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每天都在洗都在擦，到处依旧黑糊糊油腻腻的。远处看起来是这样，走近前摸一摸，是光滑的。所以，这不是脏，是旧。大床，大碗架子，大桌子，大木头箱子……什么都大，就是都上了年纪，带着穿越逝去时空来到今天的风尘仆仆，远比不上原来山上家里那些茶色玻璃的家具好看，变形金刚咔咔往里一摆，关上玻璃门，怎么看心里都敞亮。
所有的一切，眼看的耳闻的鼻嗅的口尝的，我心里想，但很少说。这个习惯一直维持到上大学之前。这段时间里，环境相对闭塞，我的沉默寡言让我在那些不太熟悉的同学中间显得高深莫测，虽然常常伴着“冷漠”的名声，但我想，自己长得不行，再没点儿内涵，没法儿混了，即使这“内涵”是装的。当然，人之所以为人，“装”是第一要义。倘若每个人把自己心底的东西都翻出来，汇集一处，一定是蛆虫遍地般的生动，热锅煮粪样的热烈。厂长没事儿还跟我叨咕，这个是红松的，那个是落叶松的。要让我说，啥松也不好使。可是我不说，他行使了发言的权利，我保留了思考的空间，大家都高兴。
擦差不多了，开始做饭。挺长时间没吃肉了，妈让我去买。我从来没买过肉，问她为什么自己不去。她塞给我一块钱，说她不好意思买这么点儿。听她一说，我走在路上也慢慢不好意思起来。
出门往左没几步就是肉铺，大冰柜一大半是肉和骨头，剩下的装冰淇淋，和山上黄金之路商城外面卖的那种现压冰淇淋长得一样，底下蛋筒，上面盘成一坨，两头都尖。山上的新鲜，一块钱一个。这个都冻杠杠的了，八毛，但是奶味儿浓。甜香的奶味儿，总让我觉得营养丰富。虽然是个人见了我都说我营养过剩，但是我喜欢。
我去过很多地方，遇见的人不论熟悉与否，总爱拿我的胖开玩笑。他们都会说，家里的好东西是不是都让你吃了？东北山东云南四川上海浙江，离得那么远，说的话居然一模一样。其实，我并不反感这个说法，虽然它很无聊。但是我不可避免地对我的人类同胞们产生深深的同情，大多数人玩不出什么新花样，只是看上去不同的复制品罢了。
挑个完好无损的不容易，不是上面的冰淇淋尖儿断了，就是底下的蛋筒尖儿断了。上面断了，还能将就；下面断了，吃着吃着就开始漏，只能一个手接着，快点吃，吃完了还得舔手。冰淇淋甜的，手是咸的，味儿不好。而且，好不容易买个冰淇淋，这么几口就吃了，不合适。好东西，适合慢慢享受。
卖肉的大胖子问我要多少，我递给他钱，他拿刀在大块肉上划下一溜溜，扔秤盘里，扒拉扒拉砣，从柜台下面抽出根干草，抓起肉，在上面绕几绕，打个结，拈着绳头递给我。接过肉，飞跑回去，怕回去晚菜里肉都让家里人给抢光了。到家一看，肉还在手里。咋回事儿？原来我是去买肉来着。
吃完饭，厂长问我跟不跟他出去玩。当然要去。夏天无聊，又不开学，没有比坐车更好玩的了，兜兜风，闻闻汽油味。汽油真是个好东西，可以让各种车飞快地跑起来，气味又那么好闻。若是下雨天流到地上，蜿蜒曲折的五颜六色光华灿烂，蹲在那里看一天也不会腻。
车高，我笨，费挺大劲爬上去，还抻着屁股底下大筋了，咬住牙没让他们看出来。刚兜上门，车就蹿出去了。厂长开车邪性，快到没边儿，一气跑到山上明火烤鸡店。
店不大，蓝招牌，鸡特别好吃，鸡皮油亮精薄，有网样的花纹，除了香，吃不出别的味，山上山下只此一家。一只鸡三十多，轻易吃不上，这回不知道为啥花这钱。
包好交钱上车，一气跑出山上，路两边没房子了，只有密密的森林。这大概是去山场的路。越走越不见人影，我瞅瞅厂长，脸上没有坏笑，应该不是准备带我到没人地方去偷吃烤鸡。但我不想最后的结果就真是这样。有些事，我总不好问。若是我真的问了“厂长，咱们是不是找个没人的地方把这只鸡偷偷吃了”，他可能会不高兴。就算再加一句“剩个大腿给妈”，也无法消除我自私自利贪得无厌的形象。脑中又组织起几个问题，来回来去离不开“偷偷吃”，烤鸡的香味让我的大脑暂停运转了。我胖，不是没有原因的。
没多久，看见路边有一红亭子，路中间横一杆子，厂长说，到检查站了，让我在车里等着。他拎着鸡跳下车奔亭子去了。行了，一切都明了了。知道真相的我眼泪差点掉下来。我没事做，还心疼鸡，只好盯着路边养路用的沙堆，想想它哪来的，往哪去。厂长从亭子出来了，还笑着和里面的人说着什么。点头挥手转身，几大步回来，一上车，喘气带出一句话：
“这逼养的。”
他们想吃鸡，厂长和我就要去送鸡。我想，这些压着我们的人里，好人不多。我有点恍惚，这个点儿，快黑天了，我应该跪在茶色玻璃柜前的椅子上，摆弄柜子里的双卡录音机。录音机上铺着白绿格子的手绢，上面全是磁带。磁带很多，就三盘好听，《在水一方》《爱情的故事》《想入非非》。剩下的都叫什么什么的士高，士高是什么，不清楚，谁的士高，也不知道。磁带盒上都是些神经病一样分不清男女的人，黑衣紧身，长发波浪。我从不听，但喜欢用这些磁带盒兴建各种伟大工程，高楼桥梁巨怪方阵。哦，对了，现在我是在车上，刚给检查站的人送完烤鸡，不是在山上家里。最后一次，我用磁带盒搭建的大城堡也被妈妈哭着一把推倒了。那些时间……我扭头，我身边的人是厂长。厂长，开学我就三年级了，听说三年级就得使钢笔了，还听说用钢笔写字不容易写好，怎么办？厂长说，家里有好钢笔，英雄的，当官儿时候人家送的，拿出来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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