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的雨拉出一道道半透明的幕拦在汽车前面。
冰冷的空气涌动着,上至无尽的、灰蒙蒙的天,下至桥下冷漠的、银灰色的水。
雨来势汹涌,像弹珠一样噼里啪啦地打在车上。秦风竹把雨刷速度调到最大,视线依旧不甚清楚。
雨刷撞击车窗两侧的声音,雨珠敲打车窗的声音,还有车轮把地上的雨水激起来的声音,混成一片,塞在秦风竹的耳朵里。
一阵轻柔的旋律突然响起,是他的手机。手机铃声还是那个万年不变的调子。
公司同事第一次听到的时候都不禁笑出声,“小秦,这不是‘门前大桥下,游过一群鸭’吗?”
秦风竹也跟着笑,“是啊,是那个。”
自从有了手机,他用的就一直是这个铃声。
秦风竹接起电话:“您好,周总。”
“小秦,明早十点前把策划草案发到我邮箱里。”
上司的声音通过电流传过来,下达着命令。
“好的。”
秦风竹正在回家的路上。今天是周六,他依旧在公司忙了一天。
拥堵的城市里,这条高速公路后面是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前面是他的家。
他订好了明天回老家的机票,所以今晚一定要把任务赶出来。秦风竹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加快了车速。
楼层是十四楼,秦风竹西装笔挺,站在电梯里。
电梯里还有两个女人,脸上化着精致的妆,眼影亮晶晶的,美瞳也亮晶晶的。白衬衣的领子下开了一颗扣子,露出若隐若现的曲线。
她们穿着刚刚到膝盖以上的黑色A字裙,脚上是三四公分的高跟鞋,踩在地上,“吧嗒吧嗒”。
电梯门开了。秦风竹提着公文包走了出去。
他身后银灰色的门缓缓关上,然后继续往更高的楼层升去。
开了家门,换上柔软的拖鞋,秦风竹把自己往沙发上一扔,半晌没起来。
良久,他才缓缓睁开了眼睛,入眼便是一片空白的天花板。
他侧了个身,又闭上眼睛,身体彻底蜷进沙发里,不多时便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是下午七点了,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雨还没有停,但小了一些,淅淅沥沥地下着。
冰箱里有一些速冻饺子,秦风竹煮了煮吃了,随后便开始了工作。
书房里只有一张桌子,一把凳子,和一个书架。书架占了最宽的一面墙,上面满满当当地挤满了书。秦风竹并没有往上面放任何装饰品。
他正查阅着一份档案,视线不经意扫过角落里的一本旧书——那是小学时候的语文课本。
他把档案放到桌子上,伸手取出了那本课本。
书的封面上是两个小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女孩扎着两个辫子,白色上衣,黄色裙子,胸前是飘扬的红领巾。男孩穿着白色上衣,蓝色裤子,正拉着小女孩往前跑。
他们身后远处是一片青色的山,近处是一棵柳树。
秦风竹翻看着手里泛黄的书页,心里默默地算着年岁。
得有二十年了吧,他想。
他一页一页地往后翻着,看到一篇篇熟悉的课文,还有课文后面红色方格里要练习的拼音和字词。
寂静的夜里,只有书页被翻动的声音。
翻到中间的时候,秦风竹看到了那朵桃花。
花早已没有了花的样子,花瓣干枯萎缩,边缘开裂,颜色泛黄。
他仍然记得,那是小学时候的某个早春。
他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路边的桃花灼灼盛开,美得他迈不开脚。
他站在最大的一颗桃树下,静静地望着满树的桃花。
花中心是深红色的,到花瓣就成了柔和的粉色,慢慢晕染开去,到了边缘几乎成了透明的白。树枝细细的,但坚硬有力,一团团一簇簇桃花聚在上面,好像在商量什么一样,你朝着我,我朝着你,说得羞了,连树枝都被映上粉色的光影。
