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婉兮
1
那是1970年的夏天。
王芳芳5岁,第一次来到袁家坡。
以拖油瓶的身份。
她怯生生地跟在母亲身后,双手不停地绞着衣角。哥哥则扛着简单的行李,一张脸黑得像锅底。村口窜出几个小孩,指指点点地看着母子三人笑,她把头埋得很低,仿佛自己是个可怜的小乞丐。
其实也差不多,讨生活和讨钱都是“讨”,本质不同,区别却真的不大。
继父姓袁,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半年前才死了老婆,却着急忙慌地四处相看,把十里八乡的寡妇都扒拉了个遍。
一是熬不住被窝冷,二是经不住日子长。那些洗洗涮涮的琐碎事儿,糙老爷们儿干起来总是粗枝大叶。日子顿时就变成了没油没盐的菜,寡淡无味,让人一整天都提不起精神来。
“没个女人哪儿还像个家?”
继父义正辞严,不顾儿子反对地把王寡妇迎进了门。那时,他的大儿子10岁,老二8岁,最小的那个和王芳芳同龄。
王寡妇住在山那边,男人是出意外死的,快三年了。其实改嫁的心思始终都蠢蠢欲动,可男人们一看两个拖油瓶,大都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
女儿还好说,可你看那半大小伙子,梗着脖子冷着脸,好像谁都欠他几吊钱似的。养大了还得给他盖房子说媳妇,又不是吃饱了撑的!
本就是凑合着过,精明的眼睛要远远望到几十年后去,谁又肯多吃一丝亏呢。
唯有继父袁大明是个例外,因为他也有三个男娃,那点物伤其类的伤感仓促拉拢了这对饱经风霜的男女。
都是穷苦人,谁也没有必要嫌弃谁。
于是王寡妇打点行装,带着一儿一女翻身越岭,再次把自己嫁了出去。
2
进门时,袁家三个儿子都站在门口看。
大儿子双手抱臂,视线与王强强交汇,寒意瞬间穿透酷暑,在王芳芳心里凝结成冰。她又低下头,看见了老二老三的鞋子裂了口,像两张饥饿的嘴巴。
这个穷困家庭,却一下子有了七张吃饭的嘴巴。
掺了包谷面和红薯丝的米饭已经开始冒热气,王寡妇丢下行李便跳进厨房,抓一把菜叶扔进铁锅,又忙着添火加水,顺理成章地接过了继父手中的抹布。
王芳芳也不敢闲着,急忙配合着母亲递油递盐,表现得乖巧懂事。她还小,但已经看得懂大人们的所有眼色。
吃饭时,一家人都沉默不语。王强强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饭量不小,当他端着碗准备盛第三碗时,袁家老大发话了:“喂,锅里已经不多了,我两个弟弟才吃一碗呢!”
王强强脸一红,怏怏地放下碗筷往外走。王寡妇却恼了,饭后把锅碗瓢盆拨弄得山响,口中也骂骂咧咧,指责袁家人成心不想好好过日子。
继父认了怂,逼着大儿子把一双半新不旧的鞋子让给王强强,又狠狠把出言不逊的老二打了一顿。鸡飞狗跳地闹到后半夜,王芳芳才心惊胆战地睡着。
可梁子就此结下,王寡妇处处看兄弟三人不顺眼,时常指桑骂槐地找茬。王强强有了母亲做倚仗,也开始飞扬跋扈起来,与兄弟三人闹得水火不容。
袁大明管不了,因为第二年王寡妇又给他生了个儿子,他的感情天平在不知不觉中倾斜,渐渐无视家庭内部的资源争夺战。
其实所有的战争都是在抢夺生存资源,放在帝王家,资源代表着王权富贵;而对袁家来说,资源指代粮食和蔬菜。
3
王芳芳没捞到上学的机会,她长到8岁,就开始负责锅台碗柜,把一日三餐做成了工作和责任。
也没交到什么好朋友。
村里的女孩都有点看不起她,她们看她的眼神,总带着些对外来户的不屑与轻视。
她便知趣退下,整日待在家里带孩子做家务,早早地为成为贤妻良母做准备。
倒是邻居家的阿勇对她不错,她去洗衣裳,他就跟到井台边,讲些学校的事情给她听。有时也教她写字儿,用手指蘸了水,在石板上一笔一划地写“王芳芳”。
烈日高悬,井水清冽,王芳芳心里有一瞬间的荡漾,不明来处,也不知归路。
“先两横,再一竖、一横……”
听母亲说阿勇成绩很好,将来是要考大学的。
大学是什么?王芳芳想不明白,也从未多问。她习惯了逆来顺受,从不多做额外的思索,只被动等着命运来推。
十年后,阿勇被推向了省城,而推到王芳芳面前的,却是一纸婚约。
4
大哥袁文在一年前成了亲,二哥袁武的婚事也被紧锣密鼓地提上日程。
可家里实在太穷,娶回大儿媳,便再也拿不出像样的彩礼,继父成日叹气,本就不和乐的家,开始愁云密布。
这时,母亲想出了一个办法:“不如就让芳芳嫁给老二,反正他们也不是亲兄妹。”
王芳芳怔住,惊诧地回头看母亲,母亲却对女儿投过来的哀求眼神无动于衷,只邀功一般看着自己的继任丈夫。
袁大明面露喜色,但还是象征性地表达民主:“那得看孩子们的意思。老二,你同意不?”
