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了,巴豆
1
王志忠站在妻子身后,看着她扑在自己的身上痛哭不止。他将一只手搭在妻子的肩膀,却没有任何触感。
而他本该是最悲伤的人,因为他在今天死了。
凌晨1点23分,这是王志忠去世的时间,他是第一个得知这个消息的人。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离开了自己的身体。
这样说可能挺奇怪的,可他真的有这种感觉。他从病床上坐起来,没有原因,只是该起来了。轻松感在那一刻遍布全身,仿佛卸下了让他疲惫无力的重担。他不再劳累,感觉自己全然不像一个身患绝症的人,仿若再度回到盛年,可以脚步轻盈地跑到任何地方。
他下床看着病床上的自己,病床上的人脸色苍白,像静穆的石膏,与单人病房里的素白色调达成了高度统一。旁边一台记录心电图的仪器延伸出许多探头贴在身上,而现在图表上是一条没有波动的直线。
负责监护的大夫带着妻子和主治医师慌张地撞开门进来,主治医师确认仪器无误后,对着妻子摇了摇头。
妻子就那样哭起来,王志忠就那样看着。眼前的一幕滑稽又诡异,你的女人伏在你身上,而你以第三人称的视角看着,冷漠地像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
可死亡就是一件置身于整个世界之外的事,他早已厌倦了这间病房,正像他厌倦了在病痛中半梦半醒地苟活。每次张开双眼都分不清现实与虚幻的感觉糟糕极了。看着病床上羸弱的躯壳,他反而觉得现在很好。
他通过半掩着的门,信步走出病房。妻子嚎叫般的哭声在耳边渐渐远去,他行走在狭长的走廊上,没有回头看一眼。
2
穿过病房的走廊就是医院大厅,大厅的长椅上坐满了持着摄像机和话筒的记者。这些人大概有许多天没有休息,看上去疲惫又失落。他们正靠着椅背打盹,没占到座的干脆倚墙瘫在地上,衣服乱糟糟的,全然不顾形象。王志忠仔细辨认,确认人群里没有自己的儿子。
主治医生这时走进大厅,疲惫的记者们顿时清醒,像是嗅到了食物的野兽,纷纷从长椅或地上蹦起来。扛着摄像机的、举着话筒的,潮水一般围着主治医生,像是一挺挺机关枪抛出一个接一个的问题。
“巴豆先生已经于今天凌晨1点26分确认去世。”医生对着闪烁的镜头和顶到嘴边的话筒面无表情地说。
巴豆是著名的主持人。同是见过太多死亡的人,医生宣布死讯时一脸淡定,记者们反而沸腾起来。
各路记者迅速散开,有依然举着话筒和小本问医生详细情况的;有去角落里,对着摄像机说“本节目最新消息”的;有猫着腰给主编打电话,看看能不能赶上早报头条的;还有的背过身掏出手机,打开微博,抓紧编辑一条悼文的……
“著名主持人巴豆昏迷多日,于凌晨去世。”这条消息好比强劲的兴奋剂,让夜不能寐的记者们激动起来,守候多日终于等来了一个可以称为“爆款”的新闻,在场不少记者的年终奖都会因他们获取了第一手惊爆消息而水涨船高。
王志忠笔直地穿过零散在各处的记者,面无表情地走向靠窗的角落。
他见过这些记者的嘴脸。那是多年前,他一个老朋友去世的时候。那也是一位主持人,他的脸连续出现在晚间新闻上超过十年,在他去世的那天,记者们也是这样眼里闪着光。此情此景,他已经习惯到麻木,无论是作为王志忠,还是作为巴豆来说。
“巴豆”是他主持节目时的名字,因为当年台里的领导说他的本名太土,随便起个名字都比原名好上许多。于是他就随便起了“巴豆”。可这个艺名又太过随便,这也让他从此与严肃的访谈节目无缘,主持的全是那些喧闹的娱乐节目。
主治医生说错了他去世的时间,不是1点26分,而是1点23分,这是他确认过的。死亡这种大事,自己不会搞错。1点26分是护理大夫发现自己死亡的时间,他晚到了三分钟。但今天过后,全世界都会将他的死亡时间延后三分钟。
