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莲湖镇因傍着莲湖而得名,莲湖水域面积达一万五千亩。你若站在公路上向湖面上望过去,只见水天一色,不知何处是岸,阳光闪耀像点点金斑。若是到了夏天,景致就更美了,你看,湖面上挨挨挤挤的荷叶,亭亭玉立的荷花,在风中摇曳。风中飘着荷叶荷花的香,附近乡亲,傍晚坐在湖边,仿佛画中游了。
1986年秋,莲湖镇胡副镇长托高中同学张莲帮忙,把外甥女丁香转到了莲湖中学住宿读初三。张莲就教丁香的英语,她因为老同学的缘故,对丁香格外严格,也格外关照,所以,丁香在心中就把张老师当作亲人一般敬爱了。
丁香很快对许平老师的语文课堂产生了浓厚兴趣。许平常常在提出问题之后,低着头背着手从讲台左边踱到讲台右边,又从右边踱到左边,然后冷不丁一抬头,向下扫视一眼,问:“谁能回答这个问题?”若点到的学生回答正确,他会笑笑,用手示意对方坐下。若回答错误,他会盯着那个学生看,等着他再答,若还是答不到,也用手示意对方坐下,从来不见他恼羞成怒地责骂学生。他若说话,必引经据典,或引用唐诗宋词,或爆冷笑话,让同学们听得如痴如醉,或哄堂大笑。他形象帅呆:一双深潭似的大眼,棱角分明的脸,一米七二的个头,笔挺的西装。典型的才子形象嘛,也难怪学生们都喜欢他了。
这个许平老师,下课后走路总不朝前看,总是望着脚下步履匆匆,一手托着下巴作思索状,所以走路经常撞到人或者树干,直撞得他一愣,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再与人赔不是,或者对着树干发一会儿呆。
丁香得到张莲老师的特殊照顾,坐在教室的第二组最前排。丁香上什么课都认认真真地听讲,认认真真地记笔记。初三第一次月考,丁香得了全校第一名,在初三年级有了名气。她自认为并不比人聪明,只不过肯用功罢了,还有,不偏科。要说偏科,丁香也是偏的,她偏爱语文,不管功课多忙,每天都写一篇日记,至少四百字以上的,有时甚至达到两千字。也不讲究什么谋篇布局,只顺着自己的思绪,写到哪儿算哪儿,无话可写时,就结尾。
许平改过丁香的几篇作文之后,注意到了她。丁香个子小巧,脸蛋圆圆,眼睛又大又亮,双眼皮,走路一蹦一跳的,有一股调皮劲。他喜欢上了她的文字,质朴的语言,细腻的描写,真挚的情感,唯美的画面,组成了她的风格。他还喜欢她的性格,活泼调皮。当然,这最初的喜欢只类似于父爱,毕竟,他比她大了八岁,她十五,他二十三,论辈份,可以叫叔叔。
放寒假的头一天中午,许平将丁香叫到办公室里,递给她一套《诺贝尔文学奖作品选》丛书,示意她坐下,自己坐在她对面,问:“你小时候都看了哪些书呢?”丁香大大方方地说:“我看过《红楼梦》《三侠五义》《聊斋志异》《说唐》《杨门女将》,还有很多本《儿童文学》。”许平拍拍丁香的肩,说:“好孩子,难为你小小年纪,已经看过这么多古书了,难怪语文成绩那么好。许老师今天借给你的,是世界级的大文豪写的作品,寒假能看完吗?”丁香抬起头说:“许老师,我一定看完。”
丁香从办公室里走出来时,正好看见一位剪着青年头、肤色中等、身材苗条的姑娘走进来。丁香见过她,是许老师的女朋友江红。丁香朝她讨好似的笑,她却没有任何反应。
寒假里,丁香一有空就读许老师借给她的那几本书,读得如醉如痴。过年的热闹似乎与她无关。
初三学生正月初十就入学了,这天语文课下后,丁香捧着几本书,欲还到许平的办公室里去,刚走出教室,被一群同学围住。
“这是谁借给你的书?”
“放寒假时许老师借给我读的。”
“许老师好重视你呀,我们跟着他读了两年初中了,他从来没有这样重视过我们。”
丁香觉得也是,许老师真的重视自己,自己也喜欢许老师。许老师的寝室在教室旁边的一排平房里,那排平房与初三(1)班的这排教室形成直角。坐在教室里只要往窗外一看,就可以看到许老师的寝室——从西往东数第二间。第一次看到一个穿白色夹克衫的年轻女子走向许老师的寝室,丁香盯着她的背影看了好久。那节课是数学课,她听得有些心不在焉,心湖里飘起了毛毛雨。下课了问同桌小丽:“在许老师寝室门前晾衣服的那个姐姐是谁?”小丽说:“是许老师的女朋友江红。”丁香当时就觉得胸口被什么堵住了,有点难受。后来一次次地看见江红来,心里才慢慢适应了。
丁香到办公室还书时,许老师深深地盯着她看,眼角里藏着笑。她呢,低声说了“谢谢”就走出来了。
丁香依旧天天写日记。她怎么会有那么多可写的素材呢?原来丁香有一颗多愁善感的心,像《红楼梦》里的林黛玉,看见花败叶落,必生悲意;别人无意中说到的一句话,她也受伤。加上丁香的爸爸没有责任感,虽然教书,却只管自己有没有酒喝,有没有牌打,有没有一堆人听自己说古道今。妈妈一个人家里家外忙都忙不过来,爸爸也照样潇洒。丁香常见到妈妈被爸爸暴打,听到妈妈在深夜哭泣。丁香不比其他幸福的孩子,有人疼着。她暑假顶着炎炎烈日在田里锄草插秧,平时的假日,也帮忙收谷割麦。在家里,也是扫地洗衣做饭样样抢着做。爸爸不做农事,弟弟又小,妈妈太苦了。丁香怎么会没有素材写呢?只是她写的东西,只留给自己看。
不知是哪个同学嘴巴长,这本日记到底让许平知道了。四月的一天,下语文晚自习时,许平走到丁香面前说:“把你写的文章借给许老师看好不好?”丁香忙答:“好。”许平拿了本子,喜滋滋地去了。丁香平静地走出教室,内心里却十分欢喜,好像写这本日记的目的就是等待着有一天让许老师来拿了去的。
端午节这天,正好星期六,除了初三,其他年级都放假,校园里显得有些冷清。许平快下课时突然说:“今天是端午节,我准备给你们每人发一个粽子。”同学们又是鼓掌又是尖叫,许平等大家笑过了,接着说:“这是不可能的,我自己都没有粽子吃,哪有给你们发的?”同学们先是像泄了气的皮球,接着又哄堂大笑起来。
晚上,江红给许平提来了几串热粽子,那许平带了私心,趁江红走后,趁学校没下晚自习,到教室窗口处喊了丁香出去,在僻静处趁机塞给她两个,对她说:“快点吃,不要让人看见了。”
丁香的文章,被许平当作了珍宝,读过之后,还专门抽时间在班上读了好几篇。下课后,几个男生围着丁香说:“我们看见许老师在厕所里蹲着好长时间,手上拿着你的这本日记。”“许老师好重视你。每个老师都重视你。”“哪个老师不喜欢成绩好的学生呢?”
许平对丁香的格外关照,连张莲也看出来了,中考之后,她找到许平,与他深谈了一次。
张莲说:“丁香还小,今年也不过十六岁。你其实应当把她当作小妹妹看的,不应该爱上她,但满校园已经传得沸沸扬扬的,说你常常盯着她的背影发呆,在课堂上过分关注她。你本来就是个书呆子,你就不能收敛一点你的喜欢吗?你若是真喜欢丁香,就好好等她几年。她家里穷,家里人只希望她考个师范,转户口,分配工作。她肯定能考上的。只是江红也与你处了两三年了,你又怎么对江红负责呢?”
