来坐吧。”
客人都坐定后,白崇击掌鸣乐,演奏鵟方粗犷的乐曲。其他人对这些乐曲感到新鲜,但长逍早已听习惯。
这时白灵月才现身,穿着黑红相间的亮色丝织长袍礼服,戴白毡制成的深紫色帽子,帽底缀了许多缨子,像流瀑般哗啦啦。长袍跟帽子皆别上珍珠、翡翠,脖子上的璎珞因珍珠陪衬更显金光饱满。
只有祭天或举行重要宴会才有机会见到华丽的鵟方盛装,足见白崇对此宴的重视。钟孟扬隐然觉得,白灵月这身华服是冲著自己来的。白崇很满意白灵月这身华美的扮相,要她向众人敬酒。
白灵月倒也听话,在白崇面前一改刁蛮形象,变成了顺从的姑娘。
“老白,转眼女儿都这么大了,是否该替她寻个好人家。”周赐笑道。
“怎么,急着想吃灵月的喜酒?”
“姑娘能得门好亲事,你的心头可以放下一个担子啦。”
“也要有人愿意娶这骄纵的小丫头。”白崇故意瞥向钟孟扬。
钟孟扬赶紧举杯避开那道眼神,用肘轻推长逍一下,要他说话转移话题。
长逍正发愣,被钟孟扬这么一推,忽然挺直腰,道:“白大人,祝你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今日不是我诞辰,为何如此说?”
白灵月噗哧一笑。
“啊?”长逍赶紧解释道:“哦,人嘛,谁不想每天福气满身,有福之人日日皆有福。再说了,年寿是一辈子,怎么只有生辰时才想着祝寿呢?”
“说得好。孟扬,你朋友的嘴真厉害。”
“他其它本事没有,就只有胡说八道厉害。”白灵月说。
“这口音好熟悉……小伙子,你是哪里人?”这次轮到周赐觉得耳熟。
“绝骑镇。”
“边镇?不会吧,我听着不像。你姓什么?”
“咱姓胥。”
“跟胥伯奎同姓,难道是他的族人,但胥伯奎是晴州人,你这口音也不似晴州。”
长逍在汶阳为搭救钟孟扬,曾假称自己是宁西公胥伯奎的儿子。胥伯奎任职枢密府,周赐是御台,两人在同个地方办公,一眼便能看穿。
钟孟扬想起汶阳旧事,心忖都过去半年,难不成汶阳郡还在通缉他们吗?
“咱跟胥大人没关系,咱爹叫胥宜。”
“你是老胥的儿子!”周赐抚掌大笑,激动地说:“老白,看啊,他是胥宜的儿子。怪不得这口音这么熟,绝骑,对了,是绝骑,老胥出事后被发配到那里去。”
“周大人认识咱爹?”
“熟了,简直不能再熟了。当年同吃一锅灶,同睡一张铺,想忘也忘不了。”
白崇瞇着眼审视长逍,嘀咕了一会,纵声大笑:“对,就是这口音。你们已经赦放了?你爹如何,回京当官吗?”
白崇一连抛了几个问题,问得长逍不禁感伤,便一一述说。两人听见十年未见的老友竟病丧边地,脸上浮现哀容。原来胥宜投军时,被分配在白崇手下,与周赐是同伍好友。
“可惜了,若老胥没摊上那祸事,这御台一职非他莫属,可能更高的官都有。”周赐哀戚地说:“都怪老胥不懂看人,居然被属下摆了一道,摊上这么大的罪。早晚得抓出方一针来治罪,要不是老胥宽容,提拔他当校尉,他凭什么!”