他看着满树的桃花,心里想起了一个名字,于是伸手摘下了一朵桃花,小心翼翼地夹进了书包里的课本里。
书被合上然后放了回去,陈旧的回忆也一并到此停止。
秦风竹来到客厅的窗前,看着窗外的夜。
在这种城市里,此刻正是热闹的时候。
马路上灯火璀璨,汽车、路灯、灯牌和红绿灯交织成一条流动着光芒的河,顺着一条轨迹往前行进着。
他知道,就算再晚一点,路上的灯也不会熄灭。
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黑色的夜了——那种一丝光也没有,纯黑的夜。
他也很久没有仔细看过星星月亮了。
他知道自己的头顶有着同样一个月亮,同样一片星空,但它们都被笼罩了一层脏脏的纱幔,他已无心去看。
工作持续到半夜十二点才结束,秦风竹把邮件给上司发了过去,洗了个澡,又收拾了几件衣服放进行李箱里,这才上床休息。
临睡前他照例给李斯琦拨过去了视频电话。
手机屏幕上出现了李斯琦的脸。
她正躺在床上敷着面膜,四个黑乎乎的洞从乳白色的白片上豁开来。
“明天回去接爸?”她问。
秦风竹“嗯”了一声,“你在家好好休息,过几天会很累。
”李斯琦:“知道了,晚安。”
“晚安。”
窗外的车流稀疏了不少,但他依然听到很多嘈杂的声音。
在这座繁忙的城市里,没有宁静的夜晚,没有真正的沉睡,日日夜夜,秦风竹不知道自己在生活些什么。
他盖好被子,侧身睡去,耳边仍有隐约的嘈杂。
清脆悦耳的鸟叫声从远处的林子里传过来,而近处的村子里小路纵横交错,尽头是一片水田。
秦风竹和方雨桃在小路上走了一天,小手拉小手,从清晨走到黄昏。
他们抓蝴蝶,数石子,放风筝,看看溪里摇曳着尾巴的小鱼游来游去。
小孩儿蹦蹦跳跳,一天就野过去了。
他们走上了青水河旁边的小路,小路上铺着平整的青石板,青石板的边缘处常常有野花生长着,淡粉的,嫩黄的,墨紫的,艳红的,浓浓淡淡开了一片,叫不上名字。
秦风竹突然蹲在了一丛花前,他白白胖胖的,一蹲下小腿和大腿就肉嘟嘟地叠在一起。他细细地开始端详,大眼睛滴溜溜绕着每一朵花转。
经过精挑细选,秦风竹最后摘下一朵他觉得颜色最好看花瓣最饱满的花来。
那是一朵艳粉色的花,五个瓣儿,上面好似有一层薄薄的绒毛。阳光洒在花瓣儿上,留下若隐若现的金色碎光。
“来,小桃儿!过来呀!”他站起身来朝方雨桃大声呼喊。
雨桃兴奋地瞪大着双眼,朝着秦风竹跑了过去。
风筝被长长的线拖在地上,跟着她一路狂奔。
阳春三月,天朗气清,柳绿桃红,小女孩拽着一片方不方圆不圆的风筝,在石板路上朝一朵花和一个男孩儿奔去。
秦风竹早就开始了他的“伟业”。
他把花瓣儿一片片拿下来,左手两片,右手三片,一下下地在大拇指和食指中指间揉搓着。
他出声数着:“一、二、三、四、五……”
雨桃终于气喘嘘嘘地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他手指已经被花瓣挤出的汁水沾满了颜色。
花是很浓艳的粉色,但颜色染到秦风竹手上却变淡了一些。
“我给你涂胭脂吧!”
方雨桃自觉地笔直站好,把小脸往上一腆,就老实不动了,两个羊角小辫也老老实实朝天撅好。
秦风竹把花瓣都放到左手里,然后用胖乎乎的食指在雨桃脸上轻轻擦着。
女孩子的脸白白嫩嫩的,还有些婴儿肥,手一按下去柔软得很。
秦风竹的小指头在上面点点划划,看到雨桃的脸蛋一点点变红起来。
日暮时分,白色房子后面有一颗大太阳,红色的,一点都不刺眼。
天边的云霞从山底到山顶铺了一大片,浓重的紫,温暖的红,灿烂的橙,柔和的黄……西天此刻正是一番姹紫嫣红,好不热闹。
方雨桃穿着一条白色的小裙子,裙角上绣了两朵红色的梅花。有风轻轻拂过,白色裙摆微微荡漾着,荡漾在脚边的河上,也荡漾在远处的天上。
“我好看不?”