许平说:“张老师您放心,我会拿丁香当妹妹看的。”
丁香接到县师范学校的录取通知后,在开学前夕,专门到各位老师那里登门拜谢。莲湖中学的老师刚好上班了,丁香到许平的寝室里,把一匹上好的棉涤纶布料放到老师的床上,然后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来。许平盯着丁香看,看得她有些不好意思,便去翻书柜里的书,翻到了一本《唐诗三百首》,便坐在那里静静地看。许平陪着她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到学校附近的餐馆里端来了两盘菜,一盘辣椒炒瘦肉,一盘素炒香干子,再到学校食堂里打了饭,两个人坐下来吃,却是无话。临走时,许平送给丁香一个笔记本,一支钢笔。
二
1987年秋季,16岁的丁香来到潺陵县师范学校,很快就沉浸在新的学习氛围里,由于录取时分数很高,被班主任黄老师钦点为班长。入校不过二十天,丁香收到一张汇款单,汇款金额是十元,汇款地址是莲湖中学,没有汇款人的名字,但丁香猜到了许平老师,人家一个月也不过五十几元的工资,知道丁香家境困难,便从自己的薪水里挤出这点钱寄给她,可见他对她的呵护。多么体贴女孩的大男孩和好老师啊!丁香一面想着,一面到邮局把钱取了,把那个人的好记住了。
又过了一个月,丁香又收到一张汇款单,金额地址不变,丁香又到邮局取了。
丁香这天第三次取了汇款单,觉得心里过不去,就给许平写了一封信,信中尽述感激之情,但绝不提敏感的字眼。
入冬后的一节物理晚自习课,物理老师发了一张试卷后出去了。坐在窗口的同学李慧喊丁香:“有个男的找你。”丁香本来坐在第四组,听到这声喊,脸都红了,慌慌地跑出去,见是许平,便跟着他下了楼,哄骗门卫说许平是姨妈的儿子,两人一同走出了校外,走过街道,再沿着油江河走。
油江河位于县城中心,两桥飞架,是县城唯一的一个休闲场所和文化景点。然而油江河死水一潭,污水纵贯,淤泥狼藉,浮渣遍布,加之茂盛的夹竹桃沿河疯长,到了夜晚,这里显得阴森可怕。
许平打量了丁香一眼,这个小女生真是又土气又可爱,穿着农村裁缝做的厚袄子和胖胖的棉鞋,头上扎着马尾巴。许平走近丁香,安慰她:“过些日子我带你去买几件好衣服。女孩大了要讲究打扮了。”
丁香说:“不用了,能读书就不错了,还讲什么穿?我们去哪里坐坐呢?”
许平亮出两张电影票说:“去看电影吧。”
进了电影院,许平坐在丁香旁边,问:“还坚持天天写日记吗?”
“写啊。”
许平又说:“你身体这样瘦弱,要加强营养。”
丁香想起了什么似的,说:“对了,许老师以后不要给我寄钱了,我心里有压力。”
“有什么压力呢?”许平诧异。
“许老师是有女朋友的人,况且许老师和我一样,发奋苦读考了个师范,现在好不容易挣点钱了,要攒钱成家了。我不过是你教过的一个学生,你这样帮我,江红姐姐知道了可不好。”
许平握住丁香的手欲表白,不想丁香却使劲抽出了手。许平的眼泪出来了,丁香的眼泪也出来了。丁香说:“我知道许老师的好。”
许平说:“你这算是拒绝我吗?”
丁香说:“怎么能说是拒绝呢?难道我与许老师之间有过什么约定吗?”
丁香想说的是,你怎么能一脚踩两只船呢?那边的不分手,这边的又想发展,到最后,准备怎么收场?如果你尊重了爱情,就要果断地同江红姐姐分手。如果你不相信我会等你,你就同江红姐姐结婚吧。丁香忍了忍,心想这还需我说出来,你同她断了,我自然同你好。
电影是看不下去了,两个人默默地走出来,到了师范学校门口,许平说:“你进去吧。我走了。”丁香看着那个孤独的背影远离了,一路踢着一颗小石子回到校园。早已下晚自习了。丁香回到寝室里,自然遭到女生的取笑,问是不是她的男朋友,丁香也不答,神情忧郁地躺下睡了。
年轻人都不愿意把心事说透的,许平原以为相聚是欢喜的,丁香却冷淡了他。许平一直没有表白,以为丁香的心跟他是相通的,现在却分明是自己一厢情愿。他忍受不了相思之苦去学校找她,是想和丁香有一个开始的,比如拉拉手什么的,想不到她不想让他亲近。这个可爱的小女孩啊,为什么那么令人捉摸不透呢?他本来是准备和江红分手的,但现在的情况是,和江红分手了,丁香未必会等他。
过年的时候,江红发现许平情绪低落,知道他在想那个小姑娘,羞他:“你多大的人了,想人家小姑娘。想想你的娘老子吧,辛辛苦苦地养大了你,眼巴巴地盼你吃商品娘,娶媳妇,生孩子,好好地过日子。你却大白天地做梦做不醒。我可没耐心等你回心转意。我家那么好的条件,还怕找不到男朋友?”
江红嘴上虽这样说,对许平却是极好的,抽空给他织毛衣,跑到他宿舍帮着洗衣。她自己在供销社上班,比较轻闲,总是想着法子打扮自己,好让许平看着欢喜。
一晃丁香就读师范二年级了,开学不久,一名新生到丁香的寝室里找到她,把她约到操场上的那棵大雪松下说话:“我叫林容,从莲湖中学考来,是许老师教的。”
丁香说:“有什么故事要讲给我听吗?”
林容万分崇拜的语气:“许老师好喜欢你哟,几乎天天在课堂上都要提到你,说你怎样爱学习,读过好多书,写出多好的文章。他把你曾经写的几篇作文都读给我们听了。我们全班同学都知道你的名字,都想认识你。”
丁香说:“作为他的得意门生我很高兴,但别人会怎么想呢?”
林容说:“丁香,我听班上的同学说,许老师爱上了你。”
可事实上怎么样呢?许平有形式上的女朋友,丁香和许平单独相处的机会只有四次,第一次丁香去他办公室里拿书,第二次他悄悄塞给丁香两个粽子,第三次丁香考取师范后向他辞别,第四次他请丁香看过半场电影。这四次,两人互相交谈的话加起来,不超过一个小时。
丁香的心再次生生的疼。巧的是,同班同学刘玲跟帅哥陈明偷偷谈恋爱了(师范学校规定学生不准谈恋爱)。陈明和刘玲同桌,两人一下课就有说有笑的,做作业互相帮助,有时候一起在校园里散步。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亲昵的举动,但丁香是个敏感人,能够感受到他们之间的那份默契和互相欣赏。丁香也想有份美好的爱情,那么男主人公会是谁呢?是许平吗?大八岁又有什么关系呢,可是他为什么自从那次电影院一别,竟再无只言片语?
