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来说,一件事情发生后,过了很久,才会投射到我的脑袋里,留下个印象,知道这件事发生了。再过一段时间,我才能慢慢意识到这件事真的发生了。这就不仅仅是反射弧长,而且脑回路还深。这有个好处,在周围环境急剧变化时,我并不会有多大的情感波动,因为我根本没反应过来,这让我总能很好适应新环境。不过也有个坏处。比方说,我晚上看了个笑话,直到第二天上课才会想起来,然后细细咂摸滋味,笑了。这时,正好有个女生被老师叫起来读课文,读得那叫一个磕磕绊绊荒腔走板。她从内到外散发着窘迫的光芒,正愁无法遮掩,突然看见我在低头偷笑……我上学时和女生的许多仇怨都是这么结下的。不过,能完完全全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已大学毕业多年。
在山下的第一晚,厂长妈妈我准备睡在一张大床上。虽然我以前就见过厂长,但并不熟,睡在一起总感觉有些不对劲。我不知所措,拉了灯线之后还在门口呆呆站着。此时此刻,我才意识到这是个崭新的环境,虽然我以后都要住在这里,可今天是第一次。我拉开灯,周围一切都显露出灰蒙蒙的破旧,让人打不起精神。妈妈说,别玩儿了,拉了灯赶紧过来睡觉。我只好照办,拉上灯。静静站在门边,内心慌张,后脑勺发紧,幸亏屋里漆黑一片,他们才不会在看到我通红或者惨白的双颊后喋喋不休嘘寒问暖。
妈叫我快点睡觉,我慢慢蹭到床边,想借着脱衣服再磨蹭一会儿。可恶的夏天,没几件衣服供我慢慢解脱。妈问我睡中间还是睡里边,我说里边。等我躺定了,感觉空气中有些其它的东西,漆黑的夜是一片巨大沉默的海洋,仿佛有一句半句的话漂浮在那里。至于是谁,想说什么,不清楚。
我想噗通一下坠入漆黑深邃的梦境,却被拒之门外。这大概是我第一次想睡却睡不着的经历,很新鲜。几年之后,越来越多地在小说中读到睡不着觉大把大把吃安眠药的情节,一开始也觉得这些人心里有事,后来看大家都这么写,于是明白了什么叫“俗”。
总一个姿势躺着,身子底下热得厉害,只好在床上翻来翻去。妈拍我后背说,猫猴来啦。我当然没见过“猫猴”,但一听到这俩字儿,脑子里就浮现出一个浑身红毛黑面獠牙的怪物。我觉得自己有些僵硬,翻了个身,想换个姿势躺躺。她听到声音,又扔出来一句“大猫猴来抓你啦”,然后不负责任地睡着了。
做父母真是份简单的工作。
刚拉上灯时,什么都看不见。此时此刻,似乎没那么黑了,周围的一切也慢慢清晰,是不是有光透进来了?窗帘拉着。那,光从哪来的?肯定是从门进来的。拉灯之前,门都关好了啊。我不敢坐起来确认,万一门真的开了,一个黑影立在那儿,要出人命的呀。
越想越冷,好像真有什么站在门口死死盯着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醒着很危险,尤其是被它发现我还醒着。于是紧紧闭上眼,啊,太用力了,脸上的表情不自然很容易露馅儿。轻松些,对,后背靠住墙,盖上被应该更好些。不能坐起来,用脚把被钩上来,慢慢地,悄悄地。手差不多可以够到了,拉上来,一点点缩进被里。
总算安全了。
大夏天的,虽然是薄被,闷在里面也很难受,睡意全无。仔细听了半天,没有脚步声,暂时安全了,被子掀开一条缝,向外张望一下,屋里正常,还是不敢看门。无意中目光落到墙中央的挂历上,挂历上的红衣女人好像动了一下。眼花了吧。揉揉眼再看,不动了。再确认一下。又动了。越看动得越厉害,过一会儿,完全肆无忌惮地扭了起来,还一脸邪笑。不敢再看,捂在被子里瑟瑟发抖,想尿尿,但是完全不敢离开被子,就算挂历上的人出不来,床底下肯定也有坏东西,一下床就会有手从里面伸出来抓住我脚脖子。我不会下去的。把被裹好,想起在山上录像厅里看的片子,里面法海降妖伏魔的咒语,什么大威天龙,中间记不住了,般若叭嘛吽。那个法海看起来那么牛逼,他的咒语肯定有用。于是一遍遍念叨,大威天龙,什么什么,般若叭嘛吽,大威天龙,什么什么,般若叭嘛吽……
第二天醒的时候,屋里就我一人了。墙上挂历里的红衣阿姨看上去很漂亮,但我忘不了她昨晚是怎么吓唬我的。里屋门开着,大门也开着,坐起来直接可以看到院子里。好险啊,法海救了我一命。妈妈叫我起来吃饭,语气跟平常没有不同,看来她完全不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
活着总是这么难熬么?还是只有小时候才这样?
十一年后,高考完的那个暑假,从身到心,一片荒芜。心中毛躁躁的,什么也做不成,每天骑着个破破烂烂的黑自行车到处闲逛。无意中,在日照百货大楼那里认识了小米和他的“同事”们,我们约好找个时间一起乐呵乐呵。2009年8月8号,我和小米他们在万平口大桥的桥洞子里吃吃喝喝直到半夜,最后各自一歪,睡了。刚睡着,小米就把我推醒,说桥洞子口那里有东西,我没理。没过多大一会儿,他又推醒我:“真的有个黑影。”我眼睛也没睁:“你小时候恐怖片看多了吧。”第二天醒后,没见到小米,大伙儿都说很难得,小米也有早起的时候,关键是爬出去一点声音也没有,不知道有什么急事儿,都没吱一声。钻出桥洞子,各自拍拍身上的尘土,挥挥手,散了。
那时候的我还是觉得时间好慢,什么事都不急,想见的人总会再见。写下这些字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
从那以后,谁也没再见过小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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