“好看!”
“那结婚的时候,竹哥哥帮我化妆!”
“没问题!”
秦风竹把方雨桃的两边面颊都涂了个遍,仿佛觉得还缺点什么,他盯着眼前的小女孩,她正在斜着眼努力想看到自己的脸上是什么样。
“啊!”秦风竹大叫一声,赶紧用右手食指蘸了蘸左手的手心窝里残存的红色汁液,然后往方雨桃额头中间一点,最后拍拍手,“小桃儿最漂亮了!”
梦里花落知多少。秦风竹在凌晨两点的时候醒来,窗外是黯淡的夜,梦里是明媚的天。
他仿佛还沉浸在温暖的黄昏和流动的河水里。
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心被填满了,被那丛开在角落里的花,还有那片白色的裙摆。
黎明尚未到来,秦风竹却再无法入眠。
凌晨时分,秦风竹赶往机场。
他的故乡是一片水乡,到处都是温柔的河水。
河水春天被桃花映成红,夏天被柳枝搅出绿,秋天枫叶落进去染出热烈而萧瑟的鲜红,冬天雪很少,河上偶尔蒙一层薄薄的冰。若是有雪的日子,那水乡的人们都要开心坏了,扎堆在河边用树枝戳戳边沿上柔软干净的雪,河上大片的是不碰的,人们都巴不得把它收藏起来,来年再拿出来看。
秦风竹就出生在河边的一个人家里,自小生养在河边,和这条青水河一起经历了十多个四季。
一进村口,秦风竹就觉得浑身舒畅。
这里空气是新鲜的,房子是低矮的,蓝天白云尽览无遗。他拖着行李箱走在石板路上,石板路不平整,轮子磕磕绊绊地往前走。
隔壁的王奶奶正在二楼的窗户那里收衣服,她探出头来正好看到秦风竹。
“竹子回来啦?”
“回来了,奶奶!”
秦风竹大声朝她喊,他知道王奶奶耳朵不好使。
老人脸上笑开了花,“你阿爸说你要结婚了!”
“是啊!“秦风竹朝她笑笑,”就大后天啦!”
“新媳妇好看?”
“好看!”
王奶奶把晾好的衣服包在怀里,朝他缓慢地挥挥手,“快去找你阿爸吧!”
这段温软的地方话让秦风竹心里颤着。
他听着觉得万分亲切,也同时意识到自己已经太久没有听到这个自己无比熟悉的语言了。
秦风竹走到家门口,却发现门被锁着。
他把行李箱在门口放好,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方雨桃家里门开着,小院子里她的阿妈正坐在小板凳上缝补着什么。
秦风竹走上前去,“方阿姨,雨桃在吗?”
他透过院里的玻璃窗户看到了雨桃的房间。
他看见了,那个小房间没什么变化:灰白的墙壁,深棕色的木桌木凳,一个塞满书的小书架,对面就是床。
那还是小学的时候,方雨桃喜欢读书,所以语文成绩很好,但是其他科目都差得不像话。
方叔叔和方阿姨没有着急,她自己却很难过。
“竹哥哥,你教教我,这个题怎么做?”
一次考试之后,方雨桃拿着满是叉号的卷子到了秦风竹家里。
她一双眼睛泪汪汪的,话语间也好像有些哭腔。
秦风竹已经比她高了一点了,他把头低下去,再歪上去看方雨桃的眼睛。
“你哭了吗?你阿爸打你了?”
他的心里疼得很。
没想到方雨桃猛地摇摇头,两大颗泪珠终于没能收住,甩在了秦风竹的手腕上,热热的。
她吸吸鼻子,努力抑制着哭泣,“我,我考的不,不好,老师说,你好……我,我就不能跟你一起,一起了!”
她抽抽噎噎地说完,脸上泪已经铺了一片。
小时候心里不装别的,就想着,谁对我好,我就喜欢谁,就想跟谁待在一块。所以当数学老师对方雨桃严厉地吼出“你这个分数怎么跟秦风竹考一个初中“的时候,十岁小女孩的心”砰“地就被撞了一下,慌得很。
秦风竹赶紧手忙脚乱地给她擦眼泪,边擦边说:“不会的!我不会跟小桃儿分开的!数学不好……数学不好我来帮你,一定不会分开的!”
