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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端午过后。
并州城外一处荒野。
蜻蜻用鞋尖踢了踢脚下的地面。
皴裂的缝隙中微微扬起一缕烟尘,像是柱发育不良的细香。
“什么鬼地方?三十里路硬是要本姑娘用脚走过来,雇辆马车难不成会让你破产?”蜻蜻气恼地抱怨。
朝灵嘴里叼着根野草,四下打量:“难道你不知此处是并州有名的乱葬岗,就算有银子,也没人愿意把车雇给你?”
蜻蜻“切”了一声,表示不信,抬手搭个凉棚,目之所及,果然只有几株低矮的荒草,并没看见一座坟头或者一具尸体。
朝灵伸手拔下蜻蜻腰间的乌竹刃,在她脚下一株枯草旁轻轻拨拉了几下,拔萝卜般拔出一样东西。
蜻蜻看着那东西,“啊”的一声尖叫着跳开了——朝灵手里赫然拎着一颗圆滚滚的骷髅头。
“方圆三十里,地下都是这玩意儿。不是乱葬岗,又是什么?”
2
蜻蜻跟在朝灵身后走。
一想到每走一步,底下就有一个骷髅头,脚就像是踩在刀尖上。
在骷髅头地面上走了一柱香时间,朝灵伸手在空中接住了一只黑虫。
蜻蜻凑过去看了看,那黑虫身上生着一对透明翅膀,大小与普通蜜蜂差不多,颤抖着身体停在朝灵笔直白皙的手指上,像是一滩刚刚落下的黑血。
蜻蜻觉得有点恶心,捏着鼻子退了两步嫌弃道:“这又是什么?”
朝灵不说话,凑近手指,在虫身上轻轻吻了一下,黑虫展开翅膀飞走了。
蜻蜻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
朝灵道:“这是蜂蛊,我刚才是在跟它传递耳语,它的主人马上就会出来迎接我们了。”
朝灵和蜻蜻是青云山弟子,修仙问道,属剑侠一脉。
朝灵的法宝是一本叫做《招灵录》的奇书,据书中所载,灵乃魂之精华,灵聚可生魂,魂有了依托,则可成为可观的实体。
万物皆有灵,只是普通人聚不起来罢了,朝灵的招灵手法十分高超,享誉六界,能超越生死,令阴阳两隔之人相见。
世人多遗憾,生前未能如愿的事,往往拖到死后解决。
朝灵的生意很好。
不过朝灵做生意从来不收金银,只收他认为有用的东西——比如魂蛊。
3
那只恶心的蜂蛊飞走后,又走了一柱香时间,眼前出现了一个小山洞。
洞门低矮,远远看去洞口挂着一挂黑色的帘幕,走近了细看,却原来并不是什么帘幕,而是一层缓缓飞动的蜂蛊。
朝灵伸手在空中移动,试图隔空将蜂蛊挪开。
山洞中传出一个女子的声音:“挪了我的蜂蛊,朝灵公子的手可就毁了!”
端庄,清脆,听声音是个美女。
朝灵把手收了回来,“黑幕”缓缓退散,女子走了出来。
盛装,头上插着两只金步摇,身材高挑,是个美女的身形,但脸上却布满凸起的脓包,脓包之上又生脓包,密密麻麻,成千上万,比癞蛤蟆的疥疮还要密集。
蜻蜻刚刚才平复的胃又开始翻江倒海起来。
朝灵吸了口气,饶有兴致地看着女子:“想不到蔓青姑娘这种美女能把事情做到这个地步,果真是令人敬佩!”
蜻蜻撇了撇嘴,白眼翻起有一丈高:“美女?朝灵,你眼睛什么时候瞎的?”
蔓青眼中闪过一道锐利的光,长袖一挥,两只翅膀下生着芒刺的蛊虫对着蜻蜻双眼疾飞而来。
电光火石间,一个挺身,朝灵上前将蜻蜻拉在自己身后,徒手抓住那两只蛊虫,甩手一个飞转又向蔓青扔了回去。
蔓青不躲不避,两只蛊虫像两把小匕首,在她脸上划开一道血口子,两只带血的黑虫从里面飞了出来。
蔓青没生气,却笑了,眼中泛起一种痴情女子独有的温柔:“你说,如果薛齐在,会不会像你保护这个小姑娘一样护着我?”