又过了两天,好消息来了。因为丁香文笔出色,创作的散文《校园偶拾》获全国“华夏杯”中学生作文竞赛二等奖,征文《泪.梦.笑》获潺陵县“柳浪湖”杯散文大赛一等奖。校团委书记余海洋读过她的几篇文章后,拍板让她任了“小荷文学社”副社长。
文学社成立时,学校举行了隆重的仪式,余海洋主持。念到丁香的名字时,余海洋示意她站起来。丁香落落大方地环顾四周,给同学们鞠了几个躬,会场上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当晚,晚自习铃刚响,教室里进来了一个陌生的男生,个头不高,大概一米六七,肤色白,眼睛大,头发根根直立。这名男生走到丁香的身边,向她伸出右手说:“你好,丁香,我是聂斌,小荷文学社社长。”
“呀,你就是大名鼎鼎的才子聂斌呀,认识你很高兴。”丁香与聂斌礼节性地握了握手。
可是丁香似乎对当副社长没兴趣,表情淡淡的。她陷在自己的忧伤里。
丁香终于忍不住给许平写了一封信,只有几句话:“许老师,你好。不知近况如何,与江红姐相处如何?”
第二天吃晚饭后,丁香坐在座位上看小说《安娜.卡列尼娜》,聂斌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身边坐下,丁香还以为是同桌孟霞呢,把对方肩膀一拍说:“你不是说和刘玲去打羽毛球吗?怎么回来了?”
聂斌说:“没有啊。刘玲是谁?”
丁香一看,自己拍的是昨晚来的社长聂斌,很不好意思地说:“不好意思啊,哥们,我把你当成姐们了。”
聂斌说:“学校成立文学社后,我就要经常找你了,因为每个月学校要办两期报纸。”
丁香惊讶极了,忙问报纸怎么个办法?聂斌说,要到每个班里找文笔好的同学约稿,然后对收上来的稿件进行筛选和校对,由书法好的两个同学刻钢板,画儿画得好的同学配插图,再用手推油印机印刷,学校师生,人手一份。
丁香听得呆了,尔后高兴地说:“原来我还是一名编辑啊,我行吗?”
聂斌说:“你行,余书记说了,你行。喜欢写诗吗?”
丁香说:“喜欢啊,没有章法的,跟着感觉走的诗歌好不好?”
“不好说,你还是写成了给我看看再说。你的散文,我已经读过几篇了,顶好的,质朴感人。”
第三天上晚自习之前,聂斌又来了。同桌孟霞来到教室,见自己的座位被一个男生坐着,嘟着嘴,气鼓鼓地找别的女生挤着坐去了。
只要不是星期天,聂斌天天都准时来到丁香的身边,有时他带着一沓稿子,有时带来一本书,他无视教室里的其他同学,与丁香有说有笑地谈论写作。
聂斌连续来了十天了,第十一天上午,刘玲笑着对丁香说:“我看那个聂斌是喜欢上你了,借着文学的由头跟你接近。”
丁香笑着说:“不会吧,他每次都是跟我谈写作,谈改稿呀。”
许平的回信到了,很简单:“我与江红关系甚好,准备国庆节结婚。”
这天聂斌来找丁香,见丁香恹恹的,懒得搭理他,便问她是不是生病了。丁香没好气地说:“我心情不好不行啊?人总有心情不好的时候吧。”
聂斌不明原因,不敢相劝,没趣地离开了。
下晚自习后,丁香胡乱洗了,上床用被子蒙住头,任泪水暗流,却又不敢哭出声。
第二天丁香写信向张莲老师求证,几天后张莲老师回信说:“千真万确,许平与江红国庆节结婚。你来不来呢?”
丁香写信反问:“我该不该来呢?”
张莲回信说:“怎么不该来,他是你的老师呀,你是他的得意门生呀。”
聂斌依然是天天来,不过丁香的心,根本不在他身上,他问什么她答什么,从不多说一句话。她的心乱成了一团麻。
国庆节说到就到了。这天,丁香坐车到了莲湖中学,先跟张老师会了面,问:“张老师,我给许老师送什么礼物呢?”
张老师说:“你不必学我们送礼金,我替你做主,到百货店里买一个花篮。”
张老师又请学校的一位毛笔字写得好的老师在一张红纸上写了“许平 江红新婚志喜,学生丁香敬贺”几个字贴在花篮上,送到新房里。
江红见了丁香,不理,倒把张老师喊到操场上说了好几分钟话,一边说一边朝丁香这边翻白眼。丁香知道江红在说她,肯定也说他,只装作没看见,在新房里欣赏新人的放大照。不得不承认,许平很帅,尤其是那双眼睛——深潭似的,思考着的眼睛。
到酒席上坐定,才见到了新郎许平,丁香有点生气,刚才丁香在新房里好大会也没碰见他。如今两人相见,却是在这种场合,还会有语言吗?许平和江红一张桌子接一张桌子地挨个给客人敬酒,还没敬到丁香这张桌子上来,丁香早放了筷,下了席,跑到操场的一角去等张莲老师。
张莲找出来问:“你怎么这么快就吃完了?他们来敬酒,你的座位早空了。”
丁香苦笑:“我觉得今天不该来,他们谁都不理我,倒像是我欠了他们似的。”
张老师说:“怎么不该来,他们是他们,你尽的是你的心。你今天也看到了,他们结婚了,过不了多久,就会生小孩。你从此可以忘了许平,奔自己的前途了。”
三
丁香回到学校不久,潺陵县政府组织各单位清理油江河淤泥。师范学校出动的人力最多,每年级都有5个班(3个普师班、1个体育班和1个民师班),每班40人,一个班级占一小块地盘。同学们从河岸底部一个接一个一直站到岸上。有身体好的学生穿着齐腰身的靴子站在河中用铁锹挖淤泥,装在桶子里,然后由同学们依次传递到岸上,再定点堆放,有专门的车运往城外。
聂斌居然弃自己的班级于不顾,跑到丁香站的地方,要帮丁香传递淤泥。丁香当然不干,推来推去的,惹得班里同学笑话。班主任黄老师走过来,对着聂斌耳语了几句,聂斌才低着头回到自己的班级。丁香浑身都是泥,表面上专心地传送淤泥,内心却对聂斌生了感激。
转眼气温变冷了,这天,团委书记余海洋老师找丁香谈话,学校定于元旦节组织一场大型游艺晚会,让她写主持词,还要小荷文学社和团委会联合在校园主墙上办一期元旦专刊,丁香欣然领命。
聂斌欢喜不尽,尽管他忙得很,但他还是一有空就到丁香的教室里找她,有时一天要找好几次。文学是最好的话题,丁香慢慢地走出了许平结婚带给她的心理伤痛,一门心思地投入到学校的工作之中。忙着忙着就心生得意,不胜荣幸啊,学校那么多有才华的女生,偏偏由我来胜任这光荣的副社长一职。
聂斌也很勤快,天天下晚自习后都要在寝室里写东西,灯熄了就点蜡烛接着写。丁香读了他的文章,感觉到自己的浅薄。他的散文,那真是扩得开,收得拢,有的大气,有的磅礴,有的隽永,读时犹如游赏皇帝的御花园,满目芬芳;又像是饮着一杯上好的新茶,唇齿留香。她欣赏他的用词精练,欣赏他生动的比喻,有气势的排比,欣赏他如流水潺潺的句子,更沉浸在他文中漫溢出来的情感之中。