儿时的秦风竹只知道说着“不会分开”,他那时候并不懂别的,只知道,”不会分开”。
此后,秦风竹隔三岔五地就到方雨桃家中帮她补习。
一个梨形的小灯泡嵌在墙上,发出并不明亮的光。
那些日子里,他细心地给她讲着每一个不懂的题,她努力地跟着他的步伐。
少女的脸庞已经不像儿时那样胖乎乎的,相反,她已经有了尖巧的下巴和细细的脖颈。
昏暗朦胧的黄光下,她鼻尖上的一颗小痣,耳畔的一丝头发都看得清清楚楚。
学得累了,两个人就一起看看书。
方雨桃的小书架只有两排,四格,却满满当当地塞满了书,一点空隙都没有。
书架上除了书没有任何东西,只是边缘上贴了些女孩子喜欢的贴画,花花绿绿的。
“小桃儿,来看这个,什么字儿?”秦风竹拿出一本没了封面的小说,指着里面一个笔画若干的字问道。
“嫌啊!”方雨桃凑近了书页,看着那个字说,“嫌弃的嫌。”
“不是道歉的歉吗?”
“哎呀,这个时候成晖怎么会道歉呢?他已经嫌弃良子了,不要她了!”方雨桃说着,小嘴不自觉地撅了起来,眉头也微微蹙着,眼神里毫不遮掩对这个“成晖”的不满。
方雨桃识字是比秦风竹多的,但也有时候会碰到两个人都不认识的字,这时他们就开始猜。你猜一个,我猜一个,有时甚至能编出一个新的故事来。
天快黑了的时候,秦风竹就该回家了。
每次道别,方雨桃总是站在门口用力地跟他挥手。
“她最近不在家的呀!”方阿姨的声音把他从回忆里拉到现实中。
离开方家的时候,秦风竹回头看了看那扇黑色的门。
他仿佛看到了那个黄昏下瘦小的剪影。在夕阳的余晖里,她总是挥着手,直到他转过头去。
回家的时候,秦田茂已经回来了。
他穿着白色的背心,下身一条灰不溜秋的裤子,青色的布鞋上沾着泥巴。他脸上沟壑纵横,额头上的深纹里有点点汗珠闪着光。
“收拾收拾就走啊!”
“阿爸,不用急。”
“家里也没什么事,早点回去吧。”
秦风竹跟着阿爸进了门,他把行李箱里的东西一样样拿了出来。无非是些衣服、补品。
他不知道在飞机降落的时候,秦田茂早就等在了机场。
他起了个大早,坐上了去镇里的最早的一班公交车,而后又搭乘了地铁到了机场。
地铁是这几年才建起来的,他从来没坐过,票是路人帮着买的。
到了机场,他看见穿制服的人就问该到哪里去接人,最后终于到了地方。
然而他却没有看到秦风竹,秦风竹也没有看到他。
正在秦田茂梗着脖子东张西望找着人群中的儿子的时候,秦风竹正在和上司打电话,沟通方案里存在的问题。秦风竹目不斜视,很快就出了机场。
秦田茂等到所有的人都走干净了,也没看到儿子。
他回到家里,看到秦风竹安安稳稳地站在门口,才放心了。
家里的一切都没变。秦风竹把瓶瓶罐罐的补品放到老旧的架子上。
秦田茂粗糙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来,“回来了就去看看你阿妈吧。”
“嗯。”
阿妈的坟在村子旁边的小山丘上。那上面有一片坟地,村里的人没了都葬在那。
秦风竹阿妈是在十一年前去的。那一天,她突然从楼梯上摔了下来,摔到了后脑,当场死亡。秦田茂还不知道,只当她是摔晕了,急忙往医院送。
那一天是秦风竹高考,他权衡再三没有告诉儿子,却不想一到医院医生就说已经断气了。
儿子高考完了是下午四点半,那时候阿妈已经走了三个小时了。
秦风竹来到这片小坟地上。阿妈的坟墓和其他人的一样,一个小小的土堆前面立着一个石碑,上面写着“丁晓春之墓”五个字,没有照片。
“风竹,把青团拿去给雨桃吃!”
