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有时挺无聊的,甚至很糟心。因为呀,总要遇见讨厌的人。可我还是认认真真地活着,一个原因嘛,怕死喽,死是很疼的;另一个原因嘛……
第二天早上,有人咣咣拍我们家大铁门。我从屋里跑出去,院儿太大,呼哧带喘的,一看是她,就泄气地问:
“咋了?”
“上学啊。”
我又呼哧带喘跑回去,呼哧带喘背上包,呼哧带喘跑出来,呼哧带喘地说:
“走吧。”
走吧。
“庄爽,你咋老鼻涕拉瞎的呢?”
她手缩进袖子,横着在鼻子下面一抹。
“庄爽,你咋虎超超的呢?”
“你才虎超超的呢。”
“你看你,你咋又鼻涕拉瞎了呢?”
她手缩进袖子,从下往上一蹭,皮在鼻梁那儿皱起来无数层。
“庄爽,你咋虎超超的呢?”
“你别说了。”
“好,我不说了,你再擦擦吧。”
教室里只有马丽丽一人,都在操场。我绕过她坐下,从书包里掏出一粉红塑料盒,山上小学发的,里面有套七巧板。我成功地引起了马丽丽的注意,有些失落,没滋没味摆弄起来。
快上课时,他们才晃里晃荡回来,最后几排的人注意到我手底下的新鲜玩意儿,直勾勾盯着。张二愣子嘻皮笑脸蹭过来,要了去。我站起来递给他时,马丽丽一直低头看语文课本,我暗暗高兴。
一下课,后几排男生一股脑叮上去,要借去看看,二愣子不胜其烦,拼命指我。几个脑袋齐刷刷看向我,我拼命点头,指指二愣子,把皮球踢回去。
“哥们儿,下节课先给我看看。”
他手放在我肩膀上,他身后也没人吱声。那就好吧。我对他挺有好感,个不高,脸跟狮子狗似的,长得紧凑。他走后,我灵光突现,问马丽丽他是谁。马丽丽终于说话了:
“刘斌,咱班老大。”
“打人吗他?”
“打。可狠了。”
我能感觉我脸白了。她又加上句:
“他们都不打女生。”
我重新仔仔细细看班里每个男生。原来一切都变了。我再次意识到,我们从山上搬到山下,来到这个叫盲流屯的地方。而盲流子都是些什么人,我听过,知道。此刻,我在他们中间,鼻子耳朵串门回来了,一股股新鲜细腻的臭味,此起彼伏的吸鼻涕声……
庄爽,你咋鼻涕拉瞎的呢?
你说,她咋鼻涕拉瞎的呢?
原来如此。
晚上放学,刘斌拍拍我书包:
“有事儿,找我。”
学校背后的栅栏很整齐,新弄的,锯过的毛茬还在。而现在,中间一段栅栏被掏了个窟窿,这下回家就很近便。刚绕到学校后面,就看见墙根那儿四个小个儿围着一大个儿。一个小个儿喊:
“叫爷爷!”
大个儿微微佝偻,脸耷拉着:
“爷爷。”
又一个小个儿喊:
“不高兴啊!”
“高兴高兴。爷爷。”
四个人撤了。大个儿踮着脚喊:
“爷爷再见。”
我从容钻过栅栏上的大洞,记住了这个人的脸。遇见㞞人搂不住火,看见窝囊废就来气。这一路可把我给气坏了,牙根儿痒痒。到家里大铁门前,狠狠跺了几脚。
撂下书包端起饭碗,气呼呼吃完,妈问,怎么了。我答,没什么。妈说,有事就说。我没什么要说的,但心想说,说了有什么用。嘴上说,知道了。头两天没作业,闲得慌张,找庄爽去吧。刚出屋,大铁门就咣咣响。我呼哧带喘跑到大门边,门开着。
“咋不进屋?”
“不好意思。”
“你还不好意思呐?”
“走了。”
“怎么走啊。别啊。我不说了,我说错了。”
她站住,转身,又大步走回来。我在前面领着她进院儿。
“庄爽,你看你,咋虎超超的呢?”
她咧着大嘴哭着回家了。
关灯后,我躺在床上想,为什么要整那些屁嗑儿?为什么管不住嘴?明天能吃点肉吗?好像能管住,是故意那么说。为什么故意说?你知道冬冬吃鸡为什么不吐骨头?因为冬冬是条狗。我就故意怎么了,还说错了?可不就是虎超超的么。行,下回我装哑巴,一句话都不说。明天该有作业了吧。算了算了,睡觉。
第二天早上,疙瘩汤吃得没滋没味,喝了半碗就撂下要走。妈把我揪回来,让我痛快儿吃完。正犹豫,大铁门咣咣响。我一兴奋,两口造了,背上书包,呼哧带喘跑到院门口。还真是她。
“走吧。”
我才发现庄爽眼睛真是够小的,大脸上俩点儿。以前咋没感觉呢?也是,才认识几天呐,还以前,都没敢仔细瞅。不过我学乖了,都在脑袋里想,不说。
看是看了,不一定看见。看见是看见了,不一定走到心里。
从大窟窿钻进学校,昨晚那窝囊废还在那挨打叫爷爷呢。一路装瞎,走到学校正面,看不见他们,我乐了。
“庄爽,挨揍那人叫啥?”
“爷爷。”
“不是,他叫啥名?”
“方墙。”
“方墙?哪个墙?”
“就墙嘛。”
她蹲下,手指头在地上划拉。
“‘祥’啊。”
“对,就‘墙’嘛。”
离上课还早。一进教室,就看见有人坐我位上,瞅着挺老,是来借七巧板的。他说话磕磕绊绊,搞得我也脸上发烧。给你,快走。他接过去说,他叫刘志明。我还是不好意思说自己的名儿,就翻开课本,让他自己看。他笑说,记住了。看着他的笑,心里很踏实。
下课的时候,我看见刘斌、张二愣子和他趴窗户边往下看,也凑热闹。二愣子问我看见下面那个秃顶没,我说那不是校长么。刘斌说,看见他穿得板正的又抬头挺胸走路就来气,得揍他。张二愣子说,得狠揍。我瞅着校长的神气劲儿,想笑,不知道他被围起来打的时候,会不会叫爷爷。如果真能让他点头哈腰叫爷爷,我是很喜欢的。这就好像,把直铁丝掰弯,把好闹钟拆散,让眼前的世界因为我们的力量而有一点点变化……这种感觉历史上伟大的人物们最能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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