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所一共四层,一层办公室,二层合成小试,三层理化、仪器分析实验室,四层是无菌间。
我和她同在三层,不在一个部门。当时我也不认识她。那时候,我们还都是实习生,属于部门里可有可无的人物。
研究所的领导层大都是男性,且大都是秃头,他们秃头的原因我猜测大都是为了员工着想。他们绞尽脑汁,抓破脑袋,想方设法弄出一些和工作无关的事情来。譬如形式主义级消防知识学习。就是那种每个部门派两人做代表听现场讲解消防知识,再来个实际操作,中途拍几张照片,最后往公司首页一发,看起来好看但没实际效果的活动。
我如愿成为了部门代表,那些老滑头们的意思是不想浪费这时间,不如趁着领导们参加活动,没人监工,玩两把游戏来的实在。他们说:“参加活动的大都是部门领导,大领导的面子他们还是要给的嘛。好好表现,说不准以后前途无量。”他们说的当然是笑话,而且我也不想在这上班。我发现除了领导们日理万机导致脱发以外,那些年纪大一些的男员工也开始脱发了。
活动前的中午,她从大微信群里加我好友,说到时候一起去。我想这有什么一起去的必要?活动就在楼下的空地上举行。但还是同意了她的好友申请。她说中午一点半在电梯口汇合。
她个头很高,皮肤很白,那天穿着白衬衫和牛仔背带裙。像她那么高的女生让人很难不注意她,我知道三楼有这号人。
她对我热情地挥挥手,说:“那些人我都不认识,找个人做伴。你不会介意吧?”
“不介意,不过咱们也不认识吧?”电梯门打开了,我和她依次走进电梯。
“就算不认识,咱们年纪相当,总聊得来。”
说的也是,和那些快秃头的男人的确没什么可聊的。我们一边聊一边乘着电梯下去,初次聊天其实就是交换个人信息,例如哪里人,哪个学校等无伤大雅的个人隐私。后来我知道她是硕士,学历高我一截,但年纪只大我一岁。我不好意思说我复读了一年,话题也就不了了之了。
我们到了一会,教学就开始了。
简单的理论讲解之后就是实际演练——如何使用干粉灭火器。
两个废旧的铁桶放了纸箱和碎木板,又往上面浇了很多植物油。遇着火,铁桶里的东西很快就点着了。安全员示范了一下,只喷了一点,害怕把火灭了。植物油燃烧散发着特有的难闻气味,让我想到灵堂的长明灯。
几乎每个人都上手试了一下,左手握着管子,右手压阀门,白色粉末呈圆锥状喷洒出来。你一下,我两下,还有个戴眼镜的男人喷了一瓶。那男人不知道是哪个部门的管理人员,喷的时候一直在找摄像头,生怕没有拍下自己最潇洒的喷洒姿势,擅自延长了喷洒时间。这一小片空地全白了,空气中也弥漫着白色粉尘,像是起雾了一样,白花花的一片。
最后一波“练习生”拎着大铁罐子上阵,刚准备喷,风向从东风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反转成了西风。练习生绕到西面开始喷洒,五罐灭火器同时对着将要熄灭的弱小的火苗喷射。喷得正起劲的时候,风向又转了,五人被粉尘包裹在里面,头发衣服上全蒙了白白的一层。
活动结束了,我们一起返回工作楼层,她一直在笑,一边拍打身上的粉尘一边重复刚才发生的事情。
出了电梯,我们一个向左,一个向右,她在楼道里跑起来,一边跑一边喊像是忍不住要和别人分享刚才发生的趣事。
后来我们就没再说过话。
秋分之后,天气渐凉,一股冷空气过境,留下不少伤风感冒的人。我也是其中之一。
我孤零零躺在宿舍床上,盖着被子,胡思乱想,想学校的事,想家里的事。这时候很想说点什么,但没人聆听。我发了一条朋友圈,说自己感冒难受没有药。之后,我把手机放在一旁,继续胡思乱想,睁着眼睛看着黑暗,因为一闭眼睛就眩晕。
屏幕忽然亮了,她发来一条信息,说给我送点药来。
我起身开灯,穿好衣服等她。十分钟后,还没听见敲门声。我想她宿舍并不远,用得着这么久吗?手机又亮了,她发来信息:“药挂在门上了,按说明书服用。不打扰了,好好休息,别玩手机。希望明天还能看见你(doge)。”
我打开门,把手上的确挂着一只塑料袋。
塑料袋里有三个小自封袋和一张纸。袋子上面用马克笔分别写了布洛芬,对乙酰氨基酚,阿奇霉素。那张纸是手写的用药说明书,字体端正清秀。内容及其详细,什么症状用什么药,如何服用,禁忌等。
“热高了再吃布洛芬,平时就吃对乙酰氨基酚就好。”上面写着。
我抓着药袋和说明书,不知说什么好。想着怎么有这样的人?