这些内幕长逍跟钟孟扬都已经知道了。只是听旁人重述一次,长逍心里又憋得难受。钟孟扬知道这是长逍的软肋,想改个轻松的话题,但周赐谈及过往,却是停不下来,满满都替长逍的父亲抱屈。
“周大人,俺知道你的心情,不过长逍心里也难过,说多了不是徒增伤痛吗?”唐镇辅见情况有变,立马出言制止。周赐乃枢密府御台,朝廷重臣,要是不小心情绪太过数落起朝廷,场面就不好了。
长逍是明白人,不愿让气氛尴尬,也附和道:“先父要是知道两位大人的情谊肯定很高兴,只是先父走的时候并无怨怼,反要咱宽心以待,所以还请两位大人莫要纠结了。”
“混帐!就为了替那群勋贵背罪,害惨了我兄弟,这些年我就纠结这事,一提心里就压不住气。”
巴东青说:“将军要是心里有气,交给我处理,一个个拉出来向将军磕头。”
“老白,既然老胥心里没嫌隙,绝对不愿见到我们发这脾气。老胥的性格你还不了解吗,他这人最讨厌别人替他惹麻烦。来,喝酒,遥敬老胥一杯便罢。”周赐到底是朝廷重臣,很快恢复理智,不让情绪继续挑拨下去。他斟酒酹地,表示情意。
“你当上大官,那些旧事好抛,我是个粗人,情仇都讲究分明。今天胥宜的儿子既在,我就要替胥宜向朝廷讨个公道。洗刷冤屈,还他清白。”
钟孟扬压根没想到,一直态度和善的白崇竟这么牛脾气,足见他与长逍父亲之间的情谊。
“老白,你这话不对了,我心底也替老胥叫屈,但你贸然冲上朝廷能解决事情吗?别忘了你的立场,非但事情办不好,反害了老胥跟他儿子。”
周赐这话点醒白崇,他现在可是五路联军盟主,虽然打着剿灭火凤的名号出师,但朝廷本质上是敌视的。
“我办不了,你去。”
周赐方才虽然愤慨,但情绪过后脑袋清晰了,他虽是御台,也没大到可以揭开那些勋贵的疮疤。再说事情一抖开,顺着摸上去还不打皇上的脸,更别说真正惹事者背后纠扯不清的利益。
唐镇辅只得好言相劝道:“如今朝廷烦事又多又杂,也许可等事情告一段落,再上奏也不迟。”
“事情这么多,朝廷还在乎添这一桩吗?反正我早忖有朝来京,便要向皇上禀告此事。”白崇边说,拿着一壶烈酒猛饮。
“白大人,你来京城的目的仅为替胥叔叔平反?”钟孟扬忖这是问话的好时机,也不管唐镇辅跟周赐有多紧张,直接见缝插针。
“很多,很多。”白崇突然不说话。
不可能数万人马来京城,只为替胥宜平反。
“十年远在磨州,肯定有许多事想做,否则怎会在此时长途奔来。这时机未免恰到好处?”钟孟扬向白崇敬了一大盅,放下酒盅,取来比白崇更大的水壶,迳自倒满酒,再一饮而尽。
“说的对。磨州纷扰十载,也该做个结束。总之,胥宜的事我定要上奏,接着还有灵月的婚事。钟少主,如我先前所言,我白崇相当敬佩你,要是你能当我的女婿,便再好不过了。”
钟孟扬没想到话题兜到这里来。
“钟少主威名赫赫,长得也俊,跟灵月姪女匹配的很。不如请皇上赐婚,也是美事一桩。”周赐连声说好。反正不提胥宜的事,大家乐得轻松。
白崇与貊族联亲,是为建立磨州南方的缓冲带,而且有貊人撑腰,白崇在朝廷的分量便不可同日而语。貊州对朝廷而言,是非常重要的战略位置,以及政治筹码;貊地东连芜州,亦可扼住磨州南向的通道,因此秋还与磨州五路都很忌惮。
见钟孟扬面有难色,白崇道:“不需要急着回答,此来只是先与你说一声,具体事宜还得等见过钟首领才行。实不相瞒,我这一生心头便挂著两件事,灵月的婚事,和我兄弟的冤屈。”
“白大人想法虽好,却不知灵月小姐的意思?”
“灵月,你认为钟少主如何?嫁给他不吃亏吧。”
“我还没想这么多呢。”白灵月娇嗔道,看着钟孟扬的眼神亦有他意。
这下尴尬钟孟扬了,本想藉胥宜的事问话,反让自己陷入泥沼。但唐镇辅的神色也不好看,他万没想到一场宴会听见两桩大事,哪一件对朝廷都不好。
但白崇不以为忤,说得老开心。
任钟孟扬如何引诱,话题总回不到点子上,只好再轻推长逍,长逍却恍著神,没发现暗号。往他桌上一看,饭菜没怎么动,酒倒多喝了,本来酒量就不好,现在恐怕已昏沉沉。
无法指望长逍,只得自己应对。
“白大人,主要还是先问小姐意思,若她不愿,也不好免强。再者,在下还得问过家里。”
酒一坛坛上,那边唐镇辅以不胜酒力,倒下呼呼大睡。周赐红著脸,与白崇互相大碗敬酒,此时气氛正好,早无身分拘束,一如多年前。
两人谈笑着白灵月跟钟孟扬的婚事,说得仿佛已经定下了。白灵月听得羞了脸,白净的皮肤渗著微红,在酒气下透出美丽的光泽。又羞骂几句,便转回房里。
钟孟扬没想到她这么薄脸面,跟平时听到的骄恣形象大相迳庭。
长逍早已不能喝,于是白崇唤来几个十几个人一同宴饮,接着巴木白也加入。这些人似乎有意测试钟孟扬的酒量究竟多深,一壶接一壶的敬,让他连话都说不上。
白崇也喝得浑身通畅,拍案大笑道:“许久没这么痛快!此番前景甚好,前景甚好啊!周赐,还要你多帮忙了。”
“这个自然。其实你就不说,终究还得是你的,一句话实至名归。”
“朝廷凶险,你我都是亲眼见识过的,若不趁这个时机,恐怕仍踏不出磨州一步。”
“唉,老白,你想替老胥洗刷冤情,你何不把自己的冤情也洗刷了。”
“我有何冤屈?”