阿妈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
她围着围裙,手里正把最后一个青团放进小笼里。
傍晚温暖的阳光里,艾草和豆沙的气味缠绕着每一分空气,甜甜的,香香的,还带一点点苦。
秦风竹赶紧从书桌上起来,跑进厨房里。
上了初中的他个头已经比阿妈高了。
他站在旁边,戳戳案上剩下的几个青团,“我想吃了,阿妈!”
丁晓春笑着望他,打趣道:“我看你更想去给雨桃送青团吧,平时没见你动作这么快!”
秦风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接过阿妈手里的青团,朝方雨桃家飞奔而去。
上初中之后,他就到镇上去了,而雨桃留在村里的学校里。
他两个星期才能回家一次,来回要乘两个小时的车,碰上考试的时候,他干脆就留在学校复习了。因此,他和家里人见面的机会少之又少,更不要说方雨桃了。
离家那天,秦风竹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上了车。小桃儿就站在村口那棵桃树下。
那是八月底,花已经不开了,桃树只有干瘪的树枝空落落地凝滞在空中。
小桃穿着一件白裙子,向他挥着手,她笑得很高兴,比那一树桃花还好看。
那句“不会分开”,随着慢慢驶远的公交车也被搅碎在飞扬的尘土里。
在为数不多的回家的日子里,阿妈总是竭尽心思地做些好吃的,顺便也会让他给雨桃家送些去。
阿妈看着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在村子里,她明白。
秦风竹一袭黑衣,立在墓前,眼睛有些湿润。
高考之后,他兴高采烈地回家,却迎来了这么一个晴天霹雳。
秦风竹脑子里“嘭”地一声就炸了,他哭着闹着要扑在阿妈身上,嗓子喊出了血也喊不回阿妈来。
“我不读大学了!”他哭的双眼红肿,满脸泪水,大声地秦田茂喊着,“为什么不告,不告诉我!要不是,要不是高考——我阿妈——”
他还想说,却被秦田茂一个巴掌扇了回去。
秦田茂下了狠手,这一巴掌把秦风竹拍得头晕目眩,他自己手也火辣辣地疼。
秦田茂口拙,憋了半天最后只吼了一句:“你必须读!”
身后是蒙着白布的阿妈,面前是老泪纵横的阿爸,秦风竹一夜之间,感受到了最无助的痛苦。
风吹得衣服猎猎作响,也吹响了坟边枯黄的几丛荒草。
秦风竹慢慢跪下来,对着阿妈的墓碑磕了三个头。
“阿妈,我要结婚了。”
回去的路上,秦风竹和秦田茂坐的是高铁。阿爸不愿意坐飞机,说是贵,还怕掉下来。
他有些晕车,到了秦风竹的家之后马上进房间休息了。
很快,阿爸震天响的呼噜就从房间里传了出来。
这时李斯琦来了。
她自己开了门,进门后换下高跟鞋,抱了抱秦风竹。
“爸过来了?”
“嗯。累了,睡着了。”
秦风竹双手拥住怀里的未婚妻,头伏在她肩上,双眼闭着。
“你怎么了?”李斯琦察觉到他有些不对劲。
秦风竹放开了手,“没什么。”
他拉着李斯琦进了书房。李斯琦的手指在书架的某一排书上轻轻掠过,“你这书架上老是满满当当的书,放点照片雕塑什么的吧。”
秦风竹静静地看着满墙的书,淡淡地应道:“好。”
婚礼是决定在春天举办的。因为李斯琦说,春天不冷,可以穿轻薄好看的婚纱,春天也不热,妆不容易花。
北方天气干燥,这两天里秦田茂一直咳嗽。秦风竹把家里的加湿器开到最大也无济于事。
“水土,咳,水土,那个东西不管用的!”秦田茂朝他摆摆手,示意他别去调加湿器了。
秦风竹坐到阿爸旁边,轻轻拍着他的背。
秦田茂咳了好一会儿,终于停了下来。他拍拍儿子的腿,像有什么话要说,但又什么都没说。
秦风竹看着阿爸。
他依旧穿一件白色的汗衫儿,和从前一样。
可是从前的阿爸是高大的,轻而易举就能把自己举起来转好几个圈儿,后来每次回家,阿爸的身躯都变矮了一点,如今已经直不起腰。
就像所有的老人一样,他拒绝搬过来和他一起住。
秦风竹想不明白,阿爸从小希望自己能争气,能走出那个小村子,有个体面的生活,为什么自己却不愿意离开那里呢?那个小村子,他们嫌弃着,但却说什么也不离开。那为什么就要让自己离开呢?