说明书还写着:“阿奇霉素是缓释片,不要掰开服用。”
那份说明书我看了十遍不止,病好了一大半。
这样,我自以为和她熟识起来,经常找她闲聊。中午休息的时候她经常看书,有次我看到她在看《家》,封面上还写着中学必读书目。
她说这是她姨妹的书,拿过来看看,还说自己看的书太少了。
几天后的下午,她突然从自己部门跑过来,说是有东西跟我分享。
她一脸神秘,我放下药典,看她要做什么。她展开手,手心放着一袋巧克力,已经拆开了,她说:“尝尝看。”我看她一脸期待的样子,知道她肯定是想玩什么花样,但我不忍心让她失望,我拿出一块巧克力,放进嘴里。无糖的黑巧克力,很苦。她看我放进嘴里,终于憋不住笑了:“怎么样,好不好吃?”
“还行。”我说。
她有些失望了,从眼神中透露出来,我马上苦着脸改口说:“刚才没尝出来,现在巧克力融化了,是好苦啊。一点也不好吃。”
她站在我面前掩着嘴不停地笑。
说实在的,要说苦,的确有一点,不过没有我表现出来的那种程度。
我的心整个乱掉了,心律失常,但不是病理性的。下午,药典上的字我都认得,组合在一起我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修车的弟弟给我低价淘了一辆二手车,黄色的福克斯。弟弟早早辍学了,现在自己开了一家汽车修理店。我们家的人好像都不适合学习,我虽然受过高等教育,但复读了一年,学坏了眼睛才勉强过了分数线。那辆车给我淘的,却是我爸付的钱。
就这样,我不再坐班车,而是自己开车往返宿舍和公司了。开上车,就有了难得的自由。自然地,我载上了她。我们一起开车上下班,有时我开,有时她开。
公司宿舍没有丰巢,快递大部分都投送到了隔壁小区了,投诉几次无果,大家都自己去拿了。
那天,我们也去拿快递。下班时候,人比较多,找不到空的停车位。我看见一家饭店门口有空的地方,就开车过去,暂时停在那里。
车子熄火,我们关上车门刚走几步,站在饭店门口的一个中年男子就掏出手机,横着手机像是在拍照或者录像,一边大声说话,像是给我们听的一样:“看看,这就是当代年轻人的素质。随便把车停在人家门口。”我们听了连忙转身回来,我说:“对不起,我们马上离开,拿个快递。”
中年男子像是没听见,仍然拿着手机说:“哎呀,像他们那样以后怎么教育自己的小孩啊?”
我听了他那样说,心里有些郁闷,不想多事,准备开车走掉。她也是准备拉开车门,上车离开,听到那人这样说话后,她说:“我们怎么教育自己孩子有你什么关系?倒是你,你爸妈是怎么把你教成这样的?”