元旦那天,学校的主墙上张贴出学生的佳作,有诗歌、散文、书法、美术,每节课下后都有不少师生驻足观望,人群中不时传出啧啧的赞叹之声。
晚上,学校的每间教室里都张灯结彩,教室在这晚已不再是教室,而是活动室。有谜语室,挂着用毛笔书写的谜语数张,猜中有奖;有钓鱼室,长长的鱼竿,用鱼钩来钓地上的带磁性的鱼,每条鱼上都设有问题,答对有奖;还有书法室、绘画室等等,同学们可以任意出入每间活动室,尽展才华。丁香的主持词通过广播室播音员杜敏甜美的声音播放出来,全校师生仿佛进入了童话般的世界和欢乐的海洋。
从此丁香沉迷在文学的芳草园里,欣赏花开,欣赏草绿。
冬天是如此的寒冷,而年轻人的心却是如此的火热。又是一个星期六的夜晚,雪花纷纷飘落了一整夜。星期天,聂斌早早地来到八七级的女生寝室门口,约丁香一同出去赏雪。丁香应声而出,在女生们羡慕的目光中走出来,与学校里最有才气的聂斌同学一起走向校外。
聂斌围着一条白围巾,像童话中的王子。丁香围着一条红围巾,像雪野里的一株梅树。他们肩并着肩,沿着梅园中学门前的公路一直往前走。地上落了厚厚的积雪,公路上几乎没有什么车,也少有行人。丁香走不稳的时候,聂斌会自然地搀扶她一把,两人相视一笑,口中呼出的白汽瞬间在眼前像白云一样升腾。
轻轻地,他吟诵道:
飞舞的雪
是天与地圣洁的婚纱
我的爱
在玉树琼枝上绽放
一路上,丁香无比兴奋,因为聂斌的诗,几乎是张口即来。后来丁香不走了,站在一户农家菜园的篱笆外朝园内看。那些青菜叶子争先恐后地从雪被子里探出头来,煞是可爱。
可谁知这一次浪漫的踏雪经历,竟然成为丁香与聂斌唯一的一次校外约会。
放寒假的时候,聂斌送给她一个笔记本。淡黄色的塑料软壳,有古代仕女插图的内页,每一页都记录着他的心情。
寒假里,读聂斌的日记是一种绝美的享受。
四
1989年的春天来了,开学了,同学们又回到了朝思暮想的校园。
开学第一天聂斌就来找丁香,谈的是公事,要办一期报纸。两人列好作者名单,抽课余时间分头去动员。在每天碰头的短暂片刻,聂斌总会赞美丁香几句。丁香很开心,像一只燕子一样在校园里飞来飞去。一个星期之内,就将稿件收齐了。
在学校图书室旁边的团委会办公室里,聂斌和丁香坐在一起审稿。空气是芳香的,心情是愉悦的。为了某一个词语的修改,某一个句子的增删,他们有时也打嘴巴仗,最后几乎都是聂斌赢了。而输了的丁香,却是满心的欢喜,因为在争执的过程中,她领悟到了不少写作技巧。
可就在这年春天的某一天,空气陡然变得凝重起来。
师范学校每间教室里都有一台黑白电视机,每晚七点准时播放新闻联播。4月15日,原中共中央总书记胡耀邦逝世,广大群众和青年学生举行各种形式的悼念活动。
以后的每一天,新闻联播都播放着骇人的消息——首都及地方一些高校的青年学生针对现实社会中存在的问题大批涌上街头举行游行活动,形成学潮。
外面的世界很热闹,潺陵县师范学校却依然是一所书声朗朗的文明校园。但同学们课余饭后的话题都是关于学潮的,如有的高校学生上街游行了,有的高校停课了,有的学生干脆回家了。
潺陵县师范学校的领导产生了政治上的高度警惕性,加强了门卫值班制度和晚上查寝制度,对同学们的言行举止严密监视。班主任天天苦口婆心地告诫同学们,不要头脑冲动跟着闹。
在这样严肃的氛围中,谁敢轻举妄动?教育学老师星期一因为说错了一句话,周末就由教委发配到下面乡镇中学去了,行动之快令人咋舌。看到走进课堂的教育学老师换了新面孔,丁香心里很不是滋味。这就是政治吗?文化大革命时期,一个人要是说了对中央首长不利的话,就要挂着牌子接受批斗。这又是一场什么运动,闹得人人自危?
同学们的议论仍然在继续,哪儿哪儿贴大字报和小字报了等等。
师范学校的报纸仍然没有停办。聂斌和丁香小心地筛选稿件,生怕一不小心犯了政治错误。
第五期报纸办完后的一个上午,聂斌来到八七级二班的教室外边,叫丁香出来。聂斌依依不舍地说:“丁香,我要去崇阳小学实习一个月,这个月的报纸就由你单独组稿。”
丁香点了点头说:“放心吧,我已经知道基本流程,请你相信我的审稿能力。”
聂斌离开的头几天,教室再也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同桌孟霞倒是开心极了,说了好几次:“每次上晚自习我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时,板凳还是热的。真是鸠占鹊巢。”丁香听了这话,心里像丢了魂一样难受。
小道消息仍在传播,西安、长沙等地的一些不法分子趁机进行了打、砸、抢、烧,学潮迅速发展成为动乱。
几天后,丁香收到了聂斌的信,小心翼翼地拆开,是这样的文字:
丁香:
你好,几日不见,甚是思念。
读过那本日记后你就该知道了,我爱你!可是,我却把你看作冰山上的雪莲。多少次我想牵着你的手走在校园的林阴道上。多少次我想约你到校外走走,在月光下拥你入怀。可是,我不敢。我怕负了你。
可爱的女孩啊,我只是江陵县一户贫困农家的儿子,实习结束后,就要面临毕业分配。师范生的分配原则是,你从哪里考来,就把你分回到哪里去。今年国家时局动乱,我怎么敢爱你?我自己的归宿都掌握在江陵县教委人事主任的手中,它年后又怎么有能力把你调到江陵?
爱情是一片海,我不敢邀你一起畅游。
我也看出来了,你对我有好感。一个月的相离也许令你难受,但我们都要试着接受分离。因为再过两个月,我们将是长久的分离。我们要相互鼓励,试着从那些快乐的体验中走出来。积极面对今后的人生,认真地寻找另一半。
丁香,让我为你朗诵一首爱情诗吧
【与你同行】
我一直想要 和你一起 走上那条美丽的山路
有柔风 有白云 有你在我身旁
倾听我快乐和感激的心
我的要求其实很微小 只要有过那样的一个夏日
只要走过 那样的一次
而朝我迎来的 日复以夜 却都是一些不被料到的安排
还有那么多琐碎的错误 将我们慢慢地慢慢地隔开
让今夜的我 终于明白
所有的悲欢都已成灰烬 任世间哪一条路我都不能
与你同行……
其实丁香跟聂斌一样清醒,虽然双方互有好感,却是不敢爱,不能爱。牛郎织女的爱情只能是传说,不适合在现实中演绎。那么,这段感情算什么呢?青春的印迹。
学潮仍在继续,新闻联播播报,5月13日下午,北京市高校数百名学生到天安门广场进行绝食。
潺陵县师范学校没有效仿者,照样吃得香睡得香。师范学校的伙食一向不错,况且饭票菜票都是国家免费发放的。平时在家,还吃不到这么好吃的饭菜呢。
潺陵县城很安静,没有发生一例学生参与政治学潮的事件。丁香在心里好笑:我们又不是高校学生,我们不够那个格。