他蹲了下来,想习惯性地点一支烟,在氤氲的烟雾中静静地回想一些往事。
但他手头没有烟,只能静静地回想一些往事。
3
他曾是全国最火的主持人之一,穿着火红色的衣服,扎着夸张的领结,戴过各种款式的墨镜,披肩的长发在脑后扎成一个马尾状的辫子,像是飘逸的艺术家,又像是日本文艺电影里最狂放的浪人。
他就以这副形象出现在每晚八点档的娱乐节目中。爱他的人极爱,恨他的人极恨,甚至有家长写信到电视台,说他的形象会教坏小孩子,要求辞退他。但粉丝们又不干了,他们写信说如果巴豆有一天不出现在八点档,他们就会聚众到台里闹事。这件事最终不了了之,巴豆没被辞退,并且引发了巨大的社会讨论:主持人该充满个性还是万人如一?讨论的结果和这件事一样,都是不了了之。但巴豆从此声名更盛,连请个病假都惊的台长肝颤。
其实马尾辫是他戴的假发,他刻意将电视中的自己和生活中的自己分开:当他戴上假发,便是辨识度极高、风格极其鲜明的巴豆;当他摘下假发,便是扎到人堆里也不夺目、身材有些消瘦的王志忠。
说不好更喜欢做谁吧,每一边都有两难。
53岁那年,他主动向台长辞职,重度抑郁症已严重影响了他的心态,他连假笑都做不出来了,观众也反映他的节目越来越不好笑。只有王志忠自己知道,无论他在台上笑得多么开心,归根结底,依然是个承受着各种压力的中年男人。
他年轻的儿子爱上了著名的女星,为此和他产生了极大的分歧。他本不该管儿子的恋爱生活,但他听说那女星的私生活极其混乱,为很多男人堕过胎。她的地位是用身体换来的,王志忠骨子里终究是个传统的人。他觉得女星不干净。
后来,女星带着儿子去了国外,参加一个不大的电影节。他们携手走上红毯,王志忠看电视的时候发现他们带着同款的戒指,在四面八方的闪光灯下熠熠生辉。
红毯的尽头,一位主持人采访他们为什么会在一起。儿子回答:“她就是我一直想找的那种女人,她追求自由,给我的生活带来很大乐趣。”女星回答:“我从他身上找到了那种踏实的感觉。”他们说完相视一笑,甜得要溢出蜜来。
王志忠关上电视,弓着腰缩在沙发里。他从未这样明显的感受到苍老,只因孩子已经那么大了,大到他完全不明白孩子想要什么。
看着他的辞职申请,台长递给他一份文件让他签字,诧异地问他:“原来主持娱乐节目也会得抑郁症吗?”
他只是低头签字,淡淡地说:“台长你看过一部叫《守望者》的电影吗,那是一部挺冗长的电影。里面有个笑话让我记忆深刻,它是说,一个人得了抑郁症,另一个人告诉他去看马戏团最著名小丑的表演,小丑的表演会让任何人快乐起来。但抑郁症告诉他,你知道吗,其实我就是那个小丑。”他写完了名字的最后一笔,“我觉得我也是一个那样的小丑,把快乐都送了出去,只是现在的我让观众也笑不起来了。”
台长看着那工整的签名,映入眼帘的是“王志忠”三个大字。他平常签字都是签“巴豆”的,因为给粉丝签字签习惯了,这个名字被破例允许在台里的各大文件上通用。
台长打量着面前的男人,这个男人已经不想做“巴豆”了,他在几秒钟之内改变了经年累月的习惯,或许他早已开始抗,但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离开之前,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墨迹未干的名字,心里说:别了,巴豆。
4
文件审批下来还有很长一段时间。这段时间里,他还有最后一期节目。在那一期上,他当场把节目的接力棒交给了另一位当红的主持人。台下的观众疯狂地喊着那位主持人的名字,主持人用一个个精彩的笑话回报,整场节目并不沉闷,甚至王志忠觉得自己有很长时间没见过这样热烈的现场了,“巴豆”的告别对他们来说可能仅仅意味着和新面孔的相遇吧。