情况发展不妙,再争论下去就要引起纠纷了,周围已有不少看客,他们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了。我下车赶紧把她推进车里,开车走掉了。
“气死我了。”她说。
“别说了,再吵下去不知道怎么收场了。”
“怎么收场,去他店里吃饭,看他怎么对我这个客人。”她说,“人家都是和气生财,你看他。”
“所以生意才不好,黑洞洞的,也没人。你要是到他店里吃饭,保不准他朝你菜里加点料。”
“那样才好,举报他不会有心理负担。气死我了。”
我笑笑,笑的不是这件事,而是她说的教育我们的孩子。
一个月后是她生日,我送了她一本《红玫瑰与白玫瑰》。半个月后是我生日,她送我一条围巾。当时已经十一月份了,正是带围巾的季节,上下班我一直戴着,坐在车里也戴着。
大家都以为我恋爱了,我也觉得我们的恋爱关系已经确立,只是没有实际的行为罢了,没有拉手,没有kiss。
有天,部门的老杨把我拉到一旁,说是有事情跟我说。老杨都三十岁的老男人了,整天还没个正形。他没女朋友,好像也不乐意发展这种无聊的关系,以至于不修边幅,经常胡子不刮,头发不洗。他眼睛小,笑起来更小。他虽不乐意发展男女关系却喜欢评论女性。大大小小女员工都嫌弃他猥琐,不爱搭理他。
他问我现在和她是什么情况。
“什么意思?”我说。
“是不是分手了?”他说。
我被他弄得晕头转向。
“我昨天下班看到她和别的男的手拉手。”他说完,紧盯着我的脸,想捕捉到什么微妙表情。我已经不记得当时我是什么样子了,但肯定不太好看。
“啊,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们——她还主动跟我打招呼呢,看不出来一点难为情的样子,还以为你们已经分手了呢。”
老杨说这件事的时候,我浑身一颤,像是被人扒光衣服扔进秋天冰冷的湖水里,也在那时我的头脑清醒过来。
我让他别说了,我说和她从来就没有开始过,不存在分手和你想的那种龌蹉事。
是的,我和她从来没有开始过,我为什么这么伤心。那些只是我的一厢情愿,但是她为什么给我送药,吃巧克力,送我围巾?
下班的时候,我害怕把车开进绿化带里,让她开车。她看了看我说:“脸色这么差是不是不舒服。”
我没说话,先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我本来想坐在后面,但还是想离她近点。
“你谈男朋友了?”我问,头也没抬。
“是不是老杨告诉你的?”她说,“昨天在街上遇到他了。”
“什么时候的事?”我问。
“就在咱们取快递那天上午,还记得那个饭店老板吗?”她笑了笑,“被我那样一说他鼻子都气歪了。不过我自己也气坏了。”
是的那句不过是故意气人的话。
“他是干嘛的?你男朋友。”
“他是我师兄,大我一届,追我好久了。”她说。
“他在哪工作?”我问。
“你这人怎么问那么详细?”她还是说了,“还没工作,读博了。”
“那好。”我冷冷地说。
“怎么这么难受吗?”
“是很难受。”我说的是我的心。“你有什么打算?在这工作吗?”我这样问,是想知道以后还能不能看见她。
“不了,实习一段时间发现这工作好无聊。我也准备读博去了,再受几年罪。你有什么打算?”
我?我能有什么打算?我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要成为什么样的人。我说我打算申请留下来。心理想着研究所会不会留下我呢?
到了宿舍,她往别的方向走,我问她去哪。“我部门一个小姑娘不会调路由器,我去帮她。”
“你人真好。”我说,“对每个人都那样好吗?”
“当然,我喜欢每一个人。我对你不好吗?”夕阳把她的头发染了一层金色。
“好,非常好。好得过分了。”我说,“快去吧,我要回去休息了。”
“好的,”她说,“如果需要吃药,微我。”
我无力地做了个手势,表示知道了,然后转身上楼。
没几天她就离开了,我每天开那辆黄色福克斯奔波在宿舍和研究所的路上。去时我开,回时还是我开。
毕业前,我的申请通过了,也就是说我的工作找到了。这是件值得可喜可贺的事,我却高兴不起来。
后来我得知她博士毕业了,后来去了某所学校做了讲师。我每天都在摇瓶子,没过几年,发际线后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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