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过柏油马路,路过他的小窗。他正抱着一把吉他在练习。吉他的节奏断断续续,音阶时高时低,我废了好大劲,才从他蹩脚的弹奏中,听出他在弹《对面的女孩看过来》。我暗暗一笑,好一曲追妹子的歌曲,只是可惜啊,他生错了时代,这是个歌者盛行的时代,却不是民族音乐盛行的时代。
曾听老人们讲,在很久很久之前,哈尼族的年轻男女靠歌声来传递情音,俗称唱山歌。男女青年到谈婚论嫁时节,对山而立,男青年向远山一声长音,“对面的阿妹看过来!”,女青年在山这边应唱道,“阿哥,我看过来啦,有什么要说呢!”歌词是我杜撰的,但场景大约如此吧。
我也仅仅能说大约,我曾见过几本介绍哈尼族音乐的书,里面纯汉字歌谱,我虽然能看得懂,但这恐怕和原本哈尼语言唱出来的歌词有很大的差别了吧。在哈尼族盛大节日中,文艺工作者有时也会重现男女青年对唱的情景,只可惜能唱这样曲调的文艺工作者年龄都稍微偏大,和青春期的花季少男少女唱出来大约也不是一个心境了。
无论怎么说,现在两个相恋的哈尼族青年,绝不会是唱山歌相恋的。至于那些唱山歌时所用的三弦也早被摆在了博物馆里,已经成为陈迹。每想到此,我总有些惆怅,历史就是这样,一个新时代的开始,总是意味着另一个时代的终结。而留下的故纸堆,早被厚厚的灰尘覆盖。文艺工作者偶尔会去触碰这些逝去的故纸堆,寻找历史留下痕迹,再把故纸堆整理出来,用油墨印在新纸面上,订上新书签,标上少数民族文化的字样。少数民族文化就这样诞生了。
提起少数民族文化,我心中有些沉重。因为一个民族的信息量庞杂,但能上升到文化层次到底是哪些?我们的文艺工作者整理少数民族诗歌,收集少数民族歌曲,重绘少数民族的历史,可是这些收录的东西,总只能短暂地呈现,紧接再次被丢进了历史的故纸堆,又被尘灰覆盖。只有极少的东西,经历住了时光的冲刷,直到今天还耀耀生辉。
在我看过所有哈尼族故事中,有一个故事是最让我记忆犹新的。故事讲一个多情的哈尼族少女,因为情侣远走他乡,她思念逾久逾深,写下一支感人的曲子,后来这首曲子传唱过程中,被文艺工作者收录,这首歌曲的曲名为《密玛箐格卡呃呐玛坡》。曲名直译哈尼语,非一般人能读懂,所唱也是哈尼语,我可以抄录过来,但估计也没几个人懂,所以我抄录文艺工作者们的翻译,让大家来一窥这首情歌。
歌词大意如是这样的,“隔山隔水隔不断,隔不断我对你的思念,自从你离开了我,心就随着你而去,从此相思如烟。啊!亲亲的小阿哥,你究竟在哪里?岁岁月月想念我的哥,心里总是盼着与你相见的一天。遥远的山寨是我住的地方,嘿哎!站在高高的山上只见花红艳艳。满山的樱花开啊!阿妹的心就难过,阿妹见不到你的人,怎能心甘情愿啊?停不住心中的思念,白天黑夜想你心不死,这份相思无从寄托,谁能了解我的心?见不到我的哥哥,只见雄鹰在飞翔。回忆过去的时光,你和我心连着心,生生死死都要在一起,永远永远不要说分离。如今你和谁在一起?我和我亲密的小伙伴在一起,无论何时何地都在想念我的情哥哥!深深的夜那么漫长,相见不知哪一天!何时才能在一起!”
当我第一次读完这首歌词,立时热泪盈眶,多么痴情的女子啊!历史没有记住她的名字,可是在我心底,她就宛如哈尼族的李清照。所以我故作主张,把这首婉转忧伤的歌曲曲名意译为《再见天涯》。或许我的意译不够严谨和科学,但是我想以此来表达对这遥远的歌者最高的敬意。我偶尔会想,跨过时空,我会不会是她思念的小阿哥?跨过岁月,我们是不是可以再见天涯。
其实,我前面所讲这个哈尼族歌者的故事还是过于简略,他还拥有一个浪漫的背景。这个故事发生在哈尼族封火楼上,这首曲也是在封火楼上酝酿的。封火楼的故事也确实美妙,我却始终不愿意提它。因为封火楼本身是旧时代走婚制的落后产物,不是我们需要挖掘的少数民族文化。这宛如家丑,家丑固然有外人愿意听,可我们怎么能拿着家丑去博得他人的一笑呢?
不过我们有些少数民族文化工作者没少做用家丑博他人一笑的事情。许多所谓原汁原味民族风俗风情,不是宣扬少数民族文化的美,而是在揭少数民族的丑。比如有些被收录的少数民族歌曲,收录过程没有去粗存精,一读之下,感觉歌者是个色狼。还有一些民族舞蹈,同样缺少创造和加工,直接原原本本地搬到电视上,展露的是野蛮和粗俗。虽然我承认我们少数民族存在野蛮和粗俗,但这绝对不是我们宣传民族文化目的,更不是博他人一笑的砝码。
所以有个疑问,少数民族文化的核心是什么?这个问题在我脑海里盘旋了许久,我一直未能找到答案,直到有一天,我遇到一位曾在普洱工作过的外地朋友,我问她,你觉得我们这里怎么样?他用简单的几个词回答了我的问题,“你们那里的人质朴、单纯、热情。”他说的尽管还不够全面,但是这三个词确实可以概括哈尼族的一些特点。更为重要的是,他的这句话让我恍然醒悟,少数民族文化的核心是人,如果脱开了人,任何文化都是无根之源。我们研究民族音乐、诗歌、风俗、服饰……唯独缺少有关少数民族“人”的研究。当然,民族的音乐、诗歌、风俗和“人”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至少目前我们缺少以“人”为核心的系统研究。
人是所有民族文化的核心,我们可以反观一些文化中让人忆旧弥新的人物。比如阿诗玛,我记不住她唱过的歌,对她的故事了解也支离破碎,但是听到她的名字,我心中立刻浮现出一个能歌善舞、美丽漂亮、温婉善良的民族女子。以此类推,恐怕也只有一个人物,集一个民族的精髓,以民族符号的形式存出现的时候,他才是跨时代的经典存在,而我们少数民族非常需要这样一个民族符号。
但挖掘民族文化的前路实在漫长,既需要承前,又需要启后。不过我们并不孤独,这一路中,始终有一个情妹妹在遥远时空的漫漫长夜里,唱着相思的歌曲等待着她的情哥哥。我们回眸,再见天涯,永远有那么一娟的秀影。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