现在的秦风竹,有了稳定而体面的工作,也有了很大的房子和车子,眼看就要结婚了,现在的生活也算是令人满意吧,他只是偶尔在深夜里,想起那个小小的水乡,小小的屋子和坟墓,还有那个小小的姑娘。
这两个世界啊,是不通的。秦风竹费尽力气,也无法造一条通道出来。他要选择一种生活,就必须放弃另一种。而现在,他放弃了那个小村落,也放弃了那个姑娘。初中毕了业,他有机会到临近的市重点高中去念书。但方雨桃成绩依旧不好,只能念技校,或者干脆不读了。她选择了后一种。
那个夏天,秦风竹清清楚楚地知道,如果自己这次走了,可能就再也回不来了。
他想过留在这里,但是阿爸那欣慰和期盼的眼神让他开不了口。他甚至已经给他置备好了求学路上需要的东西。
面对这些,他说不出口。
他要怎么跟阿爸说,阿爸,我舍不得小桃儿。
“雨桃她……怎么没在家?”秦风竹问秦田茂。
秦田茂声音粗粗的,听起来不大高兴,“我怎么知道?都要结婚了,别想些有的没的!”
秦风竹垂了眸子,给父亲又添满了水杯,“没想。”
秦风竹结婚那天,方雨桃哪也没去,她就在村子里。
傍晚时分了,很多人家屋顶上都冒起了炊烟。
此时的她正蹲在河边,看着河上粼粼的波光,一闪一闪。
水面成了金色,和十年前、二十年前的时候一模一样。
村子里的一切都没有变,在岁月的沉淀里,静水村如同水底最安静的一层沙土,波澜不惊,平静地度过一天又一天。
早晨阳光从东边的窗户里洒进一片清辉,傍晚夕阳在西边的窗户里投下一片菱形的阴影。
青水河静静地流淌着,一眼望不到头。
方雨桃知道,今天是竹哥哥结婚的日子。
她知道自己为什么撒谎,因为她不想看到竹哥哥结婚的样子。
他有新娘了,一个会陪伴他一生的人。他们会在那座遥远的,自己从来没有去过的城市里,幸福地度过一辈子。
他会有孩子,和他妻子的孩子。
他会离自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都过去了。
她和竹哥哥一起度过了十五年,在田边的小路上,村口的桃花树下,闷热的小房间里,还有这条青水河边。
她已经二十八了,那些日子过去很久了,但那些画面依然深深烙印在她的生命里。
那是十五年啊,她从在襁褓里的时候,就知道有一个和自己一样胖胖的小孩会每天来和自己对着笑,向她挥舞着肉肉的小胳膊;她能跑能跳了,每天和这个小孩在田间撒野,脚丫陷在泥泞里他会帮自己拔出来,有小虫子在眼前飞他也会朝虫子大吼,挥手把它赶走;她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了,每天在灯下和他一起写作业,听着他清亮的声音响起在自己耳边……
后来,他走了,她留在这里。
方雨桃望着河面,心里刺痛着。眼泪一滴滴从眼睛里掉出来。
她一边回忆,一边忘记。
那些珍贵的往事就如同一颗颗珍珠,她知道,自己无法再保存了。
清澈的河面上倒映着数棵柳树,淡淡的绿色洒在水纹上,宁静地随波流淌。
一抹桃红色的身影,在河边静静地坐着,好像度过了漫长的岁月。
夕阳的光辉里,站着两个小孩儿。
小女孩儿的脸上被涂得红扑扑的,小男孩儿咧嘴笑着,眼里亮晶晶的,像看着一件宝贝一样。
“小桃儿,等以后我们长大了,你就嫁给我吧。”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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