学校一直不敢开展任何活动,每天都只是按课表上课。
可是大城市里却是翻江倒海啊。潺陵县师范学校的师生身在潺陵县,心却关注学潮动向。从5月15日开始至5月19日,爆发了大规模的声援学生绝食请愿的群众游行。北京已出现无政府状态。5月17日,赵紫阳代表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发表书面谈话,呼吁学生们停止绝食。5月18日上午11时至12时,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国务院总理李鹏和有关方面负责人在人民大会堂会见了在天安门广场绝食的学生代表。
针对高校闹学潮,潺陵县师范学校的学生们形成了两派,一派是津津乐道,情绪高涨;另一派是事不关已,不谈不听不传不发表意见。
聂斌实习回来,明显地瘦了。丁香仍然希望他能在每天上晚自习之前到自己的教室里小坐,然而他不来了。
忧国忧民忧自己。师生继续关注事态发展:1989年6月3日,一个多月来极少数人煽动在北京制造的动乱,已经发展成为一场反革命暴乱。驻守在北京城区周围的戒严部队奉命平息暴乱。4日凌晨,戒严部队实行清场同时进驻天安门广场,平息了这场暴乱。
丁香知道,国家大事加上实习的小事,聂斌再也不是原来那个浪漫的聂斌了,这两个月来,他的内心经受了现实残酷的洗礼。
丁香不爱关注政治,学潮风波平息了,她又恢复了原来天真活泼的样子。
又与聂斌合作办了一期报纸,最后的印刷环节,聂斌准备亲自油印,也邀丁香留下来。他推油墨滚子,她翻纸张。天气热,他的汗珠子一出现在额头,她就掏出自己的手绢帮他擦。他不说话,朝她看一眼,笑一笑。她也不说话,朝他看一眼,却想哭。
是的,如果今后不可能有结局,就不要有开始。
直到离开学校,聂斌再也没有邀约过丁香。
那天,丁香去车站送聂斌。她一路走一路恨,他竟然没有与她作别,就悄悄地离开学校独自去了车站。
她很快找到了挂有“潺陵——沙市”招牌的那辆车,车子还没有启动。丁香走上车,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后排的聂斌。聂斌惶恐不安地站了起来,让丁香坐。
“让我独自伤心好了,你又何必赶来?”他责怪她。
“我一直在哭,聂斌哥,我永远记得与你相处的那些快乐时光。”她改了口,叫他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丁香把小手伸向他的大手,他们双手紧握。
“当我们回首往事的时候,我们一定要带着笑容。不是所有的爱情,都能够开花结果。丁香,你是我一辈子珍藏于心的初恋。”聂斌松开了丁香的手,因为车子已经启动。
车子开走了,丁香突然号啕大哭。
五
他叫杨勇,是八七级三班的一名帅哥,身高一米七,白白净净的皮肤,俊朗的五官。他是新任的学生会主席,写得一手好字和好文章。丁香已经和他共过一回事了。1989年国庆节办墙刊,已经改由丁香和杨勇组稿编辑,再由团委会组织书法和美术极棒的成员誊写并进行美术编辑的,墙刊办得很成功,两个人都付出了不少心血。
初冬来临,校园的梧桐树下,总是落满了厚厚的枯叶,黄黄的,风吹过,不时会有一些被风卷起,在空中翻飞一阵,复又落到地上。学校又组织了一项社会调查活动,团委书记余海洋将学生会、团委会和小荷文学社成员进行组合,分成六个小组,分别到青港、崇阳、毛家尖、新昌、关桥、莲湖等镇进行关于农业、教育等方面的调查,回来后形成调查报告,上交学校团支部和团县委。很凑巧的是,杨勇和丁香被分到了一组,调查崇阳中学的全国优秀教师楚光才及凉河村农民的生活状况,同行的还有余海洋、龚培明、李燕。
第二天早上,一行人上了到崇阳的公共汽车。丁香最先上车,坐到最后一排。杨勇紧随其后,坐在丁香旁边。李燕坐在倒数第二排,龚培明坐在李燕旁边。余海洋坐在老前面朝他们看。
杨勇坐在丁香旁边,没话找话:“丁香,当初一听到你的名字,我就想起戴望舒的《雨巷》。”接着,他深情地朗诵起来:“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
丁香的内心滑过一丝涟漪,多优美的诗,多英俊的少年,是不是聂斌又回到了我身边?丁香悄悄地闭上了眼,靠在椅背上休息。
不一会儿,杨勇推她:“丁香,你睡着了吗?”丁香不理他,谁知他竟解下自己的围巾,轻轻地盖在她的身上。丁香想,我本来也想和他聊聊,可是聊什么呢?不如就这样装睡罢了,不如静静地享受他的关怀罢了。
杨勇见她睡了,又百无聊赖地唱起歌儿来,先唱了一首《大约在冬季》,接着又唱了《我想有个家》,都是时下的流行歌曲,前排的龚培明听到他一会儿吟诗一会儿唱歌,回过头笑道:“杨主席今天坐在丁社长旁边,兴致这么高哇。”
杨勇说:“那是,那是,有心跟才女说说笑笑,她却睡着了。”
李燕说:“她未必睡着了,她装睡。”
丁香忙掀开了围巾,笑道:“死丫头,这叫享受知道不?有人又是吟诗又是唱歌,诗有意境歌又好听,又免费,你不愿意装睡?”
杨勇忙说:“好了,好了,我们四个人来打扑克吧。打升级。”
下午到了崇阳中学,学校校长安排好两间老师宿舍,住宿的问题就算解决了。接着采访全国优秀教师楚光才的先进事迹。楚光才已经当了副校长,杨勇、丁香等围着他问了好几个问题,诸如:“您能不能说说自己少年时的愿望?”“您是如何对待格外调皮的学生的?”“如果有的学生实在不喜欢语文,您如何做?”等等。
楚校长谈了半个多小时后,到办公室另叫了三个老师陪同丁香他们,他要去上课了。几位老师又接着说了楚校长的感人事迹,如楚校长主动与赵某交朋友,硬是将赵某拉回了正道。这个赵某,原来总是跟社会青年混,在校老是参与打群架,楚校长苦口婆心地劝说加上对其生活上的关爱,终于唤醒了他,赵某最终考上了大学。又如楚校长的夫人生孩子时,正临高考,楚校长整天忙于归类复习和疏通学生心理,竟没有到医院去看望夫人。还有,楚校长尽管家里人口多,生活困难,却还要给班上更困难的学生改善伙食等。采访完楚老师的先进事迹,天色已经黄昏了。
学校在食堂里专门备了一桌饭,席间,杨勇又挨着丁香坐下了。真是一个细心的男孩,他每吃一道菜,都要问丁香:“你喜不喜欢吃这个菜?”如果丁香笑,他就主动给她奉菜。如果丁香摇头,他便笑一笑。桌上谈笑风生是自然的,因为丁香他们还是学生,所以少了敬酒这一礼节。丁香吃得很慢,少有插话,她也帮着坐在右边的李燕夹菜。丁香放下筷子的时候,杨勇往她的左手里递上了一包纸巾。真是个细心的男孩子,丁香不由得深深地看了杨勇一眼。