“大了去了。你骗自己也罢,但天下有谁不说是你弑了龙骧上将军。”
“确实没有冤屈,是我下的令,中岩夫正是死在我部手里!”白崇大喊,忽然沉肃起来,“何来冤枉,老爷子死在我的面前,何来冤枉。”
钟孟扬本来已经被灌得有些晕茫,此时猛然为之一振,众人皆知中岩夫死于乱军之中,却没人知道是谁下手,还有下手的理由。中岩夫死后,手下五个势力最大的校尉将撼山军一分为五,并互相征伐。
然而白崇竟承认了。
说实话钟孟扬没怀疑过白崇,他虽认为磨州五军皆狼子野心,见过白崇后觉得此人的气度风范不可能弑主。更何况白崇如此重情,怎会对提拔自己的恩人下手?
“白大人,这是玩笑话吧,怎么会是你杀了龙骧上将军──”
“我白崇从不信口开河。”
“老白,你可知道自己说什么?上将军真的是你──你这浑蛋,口口声声要替老胥平反,看看你自己又做了什么!”周赐本想建议白崇告诉朝廷真凶是谁,岂料白崇就是真凶。
周赐瞪大着眼,又气愤又惊愕,捶案怒指。
巴东青忽然推开酒坛子,倏然起身,此时已饮得满脸通红,醉醺醺的,像戴着红脸谱。
“坐下。”白崇喝道,巴东青才不甘不愿,咕哝坐回位上。“周赐,那个时候与当年投军时不同了,若你在场,定明白我的用意。”
“你这个背信忘义的混蛋!你比方一针还不如,居然弑了上将军,你忘了他待你多好?”周赐趋至白崇跟前吼道。
看见这一幕,钟孟扬想到红荡臣看见磨州五军统领时也是如此,虽然朝堂上必须保持朝臣仪度,但他对磨州五军的态度更甚于此。
红荡臣跟中岩夫关系匪浅,要是知道谁是真凶,肯定脾气发得比周赐还大。
但白崇面色不改,似乎不觉有错,这表情更是挑衅。
钟孟扬见状按兵不动,偷偷观察两人,心忖说不定能窃得更有利的情报。
“老白,这里是京城,我乃枢密府御台,你若没忘记枢密府在干什么的,凭你方才说的证言,我就能逮你归案。”
“周赐,上将军的命我认,但不是现在。况且,照眼下的情况,朝廷也不能捉我。”
“哼,你打算拿城外那些军队当靠山?那四人要是听说这件事,恐怕就没这么好使唤。”
“周赐,你在朝廷舒服太久,连那些人卖什么药都不懂?上将军确实待我等不薄,但时过境迁,自你离开撼山军,环境已经不同。”
“不同的是你,白眼狼。我立刻派令捉你!”周赐指着白崇。
“干什么,想打架老子奉陪。”巴东青沉不住气,跳到白崇面前挡着。“在磨州,你那只手早被老子砍了!”
“无知蛮人。二十年前我奉旨北伐时,就专打你们鵟方人!”
“都退下!”白崇也起身,站到两人中间劝阻。
钟孟扬赶紧摇了摇长逍,没想到长逍早已跟唐镇辅一样醉倒。那些五步一哨的守卫也都醉成一片。
这情况远远超乎他想像,眼看就要控制不住。
巴木白连忙架住巴东青,吼道:“别丢将军的脸,你想让将军难办吗?”
这下巴东青才愤愤回位。
但周赐可管不住脾气,他继续数落道:“老白,亏你还有颜面要我帮那件事,现在你先解释解释上将军的事怎么算。”
终于要探得内幕了。钟孟扬撑住身子,尽力听着两人对话。可是他实在喝得太多,这是他有生以来,头次尝到醉晕的滋味。不说这白酒配黄酒的酒力极强,后面倒成一片的守卫便是他的战果,加上巴木白与白崇酒量甚好,他已然要撑不住。
不过白崇、巴木白、周赐三人的情况更糟,已是头重脚轻,开始站不稳。连巴木白方才也差点抓不住巴东青。
突然长逍打了酒嗝,惊醒过来,喊著口水便往外走去。钟孟扬怕他出事,只得赶快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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