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浙江西部的一个村子里。
我的爷爷奶奶是外来户,房子就造在村边上,门口一个小池塘,围着一圈杨树,杨树外边是村里的大路,上坡就出村了。大路外面有个陷下去的大池塘,沿着池塘边下坡,出去就是田野,从家门口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
爷爷虽然是外来户,却一生勤勉,买了很多地,可是他在我父亲7岁时就去世了,家里的地也被收了,分了。留下奶奶,带着六个娃,彼此拉扯。小女儿溺水去了,大女儿送给了一个福建人养,直到奶奶快过世的时候才见了一面。二女儿,三女儿给了城里人做童养媳,两个女儿勤劳,能干,经常回家帮衬着老母亲。
我的父亲18岁有机会参了军,入伍做炮兵。后来又成了炊事员,成了做面食的高手。所以后面有我们的口福,炊包子,包饺子,扯面,做麦饼,都好吃。爸爸年轻时很清秀,被同村的我姨婆看上了,就给我妈拉红线。我妈是她们公社的一朵花,懂人情,又聪明,18岁就成了妇女主任,上上下下的人都喜欢她,追求她的人很多。可她偏偏不喜欢那些和官场有关的拉扯,推又推不掉,所以和爸爸一见,对了眼,就定下了关系,嫁人,选择过自己的小日子。
爸爸退伍进了临平的工厂,妈妈在老家种地。陆陆续续我和我两个妹妹出生,印象中妈妈忙得每天都脚不点地。我和妹妹醒来的时候,妈妈已经做好早饭,煨好午饭,下地去了。我们当时用柴火灶,烧稻草,粥煮到半熟就捞起一钵头米饭,用刚烧完的稻草灰,扒拉到灶前的灰塘里煨着,到中午就是一钵头香喷喷又热乎乎的米饭了。有番薯的日子也这样煨番薯,很香。锅里剩下的粥是我们的早餐,我们吃完,才看见妈妈回来。她喝碗粥,喂了猪,又下地干活。中饭也一样,我们吃完了,猪吃,都是妈妈做的。轮到奶奶在我们家吃饭的日子,妈妈就会多个帮手。妈妈和奶奶话都不多,但是两个人有默契。大概都是又当爹又当妈过来的人,互相特别理解吧!小时候偶尔也会和奶奶睡。稻草铺板,盖个床单,就是床。到老也是这么睡。我不喜欢,还是想着要和妈妈睡棉被垫的床。关键还是想跟着妈妈。
妈妈即使累,还是喜欢种地。她种的东西收成都特别好,给她带来很多成就感。特别忙的时候,她娘家的亲戚都会来帮忙。她人缘特别好,没有谁不赞她的。每次她穿上她的玻璃丝袜,黑色绒布鞋,我就知道她要走亲戚了。然后,要么姨父,要么表哥,总有人来我家住几天,妈妈早上会买油条,会买肉,会做平时不做的好吃的东西,过节一样。那是我很快乐的日子。
爸爸逢年过节或者农忙季节会回家陪我们。小时候我听见火车鸣笛就怀疑爸爸回来了,就跑出很远去接,结果都是失落而归。爸爸回家总会给我带礼物。他送过我精致的锡飞机,送过我精美的汤勺,也送过我连环画,还有一次从城里买了个十多斤重的大西瓜,走五公里路提回家。除了西瓜他一到家就甜甜蜜蜜地分吃了,他送的东西我日日夜夜都拽在手里,是玩具,也是用具。同一把勺子,我用来吃饭,也用来过家家。那把勺子的模样我现在还能想起来。而书呢,一本本都被我熟记于心,晚上躺着的时候在头脑里一页一页地翻,每个图文细节都清清楚楚。
1985年,妈妈终于答应爸爸放下田地和他团聚。因为改革开放的风气已经吹开,爸爸帮妈妈申请到了营业许可证,妈妈到了临平就可以摆摊卖小吃,就在火车站外面。从此,妈妈就过上了起早贪黑的生活,风雨无阻。每天凌晨三点她就起床,推着足有三米长的长板车,先去磨坊把糯米碾成粉,准备好肉馅,馄饨皮,糖等各色食料,然后推到摊位,把油皮布做的顶棚搭好,煤炉燃上,桌子摆开,开张。往往这个时候天才蒙蒙亮,整条街都只有她一个摊位。早班的旅客一出站台就奔她来了,生意好,还结识了很多熟客,都是像她一样勤劳的人。那时经常有北方人拉一车苹果或者梨在火车站外面卖,吃饭就近解决。妈妈做生意不小气,总是满满一碗,北方人喜欢,就认她。回头卖不掉的水果一桶一桶送我们。妈妈那些年认识了不少人,有一位包工程的李叔叔,东阳人,戴着眼镜,温文尔雅,人非常好。妈妈不做生意以后,还到他工地做过饭,后来换地方了就停了。可是他路过临平的时候还是会来看我们。