袁武不说话,王芳芳低着头。沉默被解读为默认,做父母的如释重负,便敲锣打鼓地讨论起婚礼来。
那天夜里,母亲摸到了王芳芳身边,开始对女儿推心置腹:“嫁了老二,这个家你就能说了算,用不着再受老大的鸟气!”
那一头,袁大明也在对儿子谆谆教导:“现在娶媳妇不容易!好不容易有个不要彩礼的,你还犹豫什么?”
两个孩子都无话可说,大概也反抗不了。他们早早接受了命由天定的古训,把认命视为理所应当。
其实,结婚也只是把关系稍作改变,生活不会发生一丝一毫的变化。
至于感情和爱,对不起,那不在考虑范围内。毕竟只是电影电视里的昙花一现,资产阶级的腐朽玩意儿罢了。不当吃不当喝的,要来何用?
尽管把自己安慰了一万遍,王芳芳还是在母亲打起呼噜后流下眼泪来。她莫名其妙地想到了阿勇,想起了写在她名字后的其它字,她甚至琢磨起了进城路线……
可天一亮,计划又静悄悄地胎死腹中。
美梦只能做在暗夜里,太阳会把一切幻想都照得无处遁形。
5
婚礼办得很简单,亲戚朋友摆了十几桌。席间总有人窃窃私语,红外衣把新娘的脸衬得通红无比。
还好闹洞房免了,两人静悄悄躺在黑夜里,摸索得悄无声息。
身体倒做了夫妻,但行为还是兄妹,眼神则仿佛天涯陌路人。
王芳芳很快就怀孕了,常年劳作的身躯在孕事上发挥了巨大优势。待到来年,袁家的第二个孙子呱呱坠地,只比长孙小了8个月。
王寡妇扬眉吐气,成天抱着这既是外孙又是家孙的男婴,爱都爱不过来。至于那个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长孙,她把他随意放在地上,任由他哭他闹他到处爬。
收工回家的大儿媳一见,自然又是一场争吵。但火力明显不足,因为王芳芳已经坚定地和母亲站到了统一战线。
据说女人生了孩子后,一颗心会瞬间与母亲贴近。怀孕与分娩激发出的母性能够承上启下,让那个当妈的人,彻底懂得了生养自己的人。
王芳芳就是这样的。
她开始理解王寡妇的不易,自己也在一点点向母亲靠拢,变为斤斤计较且粗俗市侩的妇人。原因和十几年前如出一辙,为了粮食、为了土地、为了生存。
人跟树一样,扎了根发了芽,就忍不住要去争夺阳光水分,好让自己开花结果,稳稳地立在这片土地上。
多年前被连根拔起的王芳芳,此刻已在袁家坡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袁家兄弟俩很快分了家,房屋粮食被仔仔细细地计算过,又找了村长做公证。可惜姿态依然不好看,妯娌俩大打出手,头发揪掉了好几把,脏话也说了一箩筐。
可斗志正猛时,王芳芳忽然从看热闹的人群中瞥见阿勇的身影,以及他身边那个白净瘦高的姑娘。
她愣了一下,手也一松,忽然直直地跌落在地。
6
分家后的王芳芳有了心事。
她开始思考,我为什么,没长成阿勇身边的那个姑娘。
她从自己的出生回忆起来,抽丝剥茧地解剖不足30年的人生。可许多事情是说不清的,最后,苦恼在王芳芳心里缠成团,变为一个解不开的死结。
渐渐的,王芳芳开始觉得活着了无生趣。她不爱下地了,孩子也扔给母亲,开始整日整日地躺在床上,煞有介事地思索人生是什么、活着为什么。
想着想着,眼泪就咕噜咕噜滚出来,可旁人问起,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那天阳光很好,王芳芳抱着孩子晒太阳,大嫂正蹲在门前洗衣裳。
王芳芳忽然开了口,她说:“大嫂,我觉得活着真没意思。”
大嫂白她一眼:“整天吃吃睡睡最有意思。”
她却难得地没跟大嫂拌嘴,甚至露出笑容来:“大嫂啊,以前我不懂事,以后你多帮我照看照看孩子。”
大嫂没把她的话当回事,只胡乱嗯了一声。她埋着头对付丈夫的一件脏衣服,却听见王芳芳幽幽说了一声再见。
可再见不是农村人的口头禅啊。
等到大嫂晾好衣服做好饭,这才意识到不对劲。她迅速跑到二弟屋里一看,只见王芳芳已瘫倒在地,身边撂了一个敌敌畏瓶子……
那是王芳芳第一次自杀。
好在大嫂发现得及时,家人立刻把她送到医院洗胃抢救,好赖捡回一条命。
王寡妇把女儿狠狠骂了一通,丈夫也火冒三丈:“我哪里对不起你?你要这样折腾!”
温柔的反而是大嫂,她握着王芳芳的手安慰:“干嘛要死?得看着孩子长大,娶媳妇生娃呢。好好活!”
“嗯,好好活。”王芳芳重复着,脸上露出了惨白的微笑。
但三个月后的清晨,从睡梦中醒来的袁家老二鬼哭狼嚎:“来人啊,芳芳吊死了……”
她直通通地把自己吊在房梁上,放下来时,已经没了呼吸。
这是1990年的冬天。
网友评论
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