晚上去看电影,余书记没有去,会见镇政府的老同学去了。杨勇买了四张票,座位却不是相邻的。他将相邻的两张留给自己,将隔了好几排的另两张票给了龚培明和李燕。进去坐定了,丁香才晓得杨勇是故意这样买的票。这个杨勇,一双大眼睛像大姑娘的美眼,长长的睫毛,水汪汪的眼珠,加上他的绅士风度,很容易就打开了姑娘的心扉呢。
丁香坐下不做声,看那杨勇又来献什么小殷勤。果然,杨勇变戏法似地从背后亮出一袋瓜子,一包花生。少男少女的脸上,写满了欢喜,这欢喜却不肯表白出来。丁香放心地吃,随着电影情节而笑,而羞涩。电影名《春桃》,里面有爱情,片子很好,让看的人也有爱的感觉。
看了一半时,丁香想上一趟厕所,就起了身,杨勇忙问:“好好的,怎么不看了?”丁香心想这个傻瓜,嘴里却笑着,用手指了指厕所方向。杨勇也笑了,接过她手上没吃完的东西,继续吃。
上完厕所,丁香在返回的时候,突然改变了主意。尽管她内心是想坐回杨勇身边的,可是她却坐在了另一张空位上,离杨勇的位置较远。丁香看几分钟电影,总要扭过头去看杨勇。见杨勇丢了魂似的东张西望,丁香忍不住笑,有一种得意漫于胸。终于,丁香再看过去的时候,却发现杨勇不见了,这下该丁香东张西望了,明明知道电影完了之后几个人还会再见的,可就是此时此刻,想见他的欲望这么强烈。
丁香正无心思的时候,忽然感觉肩膀被人一拍,扭头一看,是杨勇。“干嘛不回原座位,让我好找。”杨勇跟坐丁香旁边的人说了几句好话,又堂而皇之地坐在了丁香的旁边。丁香心情好了起来,继续看那部片子,杨勇不时递过来一句好笑的话。
电影散场后,杨勇一直把丁香和李燕送到宿舍里,还舍不得似的,坐在床上聊,李燕连打了几个呵欠说:“杨主席,我真要睡觉了,明天再见。”
第二天,过了早后,楚校长为他们一行人借好三辆自行车。他们要去附近的凉河村采访农村的生活和经济状况。杨勇推着车子对丁香说:“你坐我的车,这车子没气了,我们先到街上去给车胎打打气,回头再追他们。”
什么打气?分明是想与前面的人落下一段距离。丁香随了他,来到一个打气摊子旁,两人站着说话。几分钟的时间,车胎气足了,杨勇骑车上路了,丁香坐上了自行车后座,心如鹿撞。
冬天的大堤,气候干冷,风从堤下的林子里呼啸过来,丁香觉得手足冰凉,杨勇听到她口中“丝丝”有声,便使劲踏着车,并劝她把手放到他后背的衣服里捂捂。她不敢,觉得太不像话。他好声相劝:“把我当哥哥好不好?”她终于依了他,将双手伸进去,果然温暖了些,然而更令她着迷的是,她摸到了他的背,感觉到一股电流。她想将头靠上去,却不敢。为分散她的注意力,杨勇大声唱起了《我想有个家》,唱完后又让她猜谜。一路上,他想着法子让她笑,她的少女情怀被轻轻拨动了某一根弦。
六
回校的路上,杨勇仍要挨着丁香坐,丁香靠窗。他虽然没有机会,也没有胆量跟丁香表白,却借着客车被路面一个大坑颠簸的机会,伸出左手牢牢地抓住了丁香的右手。丁香红了脸,低了头,手却任他握着,藏在两人的背后。手心出汗了,心跳加速了,老天,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这是一个良好的开端。三班的教室就在楼梯附近,而二班的教室,还要经过三班。丁香第二天上早自习,经过三班的教室时,蓦然发现窗边一张熟悉的笑脸,原来是杨勇——这个可爱的男孩,他竟然将座位调到了窗边。见丁香来了,他大声读着《诗经》里的名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中午去食堂打饭出来,见梧桐树下站着一个正在吃饭的翩翩少年。那少年径直朝丁香走过来,把碗里的两块瘦肉夹到丁香的碗里。丁香朝少年笑,轻声说“谢谢你,杨勇。”便羞涩地跑开了,把那两块肉埋在饭底下,留到最后吃,细嚼慢咽,每做一个吞咽的动作,心中就泛起一缕柔情。
满心的欢喜,又要刻意隐藏。但丁香上课时仍是专心的,她一直是公认的优秀学生。
周五快要上晚自习的时候,杨勇派一个哥们传给丁香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周六晚7点,我在变电站门口等你,我们一起去江边散步吧。”
出了校门往左拐一百五十米就是变电站。月色皎皎。杨勇和丁香一个前一个后地向长江边走去。
上了杨公堤,往县石油公司的方向走。在江堤上,他牵住了丁香的手,滔滔不绝:“丁香啊,这杨公堤的名字是有来历的,明朝万历年间,有一位广西籍人叫杨云才,任潺陵县的知县。他在任期内加修了正在我们走着的这段堤。后人命名为杨公堤。”到了二圣寺堤段,他又开始谈古了:“前面的寺庙叫二圣寺,想知道它的来历吗?”看来眼前这位翩翩少年不光有俊朗的外表,更有丰厚的内在,丁香开心极了,摇着他的臂膀,迫不及待地表示还要听。杨勇接着说:“潺陵县二圣寺,前名叫天宁寺。东晋太和二年丁卯年,即公元367年,道安老法师及其弟子净宗初祖慧远大法师,于长江中沙洲处卓锡开基修建天宁寺, 后在斗湖堤西北一公里江畔处建安远寺。公元376年,潺陵县令周道梦见二圣安镇治水,就带领居民从长江中捞起水中流来的两根沉香木,侍立在安远寺殿中的佛像两旁,二圣寺因此而得名。新中国建立后,二圣寺处修建电灌站。”哇,没想到小小的潺陵县城,仅一段大堤就有两段历史典故,潺陵县真是个好地方。杨勇选了一块光滑的石头坐下来,丁香将一本厚书放在地上,紧挨着杨勇坐了。虽然是冬天,但今晚不算太冷。堤边有树林,二圣寺内有灯光,寺内和尚敲木鱼念经的声音不时传到耳边。
杨勇起身把丁香拉到怀里,抱紧她。丁香扬起脸,深深地望着他。他的唇寻找到了她的唇。没有接过吻的丁香不知所措,只感觉自己的舌头被他吮吸着,而且吮吸的力度非常大。
丁香想推开他,无奈他越抱越紧。丁香想闭嘴,可他的牙齿和舌头牢牢占据了她的口腔,而且,他的口味清新,令她着迷。“半推半就”,丁香吻得不专心,脑海里突然蹦出这么个词语来。
校园爱情这一吻时间很长。完了,丁香感觉嘴唇和舌头都麻了,她站起来逃开,往二圣寺门口走,边走边说:“在这佛门圣地,我的初吻被你夺走了。”他赶上来,在一棵冬青树下,又把她拥在怀里,悄悄说:“我爱你。”
他们重新走到江滩上,在石头上坐下。“我——爱——你。”杨勇又大声地说了一遍。丁香长到十八岁,终于听到了琼瑶小说里男女主人公的最浪漫的一句对白。她幸福极了,靠着他的肩听他深情朗诵席慕容的爱情诗,一首接着一首。席慕容的诗,丁香也爱极了。所以,他们的爱情诗朗诵,往往是他朗诵了上一句,她紧接着朗诵下一句。