那时我和老二已经上学了,小妹妹还五六岁,懵懵懂懂的,早上起来晃晃悠悠自己穿越半个小城去妈妈那里吃早饭。街上摆满各种摊位,卖西瓜的,卖衣服的,卖古董的,耍猴戏的,变魔术的,应有尽有,她一路看,经常走到妈妈那里都该吃中饭了。也没有人说怕被抱走的。
妈妈来了以后,爸爸就找机会从车间换到了保卫科,这样有更多的时间帮妈妈。他每天和妈妈一起出摊,收摊,又要上班,很忙。还好我和老二都是从小家务做惯的,交代给我们的都会做好,没有说不的。
九零年前后,火车站整改,不让做小吃了,妈妈就改去卖服装。一样起早贪黑,只是从准备点心换成了去杭州红太阳小商品市场进货,后来是龙翔桥,再后来是四季青,看着市场经济一路繁荣。
妈妈做生意那些年,每年过年是最甜蜜的日子。平时妈妈都很晚回家,总盼着多做一单两单生意。而年三十晚上,爸爸妈妈一定在家,全家一起吃团圆饭,这本身就是很值得庆祝的事。这个晚上爸爸妈妈会把一年赚的钱拿出来数,一张张票子整理好,一摞一摞的,很丰盛的感觉。爸爸每年都特意去银行取新钞给我们包红包,非常有仪式感。灯光照在一家人温暖的笑脸上,满满都是喜悦。我永远都会记得妈妈脸上充满希望的样子。
当妈妈为家里辛劳的时候,爸爸也用他的方式为家里出力。他是个自学成才的木匠。我家的衣柜和桌椅板凳,包括好多个抽屉的书桌,都是爸爸一手打造并且油漆的。他还做过特别大的洗澡桶,泡个澡可舒服了。感觉他一生都在搜集各色木材,时刻在盘算家里再添置件什么,动不动家里就变成了施工现场。
他喜欢各种文艺。他推崇书法,说书法是世界上最高级的艺术。他自己不练,却在我练习的时候频频点头。我画画他也喜欢。我写文章他也喜欢。有时候我不知道是不是我做的他都喜欢,还是他喜欢的我都愿意去做。反正,看到他欣赏我的作品时那种由内而外的甜蜜笑容,是我感觉很幸福的事。这个世界上,他是我第一个,也是最忠诚的知音。
我转学后,成绩越来越好,学业一路绿灯,九七年大学毕业的时候,妈妈的生意之路停了下来。她面临一个选择。市场里摆摊很难赚钱了,要么去开店,要么就停下。她选择了停下,辛苦那么多年,想歇歇了。爸爸后来也退休了,我结了婚,想离爸妈近一点,就在杭州为爸妈买了一套房。小区旁边就是个大公园,妈妈爱去公园打太极,散步。爸爸则在公园里的小河边钓鱼。我生孩子的时候妈妈经常过来陪着我,帮我。现在我的娃慢慢长大了,她又去帮小妹养娃。
小妹是我们三个里最象妈妈的,从小美,聪明伶俐,讨人喜欢。小时候经常在学校做些匪夷所思的事。记忆深刻的是她用蜡笔把黑板涂了一遍,老师们用粉笔写不上字了,来找爸爸。妹妹答应不再做这样的事,但是看上去一点也不紧张,下一次又是别的花样。她的淡定持续到现在,从没有看到她急躁的时候。她高中毕业学了化妆,早早工作。她结婚晚,刚刚好不容易地生了儿子,和先生俩乐此不疲地照顾自己的娃。她先生做外贸出口,这两年被波及,不太容易。但是两个人都一色地淡然,不露忧色。
我二妹从小勤快,早早想赚钱。当时我在上高中,九四年。她不听家里的劝,去学了裁缝。刚上班那些年,我看着她舒展开,不象之前的紧绷。果然没有最好的,只有最合适的。她比我结婚早,妹夫是临平乡下的,最初爸妈不同意,但她很执拗,就随她了。妹夫当时退伍回来没多久,当货车司机。他是党员,非常正直,豪爽,把朋友当兄弟,妹妹就喜欢他这样的。后来夫妻一起开了汽修店,两个人互相支撑着,日子越来越好。这两年房子拆迁,更好了。
每过两个月左右我们家就自发地轮流办一次聚餐。都在家里,热闹又亲切。每次一张全家福,年年岁岁,愿我们的日子长长久久,幸幸福福。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