朝灵不答。
蔓青脸上的伤口迅速愈合,脓包里面的千百只蛊虫随之缓缓蠕动,她的相貌看起来比刚才更加恐怖。
朝灵手上也有伤,他用血把蔓青脸上飞出的小黑虫引了过来,原来是两只变形的蚊子。
“身怀百蛊,驱虫若仆,看来魂蛊确实在你身上。”
蔓青幽幽叹了口气,声音听上去十分疲倦:“开始吧,我一刻也不想等了。”
“你可知我做生意的规矩?”
“知道,你让薛齐还魂,我身上的魂蛊珠,送你!”
4
薛齐是蔓青的心上人人,但他已经死了二十年,肉身腐烂,还魂后必须依附在朝灵身上。
为了方便施法,朝灵脱了青布外袍,只穿了里面的贴身中衣,但任谁也能看得出来,这具身体长身玉立,皮相完美,是个上等的绝世美少年。
蔓青看着朝灵的皮囊,脑中忽然闪过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贪念。
十丈外,烈日下,朝灵双目紧闭,面色苍白。
朝灵缓缓催动灵识,天起惊雷,乌云压下,烈日隐去,狂风肆虐。
风云变色,天昏地暗,朝灵再睁眼时,双瞳变成了妖异的赤红色,这表示他已经找到了薛齐的魂魄,并将他附在了自己身上。
蔓青看着朝灵的身体柔柔一笑,颤抖着手从头上拔下一只金步摇,用尖尾在手心划开一道血口,身体中的蛊虫从血口中蜂拥而出,在空中弥散成一片黑雾,向着朝灵疯狂袭去。
事发突然,千百只蛊虫从朝灵的天灵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钻进了他的身体,顷刻间将他的躯体霸占殆尽,朝灵的本灵被迅速压挤缩小,现在正是他最脆弱的时候。
百蛊散尽,蔓青脸上的脓包消失后,露出了一张绝美的面容。
蔓青催动灵力,一颗幽蓝色的圆珠从她体内缓缓飘了出来——这便是百蛊精魂魂蛊珠,此时只要将它送进朝灵体内,魂蛊会在蔓青操控下将朝灵的灵体吞噬,薛齐的魂就会永远固定在朝灵身上。
逝去的爱人会回来……
“下手要稳、准、狠,一击即中,你没有第二次机会。”
一片昏暗中,蜻蜻听到朝灵在跟她说话。
蜻蜻距离蔓青三丈。
蜻蜻眼中闪着愤怒的火焰。
蜻蜻的乌竹刃回旋挥出,对准了蔓青……
蔓青听到了自己身体破裂的声音,像冬天湖面裂开的第一道缝——只一瞬间,蜻蜻的乌竹刃已没入了她的心脏。
5
一切都结束了,狂风和乌云散尽,百蛊洞内阴冷森然,失去主人控制的蛊虫四散逃窜,几条花纹斑斓的细蛇“嘶嘶”吐着信子从洞中爬出去,在太阳底下很快被晒成了一张薄皮。
“原来这就是魂蛊!”朝灵将那颗幽蓝色的圆珠放在手心,不住摩挲。
祭出魂蛊后蔓青精元耗尽,身子比那些脱了皮的蛇还虚弱:“然而,你并没招到薛齐的灵,你骗了我,不是吗?”
蜻蜻拔出她心脏中的乌竹刃,反手又插上了她左肩:“你要害死朝灵,你想霸占他的身体,你个贪心的坏女人!”
蔓青胸口和肩头同时流出鲜血,仰天大笑,状若鬼魅。
朝灵道:“薛齐现在的身份比较特殊,他的灵体不能被随意招唤。”
蔓青止了笑,眼中流出两行清泪:“你一定有办法吧,你让我再见他一面,魂蛊珠依然是你的。”
朝灵看了她一眼,淡淡笑了:“依你现在的情况,我不让你见他一面,魂蛊珠也是我的!”
蔓青吐了一口血!
谁都没有说话,山洞中蛊虫散尽后突然寂静得让人发狂。
朝灵抓住蔓青好看的下巴,眼中微微露出几分嘲讽:“在这种地方住了几十年,居然没有疯掉,还真是够深情呢。也罢,既然有胆子敢冒犯我,不如就让我来帮你看穿一切如何?”