或许告别是一件很正常的事,你走了就是走了,人们当即就能对着替代者欢笑。
当他退进后台,看着涌上舞台围住当红主持人的人潮,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摘下质感很好的假发,炫目灯光不聚焦在他身上。
他终于只是王志忠了。
……
之后的许多年,儿子不再联系他。他从一个对抗抑郁症的中年人变成了对抗抑郁症的老人。没有一家媒体知道他得了抑郁症,他隐藏了消息,不让任何人知道。
直到一个月前,他被查出患了肺炎,在就诊的病历上写下了自己曾经的职业。媒体想起了这位著名的主持人,再度蜂拥而至。许多记者见到他时,都表示很难将眼前孱弱的老人与那个飘逸的男人联系在一起。
王志忠在病榻上看着那些哀伤的眼神,它们深处都闪着猫在夜晚偶然出现的那种绿光。那时他就知道,这些记者其实是盼望着自己去世的。
5
一个年轻人慌慌张张地跑进走廊,满头大汗的,一边跑一边焦急地张望。他穿着一双质地不错的皮鞋,哒哒的脚步声回荡在大厅,打断了王志忠的回想。他胸前的工作证表明他是某晚报的记者。
“怎么回事儿啊?都结束了吗?”他问一位蹲在地上的摄像师。
“早结束了!怎么才来啊,用我们行话说,您这是对新闻的嗅觉太不敏感了!”摄像师检查着采访的录像,头也不抬地说。
“我操!我只是出去吃了个宵夜!错过了这么大的新闻,主编会骂死我的!”他掏出手机,打开微博,从上到下刷了好多条,手指不停翻动,他的神情随着屏幕上不停更新的消息愈发绝望,“怎么都发了啊!这家这家这家,这么小的媒体都发了,连死对头的那家都发了!”
王志忠看着抓耳挠腮的年轻人,心里觉得好笑,估计他的年终奖要被扣掉不少了。
年轻人沉默了一会儿,踱步走到窗边,蹲坐在王志忠的身旁,硬着头皮开始操作手机屏幕。王志忠瞥见他从别的媒体那里复制了一条微博,修改了几个文字,配上了网络搜索页面中巴豆的第一张图片,匆匆地点击了发送键。
图片里的巴豆神色狰狞,嘴角却带着笑意,一只手举得很高,做着自己经典的手势。
一条迟到的新闻瞬时发送了出去,短短几分钟内下方就有了许多悼念的评论。年轻人呼出一口气,表情镇定了许多。这条新闻虽然不是第一时间发送的,但时效性依然很强,在主编那里还能有个不错的交代。
年轻人瘫在地上刷起了微博,微博里全是巴豆去世的消息。内容基本上大同小异:一段不到140字的句子缅怀着他带来的欢乐,结尾处加几个蜡烛、祈祷或哭泣的表情,这就是属于巴豆的悼文了。王志忠生前觉得巴豆的故事足以写一本书,可他如今就这样目睹了它们被缩在不到140字的句子里,仿佛全世界都在这一刻为逝者哭泣,但逝者的面目在他们心里又是那样模糊。
年轻人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他的手机掉在地上,屏幕倒扣过来。王志忠看着那部手机,一只脚出现在他的视野,切实地踏在手机上,手机竟没有碎裂,依然是原本的模样。
“你叫什么名字?”那只脚的主人问王志忠。
“王志忠。”王志忠不认识那张脸,依然如实回答。
“大厅里的人都在等谁?”那人又问。
“巴豆。”王志忠说。
“那这里已经和你无关了,跟我走吧。”
窗外的世界那样寂静,一如所有将近两点的凌晨。他突然就悲伤起来,这是他死后第一次感到悲伤。他想起了最后一次主持节目,下班后也是一个这样的凌晨,空无一人的街道,他走在刺骨的风里。
“别了,巴豆。”他站起身来,跟陌生人离开了大厅。
(完,感谢阅读)
荒原
于2018.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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