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父母送进了坟墓
01.
我是一个文盲，没读过书，目不识丁。
我不善喝酒，一闻就醉，干脆不喝。
我拙于言谈，不善交际，人微言轻。
02.
论年龄，我也是年过花甲的老人了，我常常能想到风烛残年，油尽灯枯之类的词语；我还常常梦见一支燃烧的蜡烛，忽明忽暗，摇曳在风雨中。
论身份，我是父亲，也是儿子，更是爷爷。我上有八十多岁的父母，下有三十出头的儿子，还有几个欢声笑语的孙子。也算是四世同堂。
人老了，总会去回忆过去的事。用酸文人的话就是总结自己的一生。
直面人生这个话题，尤其是自己的一生的时候，我常常觉得卑微，渺小。一生何其长，一生又何其短。这一辈子，我究竟做了点什么呢？
03.
我搜肠刮肚的回忆我的一生，除了种地，喂猪，打零工，我的一生竟然就这么浑浑噩噩的到了垂暮之年。
我突然想起许多死去的人。
想起死去的人，我的心里突然亮起了一道光。是呵，我这一生，送走了许多人，他们去了极乐世界还是下了十八层地狱，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在去往另一个世界的路上，我给他们挖掘了一口口身体和灵魂得以栖息的墓地。
是的，我挖过很多墓，我的一生与这些大大小小的坟墓连在一起。
墓，在我们这里叫坟。给死去的人挖墓，叫打坟。
不记得第一次打坟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当然也不记得第二次了，但我记得那时候很年轻。
打坟是个出力不讨好的活，一般人是不愿意去的。
出力不讨好，是因为出了一身的臭力气打好了一口坟，没有一分钱报酬。下葬的时候，棺材顺利的沉到墓底皆大欢喜，棺材放不进去，那就尴尬了。家乡的风俗是不进坟墓棺材不能落地。坟打小了，棺材都放不进去，何谈落地；还有一层意思就是耽误了时辰，总不大好吧。
一般人不愿意去打坟，其实是还有另外一层意思的，虽然都不说出来，但任何人都心知肚明——
打坟的人选，基本上都是认为没本事的。
这层意思虽然是我琢磨出来的，但也并非空穴来风。
农村人讲究个热闹，尤其是红白喜事尤为明显。有威望富甲一方的乡邻会被东家请去当理事，安排协调大小事务；识文断字，有文化的乡邻通常都会在大门口支一张桌子记礼收钱；能说会道的，通常都会去招待主人家的各路亲戚好友；能吃能喝的通常都会被分插在各个酒桌上，推杯换盏，调动热闹的气氛；机灵点的，会端茶倒水，递烟跑腿……
我不识字，不喝酒，不善交际，不善言谈，又不机灵，只能被安排去打坟。
我给男人打过坟，给女人打过坟，给夭折的小孩子也打过坟。
坟都是用镐和铁锹刨出来，挖出来的，甚至冬天天寒地冻的时候还会用钢纤去打。
打坟虽然是个苦力活，但是很有讲究。
打坟，打大了不行，打小了也不行，打偏了更不行。打大了，抬着棺材下葬的人们不好落脚，支撑点不好掌握，棺材不容易顺利下沉；打小了，棺材自然是放不进去，不能顺利落地的。抬着的人也吃力，进到墓地加紧修复的人也紧张，主人家看着时辰更是捏着一把汗；打偏了，更不行，打坟的方位都是风水先生用罗盘算出来的，必须慎之又慎，扰乱了风水可不是闹着玩的。
打坟，还要看坟里要住进去的主人是男是女，一般都是男大，女小，做棺材的时候就有分别。打坟的坟坑必须是直上直下，只有这样才能保证棺材落地的时候不会因为凸出或歪斜而放不进去。
我给小孩也打过坟，夭折的小孩不用棺材，也不进祖坟，一般都是在乱坟岗挖个坑埋了了事。不是无情无义，而是情太深义太重，不忍白发人看着黑发人就这样匆匆离开人世。与其长痛，不如痛快的掩埋，乘着月黑风高搀着痛苦的乡邻迅速的离开，让他尽快的忘却痛苦，找寻不到这方痛苦的所在。
回忆这些的时候，我已经老了，老到能够回忆我的一生。
04.
父亲走了，安详地走了。几乎没有病痛的折磨，也没有过多的牵扯到儿女的家长里短。
父亲走的前几天，我们几个儿女都在身边。他不停地说着:
“我要走了，我快不行了，”对生命无限的留恋。
父亲还说:
“我走了，还有你妈，我走到他前头了。”他对母亲牵肠挂肚，念念不忘。
我是家里的老大，是兄弟姊妹里最没出息的。弟弟妹妹工作的工作，在外的在外，我不知道父亲临走前对他们说了什么没有，但父亲对我说了:
“我要走了，你给别人打了一辈子的坟，给我也打一口吧。”
我使劲的点了点头，答应了父亲生命快要结束时最后的要求。此时，我的脸上风平浪静，云淡风轻，毕竟我也六十多岁的人了，但我的心里早已泪如雨下。
父亲走了，是我打的坟。多年没打，虽然不如从前有劲，但我一镐一锹，倾尽了所有力气。我挥汗如雨，想到了童年，少年，青年，中年，老年，我甚至想到了不久的将来我会去另一个世界与我父亲相见。
父亲入土为安的那天早上，天空下起了蒙蒙细雨，几十个孝子贤孙和乡邻轮流把父亲从家里抬到了大山的墓地里。吉时一到，唢呐齐唱，鞭炮齐鸣，松木棺材缓缓落下，坟坑不大不小，不长不短，不深不浅，父亲的身体和灵魂都平安落地，入土为安。
次年，高龄的母亲孤独终老，我又给母亲打了一口坟，不大不小，不长不短，不深不浅。
05.
那个打坟的人是我的父亲。
被我父亲埋进坟墓的人，是我的爷爷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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