6
朝灵打开《招灵录》,一道白光投射在百蛊洞的墙壁上。
战前,薛齐还剩五千人马。
军队被敌军逼停在并州城外三十里的荒野中,无凭无靠,除了一个小山洞,一无所有。
敌军凶猛,三万铁骑后又有三万增员,五千人对战六万人,夕阳如血,穷途末路。
“‘擒贼先擒王’,我有办法,能杀死敌军首将,可解眼下燃眉之急。”
夕阳下,苏蔓青一袭红装,艳得让人睁不开眼。
薛齐第一次郑重地抬头看她,眼中写满不可思议,这个伺候了自己三年的贴身侍卫居然是个姑娘,而自己竟一点也没有发觉。
“你要多少人马?”
“自己一人足矣。”
红衣女子于傍晚时分出发,子时,敌军首将在军帐中宠幸了她,次日首将暴毙。随后,一种从未出现过的怪病在军中蔓延开来,十天后,兵士死伤过半,战斗力所剩寥寥,再上战场,荒野变成了修罗场。
敌军大败,全员封赏,薛齐一战封神。
至于那天孤身深入敌军的苏蔓青,却再也没人问过她的下落,包括薛齐。
苏蔓青看着墙壁上反复出现的薛齐的影像,柔肠百结。
“我能接受,为了他,我什么都能接受!”
那日在薛齐面前请战前,她已种了“色蛊”,容颜大盛,凭着一身媚骨,她牺牲了一己色相,将怪病传染至敌方军中,薛齐才有了那场大胜。
可是后来薛齐军功卓著,娶妻生子,安享晚年,苏蔓青用命换来的战神之名,在他心里却不过是一个再也不愿被提及的耻辱。
种了色蛊后的苏蔓青在战争中活了下来,面目全非,为了解色蛊之毒,不得不继续种下一个又一个蛊虫,终至百蛊缠身,最后成为一个炼制魂蛊珠的容器,不死不灭,不人不鬼。
薛齐死后,苏蔓青终于炼出了魂蛊,为了与薛齐见上一面,她甚至愿意拿蛊魂珠和朝灵交换。
最后那一刻,莫名而起的贪念让她想霸占住朝灵的身体让薛齐永远留在自己身边。
这样做难道是为了补偿自己这一生的寂寞和痴情吗?
她自己也不知道。
就这样孤注一掷,最后什么也没得到!
苏蔓青的血汩汩流着,生命在飞速消逝。
她呼吸的样子痛苦得像尾垂死的鱼,朝灵俯下身想把魂蛊珠重新推回她体内,却被她拒绝了。
“太痛苦了,我不想再这样活着了,但我求你让我死前再最后见他一面,就一眼也行……就看在我帮你炼出了魂蛊珠的份儿上……”
朝灵看出了她的绝望,缓缓收回魂蛊珠——也许现在正是时候了结这一切了。
“安心去吧,魂蛊珠我定会善加利用,绝不会辜负你这一世的辛苦。”朝灵帮苏蔓青缓缓合上了双眼,“至于薛齐……他死后已成了天庭的镇魂大将,我现在也招不到他的灵。”
7
“有些事,注定不能强求……”
有些人,从一开始就不值得!
夕阳西下,将枯草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
回城路上,蜻蜻始终有一个问题没弄明白:“你说,苏蔓青的色蛊是谁帮她种下的呢?”
朝灵嘴边叼着根草,有一搭没一搭逗她。
“左不过是上一个受不住痛苦的宿主罢了,痴情女,负心汉,老妖婆,赛神仙……”朝灵开启腹黑模式滔滔不绝编了下去。
蜻蜻有些不耐烦,又问:“你说苏蔓青若是早一点表明心意,薛齐会不会爱上她呢?”
“呸!好苦!”朝灵吐出了嘴里的枯草,“鬼知道?”
蜻蜻不禁有些失望,这时,一只金色的小虫迎着风飞了过来,在蜻蜻面前飘来飘去,不停吸引着她的注意力。
蜻蜻伸出手去抓那小虫,却被朝灵“啪嗒”一声打落在了地上。
朝灵拔出刀将虫子斩做两截,扎了一截在刀尖上观察,虫子还没死透,痛苦地在刀尖上扭曲挣扎。
“这就是种在苏蔓青体内那只色蛊。宿主死了,现在它需要一个新主人,你想要吗?”
蜻蜻“啊”的一声怪叫,跳开了三尺远:“谁想要了?我才不要!”
朝灵嘴角歪了歪,凑上去对着她坏笑:“既然不想要,傻女人,以后记得学聪明点吧!”
朝灵的声音很大,蜻蜻背后的方向正远远对着苏蔓青的坟头,他这一句,也不知是对蜻蜻说的,还是说给苏蔓青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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