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来自网络
初夏，雨后，濉（suī）水河畔，草叶上的水珠在阳光下闪着晶莹剔透的光。湘灵捧着一束沾着雨滴的野花，抬头仰望着天空中悠然漂浮的白云。我如果可以如云朵一样远游该多好！湘灵用湿漉漉的右手提起同样湿漉漉的桃红色的裙摆，模仿云朵漂浮的样子在新绿如玉般的草地上翩然起舞，嘴里哼唱着自编的歌谣。银铃般的歌声和着哗哗流淌的河水奔向远方。
毓村坐落在濉水边的高地上。村东有一片树林，郁郁葱葱，被雨水清洗后越加碧绿，阵阵清风徐来，树枝摇曳，树叶的沙沙声被奔流宣泄的水声裹挟着随风远去。一位白衣少年伫立在树林边，望着坡下草地上捧着五彩野花忘情歌舞着的女孩出神。女孩油亮的黑发用红丝线扎成两个丸髻，碎发在粉白的颊边和脖颈处飞舞，桃红色的衣裙半掩在草波间，犹如一朵含苞待放的粉荷。
“你是新搬来的？我没见过你啊！”
“是的，我是随母亲一起为躲避战乱才来到这里的。”
“你住在哪里啊？”
“就是树林边的那座草堂。”
“我知道你是谁了？阿爹说那是徐州彭城县令白老爷的新宅。你是白老爷的公子，对吧？”
“是，我叫白居易。你叫什么名字？”
“湘灵……你能拉我上来吗？草地有水太滑了！”湘灵仰着头，清甜的笑靥已让白居易无法拒绝，何况她沾着花香的粉嫩小手已经高高地伸向了他，一节藕般嫩白的手臂从衣袖中褪出来。
白居易握住那软若无骨的小手，把湘灵拉到坡上。百灵鸟般的笑声萦绕在耳畔，湘灵道谢后把手里的野花举到白居易的面前让他闻野花的香气。白居易俯身轻嗅时却闻到了湘灵清淡自然的发香。这让他羞怯地红了脸不知所措。母亲十五岁嫁与父亲为妇，虽然年轻却素来严厉寡笑颜；父亲因寡欲喜政务，迎娶母亲时已是中年；祖父母虽对他们兄弟疼爱却力不从心，所以出身“世敦儒业”的官宦家庭的白居易却少有疼爱，更没有同龄女孩相伴戏耍，因此，当十一岁的白居易遇到活泼开郎的湘灵时既新喜又好奇，未曾有过的童真被这个叫湘灵的女孩开启。从此以后，树林间，草地上，河水边，总会有一高一矮两个身影牵手在晨辉中，夕阳下……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野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当十六岁的白居易送别友人于符离濉古南原后有感而发，一气呵成这首日后名扬四海的绝句《赋得古原草送别》时，身侧的湘灵已经是十二岁情窦初开的少女了。五年的相处让白居易已经习惯了湘灵的陪伴。他挥毫作诗，她就用婉转悦耳的歌声吟唱；他读书困倦，她就会随着他的节拍翩翩起舞。
这首《赋得古原草送别》虽然受到名士顾况的赞赏却没有为白居易换来功名。向来好胜自负的白居易自此后更加刻苦读书，以至到了疯魔的程度：因读书口舌生疮，因写字手肘磨出了茧，最后留居长安三年白了少年头也没有入仕途。这种打击对于一个十九岁怀抱他日做“云龙”理想的青年是无法承受的！
娉婷十五胜天仙，白日嫦娥旱地莲。
何处闲教鹦鹉语，碧纱窗下绣床前。
失意落魄的白居易无奈回到毓村家中。自然不可能得到母亲的安慰，唯有出水芙蓉般的湘灵会为他的白发掉泪，会不厌其烦地歌咏他的诗文让他重拾豪情。两小无猜的友情至此升华成了忠贞不渝的爱情。白居易的母亲偏执地认为就是这个狐媚一样的女孩耽误了儿子的大好前程。想成为白家的媳妇，只要我活一天就不可能！
因为母亲的任性专横，白居易和湘灵虽然两情相悦却不敢违逆，只好暗中往来，这让注重礼教的白母越加轻视湘灵。如此嫁给白居易成了湘灵的奢望。这她是知道的，但为了爱她愿意等到铁树开花，黑发变白发，红颜老去。
八年里，白居易对母亲由失望变绝望，到最后只能用行动去反抗了。她不嫁，我不娶！只要感情在，谁又能将我们分开呢！
794年，老迈的父亲死在了他一生热衷的仕途中。年青的母亲失去了精神和钱财的双重依靠，变得更加乖张，情绪难以控制。白居易对父亲敬重多于感情，并无太多悲痛。守孝三年后，白居易想清楚了一件事，只有自己取得功名，领取俸禄，可以承担起对家庭的责任，才可能让母亲让步，他和湘灵才有厮守终生的希望。
798年，和湘灵约定好后，27岁的白居易无奈离开符离去江南叔父处寻找出路。
泪眼凌寒冻不流，每经高处即回头。
遥知别后西楼上，应凭栏干独自愁。
夜半衾裯冷，孤眠懒未能。
笼香销尽火，巾泪滴成冰。
为惜影相伴，通宵不灭灯。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
前路茫茫，寄人篱下，又没有解忧的爱人相伴，白居易只能把相思化作诗句倾泻。从《寄湘灵》到《寒闺夜》，直至最后的《长相思》，白居易把自己内心的感情历程毫无保留地宣泄出来。
800年，两年的煎熬没有让白居易失望。29岁的他终于以高科考取进士。满怀希望的白居易兴冲冲地回到符离家中，一心以为这回母亲能答应他和湘灵的婚事了，谁曾想母亲却冷冷地责问他：“一个不知羞耻的乡下丫头真值得你为她写诗不娶吗？我宁愿你不娶也不会同意她嫁进白家！”
父亲的死让母亲变得更加无情固执，白居易绝望至极，他不再恳求，也拒绝入仕为官，只要能守着我爱的湘灵，一辈子当个乡野村夫又如何！