校园爱情陆游和唐婉的爱情,也不过如此吧。回校后,丁香躺到床上时,终于想到拿古时候的爱情经典来比喻自己的这份爱情。
放寒假的那天,丁香约了杨勇、余海洋,以及余海洋的女朋友何蓉到家里玩,搭公共汽车去的。爸爸妈妈见有那么多同学来了,欢喜得不得了,加上腊月间杀了年猪,灌了香肠,就美美地做给他们吃。余海洋偷偷地告诉丁香的爸爸,说杨勇是他家未来的女婿,爸爸又指给妈妈看,妈妈看了一表人才的杨勇,很满意。
正月开学后,丁香依然天天在经过三班的教室时看见那个心爱的人,周六晚上有时跟他出去约会。地点不断地变化着,有时是变电站的花园,有时在电影院,有时走到乡村的田野上。
这是一个星期天的早晨,雾很大。两人从食堂里多买了几个馒头,向长江堤岸出发了。过了港务局,杨勇突然说:“丁香,我们到长江对岸去看早开的油菜花吧,那边的田野春色可美了。”丁香点头同意。这时过来了一艘机帆船,杨勇跳到船上,拉着丁香坐进船篷里,对开船的人说要到对岸去。中年男子诧异地说:“你们还是学生娃吧。”杨勇说:“是的,是高中生,我们要到对岸去。”既然说了是高中生,两人拉着的手便放开了,不说话。浓雾锁江,根本看不见江的对岸在哪里。船老板开了好大一会儿,喊道:“上岸了。”杨勇掏了五元钱递过去,然后拉着丁香跳上了岸。
上岸了才知道, 船在水里空忙了一阵后,又把他们送回了杨公堤。没办法,两人在沙滩上牵着手朝毛家尖镇的方向走(跟学校相反的方向),一会儿坐在石块上朗诵爱情诗,一会儿将手里的馒头捏成碎末儿洒到江水里喂鱼,一会儿抢着找到扁平的小石子往水面上玩打水漂的游戏。看到丁香鼻子冻得通红,他又脱下身上的军大衣披在她的身上。他们寻找从石缝里开出的小花,从一块块大石头上跳跃而过。“爱你、爱你、我永远爱你”,他扔一颗小石子就这样喊一句。石子扔完了,他雅兴大发地吟诵起徐志摩的诗句:“你早已成我灵魂的一部分,我的影子里有你的影子,我的声音里有你的声音,我的心里有你的心;鱼不能没有水,人不能没有氧气;我不能没有你的爱。”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她也用《诗经》里的句子回答他。
七
爱情太完美了会不会是肥皂泡?丁香不是没有这样想过,只是没有想到破得这样快。紧接着的一个周六晚上,两人在变电站门口会合后,牵着手刚刚走到向阳路与长江路交汇的拐弯处,冷不防前面一声断喝:“杨勇,你背叛了我的爱情。”定睛一看,是一班的女生柳莹。
杨勇扔下了丁香,乖乖地跟着柳莹走了。丁香站在原地发呆,她一直不知道杨勇除了她,还会同时跟别的女生拥有爱情。她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怀着悲凉,她一步一步地挪动着脚步。回到寝室的路并不长,她却走了很长的时间。
一班的女生寝室本来就跟二班的女生寝室相邻。
从此柳莹成了丁香的影子。在校园的任何一个角落,除了上课和睡觉的时间,其余的时间里都跟着丁香,丁香快走她快走,丁香慢走她慢走。丁香到图书室,她到图书室。丁香上厕所,她上厕所。丁香和同学们打羽毛球,她在旁边看。打饭时,她跟着丁香。去澡堂洗澡时,她也跟着丁香。丁香不理她,只当没看见她。下课后柳莹总是在教室走廊里向这边张望,一班的教室在楼梯的左边,而二班和三班的教室在楼梯的右边。
丁香经过三班的时候,那张俊脸依然朝她笑。下课了,杨勇到走廊里大声谈笑,只是为了让二班的丁香感受到他的存在。丁香的心如针扎一般难受,是的,你无时不在,在我心里,也在我的眼前,可是我还敢爱你吗?
丁香很沉静,她想起了许平,她实际上是喜欢许平的,只是没想到,他等不起。如果没有跨县的地域之隔,也许聂斌是最适合的人选。杨勇还只是个学生,又跟柳莹没有婚约,选择爱谁,是他的权利。或者,这样脚踩两只船的男生,根本不值得她去爱。
可是柳莹被丁香的沉静搅得心湖破碎,她找到了丁香,约她下晚自习后到校园里的那棵大雪松下面谈心。
“丁香,我和杨勇读初三时就谈恋爱了。你不能横刀夺爱。”柳莹比丁香高点儿,颇有居高临下的姿态。
“可是,我并不知道这件事,现在我把他还给你。你不是一直在监视着我的行踪吗?”话虽这样说,丁香到底心有不甘。
“你怎么会是这样的人?我听说你读初三时也在谈恋爱,跟你的语文老师谈。人家已经有女朋友了你还跟他谈,现在又是这样,你是不是第三者专业户啊?”天啊,我跟许老师谈过恋爱了吗?连手都没有拉过,也叫谈恋爱?丁香百口莫辩。
处在严密监视之中的丁香自从那天晚上目睹柳莹劫走杨勇以后,几乎不跟杨勇来往了。这天,又传来纸条要约会,丁香就传了个条子过去,上面是一首短诗:
悲歌
今生将不再见你
只为 再见的
已不是你
心中的你已永不再现
再现的 只是些沧桑的
日月和流年的回忆
可是两人接近的机会又来了,丁香传分手纸条后的第三天,师范学校接受团县委的安排,到潺陵县占桥村灭螺。师范学校派出了两支部队,一支是年轻教师团队,另一支是学生团队,不过是团委会、学生会以及在学校广播室、文学社任职的一些学生干部而已。学校距占桥村大约八九里路,为首的两名学生干部扛着红旗,其他人员排队,由团委书记余海洋带队步行。
杨勇与丁香并肩而行。丁香不理他,他倒不生气,主动说笑话,一个说完接着说下一个,终于把丁香逗笑了,他又开始唱歌,唱的是费翔的《冬天里的一把火》,这首歌能很快燃烧年轻人的激情。这一引唱,五十多人的队伍都跟着唱了,接着唱《我想有个家》《昨夜星晨》《外面的世界》《大约在冬季》《水手》……丁香觉得快乐极了,没有柳莹跟踪却有杨勇陪伴的时光真是美妙无比。
占桥村是血吸虫病重灾区,要灭掉这里河道沟岸的钉螺,必须先清理沟岸塘畔的荆棘树木,铲下河床表层有螺的草泥,再将这些草泥翻过来推入沟底,从无螺区挖来旱土搀上石灰,填入旧沟打实,新土至少要填一米厚,然后再在上面撒一层石灰。虽是重活,但县里派来了很多单位参与。到处人流滚滚,红旗飘飘,口号声声,歌声阵阵……那么长的沟渠,那么多的土方,都要靠着人们肩挑手挖干出来。那浩大的声势,充满了吸引力、冲击力和诱惑力,有谁愿意袖手旁观呢?杨勇竭力表现自己,干得汗流浃背也不肯歇一歇,丁香虽然瘦小却也不甘示弱,像男人一样咬着牙使用铁锹挖草泥。有一刻丁香甚至想,杨勇倒不是一个懒惰的人,此生若真有缘份跟他在一起,该有多幸福!