湘灵爱的是意气风发，壮志凌云的白居易，她不会为了自己毁了白居易一辈子，所以她力劝白居易回长安。她含泪说：“你走了，你娘恨我会少些，我们还有希望。你不走，你娘只会更恨我，我们就真的无望了！”
回家十个月后，白居易忍着滴血的痛再次无奈告别湘灵。
804年秋，白居易在长安作了校书郎，生活稳定下来后，他又起了归乡之心，为解相思之苦，他决定再次恳求母亲允许他和湘灵结婚。结果却让他连恨母亲的心都没了。心痛到麻木时也就是如此了吧？四年相思，临行前却不能看上一眼，从此真的要天各一方，海角天涯难相见了！我的湘灵啊！你不嫁，我就会不娶！
艳质无由见，寒衾不可亲。
何堪最长夜，俱作独眠人。
惆怅时节晚，两情千里同。
离忧不散处，庭树正秋风。
燕影动归翼，蕙香销故丛。
佳期与芳岁，牢落两成空。
欲忘忘未得，欲去去无由。
两腋不生翅，二毛空满头。
坐看新落叶，行上最高楼。
暝色无边际，茫茫尽眼愁。
从《冬至夜怀湘灵》到《感秋寄远》，再到《寄远》。在近八年的时间里，失去正常人心智的母亲不但不让白居易和湘灵相见，连他无意间提起湘灵都不可以。37岁的白居易在母亲以死相逼下，终于负了湘灵。
母亲，你终于赢了！但你拘禁了我的身体却拘禁不了我的灵魂！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
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
乡远去不得，无日不瞻望。
肠深解不得，无夕不思量。
况此残灯夜，独宿在空堂。
秋天殊未晓，风雨正苍苍。
不学头陀法，前心安可忘。
美人与我别，留镜在匣中。
自从花颜去，秋水无芙蓉。
经年不开匣，红埃覆青铜。
今朝一拂拭，自照憔悴容。
照罢重惆怅，背有双盘龙。
结婚后七年，白居易写了《夜雨》和《感镜》，对湘灵的思念无一丝减弱。也许是两个人的爱情感动了天地，才让他们在茫茫人海中再次相遇。
我梳白发添新恨，君扫青蛾减旧容。
应被傍人怪惆怅，少年离别老相逢。
久别偶相逢，俱疑是梦中。
即今欢乐事，放醆又成空。
白居易蒙冤被贬江州途中，和一直默默守护在身侧的妻子杨夫人一起遇见了正在漂泊的湘灵父女。只需一眼便可相认，尽管十几年的岁月改变了彼此的容颜。如梦似幻，唯有抱头痛哭后才可感知这真的不是在梦里。
老母已离世，本该无阻拦，白居易这一次却被湘灵拒绝了，人至中年，爱虽在情已怯。既然你已取妻，我终究不会做妾与她人争爱怜。两首《逢旧》让我们再次看到了白居易的心声和无奈。这一年，白居易44岁，湘灵40岁。
……
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
黄埃散漫风萧索，云栈萦纡登剑阁。
峨嵋山下少人行，旌旗无光日色薄。
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
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
天旋地转回龙驭，到此踌躇不能去。
……
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
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
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
西宫南内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
梨园弟子白发新，椒房阿监青娥老。
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
闻道汉家天子使，九华帐里梦魂惊。
揽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银屏迤逦开。
云鬓半偏新睡觉，花冠不整下堂来。
风吹仙袂飘飘举，犹似霓裳羽衣舞。
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
含情凝睇谢君王，一别音容两渺茫。
昭阳殿里恩爱绝，蓬莱宫中日月长。
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
惟将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
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
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
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53岁的白居易在杭州刺史任满回洛京途中，驻足符离濉水河畔。草堂旧舍犹在，当年于河畔草地上歌舞的湘灵却再也寻不见了。
图片来自网络
网友评论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