可是回校后丁香的想法又变了,这学期是丁香在师范学校的最后一个学期,如果操行出了差错,可能会影响到毕业分配。丁香决定抛开眼前的烦恼,好好读书。
五一办刊,又和杨勇相聚了,因为他们都要组稿。在学生会办公室里,忙到别人都走了,他们还没走。有许多人的时候,丁香还跟杨勇有说有笑的。没有人的时候,丁香不跟杨勇说话,甚至不朝他看。终于,丁香准备起身离开,随手带门的时候,被杨勇一把拖了进来,不管不顾地关上门就用劲抱住了。丁香的眼泪来了,她挣扎着:“杨勇,你放开我,这是在学校的办公室,小心别人看见。”“看见了就看见了,你为什么再也不理我了?知道我有多想你,我每时每刻都想看见你的笑脸,听见你的笑声。”
丁香的眼泪像决堤的洪水,她哽咽着:“我还能爱你吗?你这么花心,会同时爱着两个女孩?我不能再爱你,我要慢慢走出这场伤痛。”
“我不爱她,是她缠着我。她不仅对你不客气,只要看见我跟任何女生说笑都要对别人敲警钟的。杨燕、王霞、杜玉兰都被她羞辱过了。”杨勇哽咽着,“她从读初三开始,她就对我好,帮我洗衣服,帮我打饭,给我送书送零食。她对我真的好,有一天,我被她约到树林里,我们接吻了,对爱情起了誓。以前我的确被她迷住了,不过,自从我被她牢牢看住再也不能自由呼吸的时候,我便想和她分手。她不依,动不动就说要写遗书自杀。我现在不找她约会了,自从我的眼前出现了你,我就再也回不到对她的从前了。”
哦,原来他把爱情誓言不止对丁香一个人说过。丁香在江边听到的,已经是他早就背过的台词。
丁香推开了杨勇,轻轻说:“我给你背你喜欢的爱情诗吧?”杨勇笑着说:“好。”
丁香轻启朱唇,语调轻柔凄凉:
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地 结着愁怨的姑娘。
她是有丁香一样的颜色, 丁香一样的芬芳,丁香一样的忧愁,
在雨中哀怨, 哀怨又彷徨;
她彷徨在这寂寥的雨巷 撑着油纸伞 像我一样,
像我一样地默默彳亍着 冷漠,凄清,又惆怅。
她静默地走近 走近,又投出太息一般的眼光,
她飘过 像梦一般地, 像梦一般地凄婉迷茫。
像梦中飘过 一枝丁香地,我身旁飘过这女郎;
她静默地远了,远了, 到了颓圮的篱墙,走尽这雨巷。
在雨的哀曲里,消了她的颜色, 散了她的芬芳,
消散了,甚至她的 太息般的眼光, 丁香般的惆怅。
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飘过 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
丁香背诵完毕,悄然离去。杨勇还沉浸在丁香创设的忧伤意境里不能自拔。
丁香对柳莹许诺了与杨勇分手,可是柳莹还是没有放过丁香。这天早上,师范学校安排毕业班到实验小学实习,时间为一个周。二班班主任安排丁香任实习小组长,带好五个组员到实小一(4)班实习。实验小学距离师范学校不过两百米的距离,同学们三三两两地出了校门,往实验小学的方向走。
柳莹走到了丁香的身旁,偏要和丁香说笑。她像变了个人似的,一会儿夸丁香的皮肤好,一会儿夸丁香的眼睛大,一会夸丁香的气质好。丁香很害怕,不敢接她的话。柳莹是她的影子,她已经适应了,但她还不适应和柳莹说话。
不一会儿,就进了实小的大门,来到了操场。操场上到处是追来追去的孩子。
突然,柳莹站定了,对丁香恶狠狠地说:“丁香,你这样的坏女孩,是要得到报应的。”随即“啪”的一声,抬手给了丁香一记耳光,直打得丁香眼冒金星,与丁香同组的几个同学都惊呆了。丁香受此大辱,抬起穿着高跟凉鞋的右脚就朝柳莹的左腿上狠狠地踢了过去。柳莹痛得蹲了下去。这时,涌上来许多围观的人,有小学生,还有跟上来的几个实习生。与丁香同一个小组的刘玲忙拉开了她们,对柳莹大吼一声:“你脑子坏了吧,难道你想被学校开除吗?”柳莹醒悟了,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跑了。
还好,同学们都是善良之辈,没有人向实小的领导打小报告,也没有人向师范学校的领导打小报告。这起争风吃醋的打架事件,只是少数学生圈子里的一个笑谈。可是,丁香为这件事,好几天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来。还好,白天只要和实验小学里那些天真可爱的孩子们呆在一起就把这事给忘了。可到了夜晚,当丁香躺在床上的时候,眼泪就默默地流,把枕头都打湿了。
离校的最后一天,杨勇被柳莹逮着,丁香也被柳莹逮着,走到隔壁单位变电站的小花园里谈判。
丁香对这份爱情早已放弃,不明白柳莹为什么还要找她。
柳莹说:“杨勇,如果你跟丁香结婚,我会杀了你们的。你原来怎么对我的?你说你永远爱我,今生今世只爱我柳莹一人,如有异心,天打雷劈。”
丁香头也不回地跑开了,眼泪啊眼泪,为什么爬满了我的脸?
八
接下来离校回家,用一个月的时间来等待毕业分配。丁香收到过杨勇的一封信,他老是解释柳莹缠着他不放,柳莹放话,如果杨勇不跟她结婚,她就让他死得很难看。他在信中反复地写道:“丁香,我是真心爱你的,我是真心爱你的。”他只身来过丁香的家,爸爸妈妈不知道丁香和他发生了矛盾,还是对小伙子很热情。他主动帮爸爸挑水到田野施肥,和丁香一道在菜园里摘菜摘瓜,他真的好像是真心的。临走的时候,丁香没有答复他。她觉得有一双凌厉的眼睛,无时不在盯在她的一举一动。她不敢轻举妄动。
1990年8月,19岁的丁香被分到了新昌小学——一所偏僻的乡村小学,虽然同时被分到新昌的还有一班和三班的五名同学,但他们多数都在中学,只有一班的李军也分在了小学。中学距离小学有三四里,李军又相当沉默,所以,孤独席卷了丁香,痛苦也很快将她淹没。她以为自己曾是师范优秀的一员,理所当然会被分配在县城或者更大一点的乡镇学校。偏偏没有。师范生毕业分配原则是你从哪里考来,就分回到哪里去。新昌是丁香的故乡。新昌小学离丁香的家有十几里。小学四周,是大片的水田和旱田,这使得学校像一座孤岛。学校里有二十几个老师,大多是民办老师,公办老师只有8个。老师们有的住在新昌的小街上,有的住在密集的居民点。白天还好,有学生欢闹,到了晚上,教工宿舍里只剩几个窗口亮着灯。丁香抱枕而眠,老鼠出来和她做伴了。天黑了,起风了,风吹得庄稼和校园的甘蔗林“沙沙”作响,让她想起小时候听过的鬼故事。夜半时分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陌生的面孔,陌生的环境,让她无所适从。
一个学期完了,杨勇没有来过,也没有只言片语的信件飘来。寒假里的每一天,丁香都无限伤感。她怀念许平,怀念聂斌,当然更怀念曾经带给她爱与愁的杨勇。其实他们个个都是爱她的,可是为什么和她之间总会出现一座不可攀越的高山?
可恨的是,春天来了,当丁香开始对未来抱有新的希望时,最不愿意见到的人出现了。是柳莹。
柳莹到新昌小学的时候,是春天里的一个周五上午。阳光明媚,操场四周的梧桐又长出了鹅黄的新芽。围墙外是油菜花的海洋,金灿灿的,远到天边。
当穿着蓝色风衣,围着白色丝巾的柳莹突然站到五(1)班教室门口时,丁香吃惊不小,但丁香还是跟她握了握手,小声说:“我下课后带你到我寝室里坐坐。”
柳莹还是来找丁香谈判的,坐定了,她直截了当地问:“你最近跟杨勇有没有约会过?”
“你不晓得问杨勇吗?跑这来问我,来来去去七八十里路啊,你可真是有闲心啊。柳莹,你听着,现在不是在学校,我不怕你了。在我眼里,你就是个阴魂不散的幽灵。我早就对你说过,把杨勇还给你。你凭什么屡次三番地要找我,警告我?我可不想和你来一场什么爱情争夺战。你,还有杨勇,我都瞧不起。请你们给我滚得远远的。”丁香站起来,下了逐客令。
晚上,丁香再也不忧伤了。一切都可以放下了。许平和聂斌是青春中的过去式,杨勇也是。丁香找出了读师范时写的三本日记,三下五除二地撕了,又点火烧了。烧成灰烬,又把灰烬扫进撮箕,倒在外面的菜园里。三本日记上面记录了她对师范生活的美好记录,对爱情的向往、困惑和甜蜜回忆。她不想再回忆。
初夏的时候,青蛙“呱呱呱”的鸣叫声,提醒着丁香,一学期又快完了。
暑假的时候,丁香给杨勇写了一封短信,只有几个字:“我已伤痕累累,不能再爱你。”
一切都结束了,也应该结束了。校园爱情终不过是纸上的一场战争,一场大雨就淋湿一切,胜败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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