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复长悲

作者: 景纾 | 来源:发表于2019-02-01 20:51 被阅读9次

    汉昭帝年号:始元元年——始元六年

                          元凤元年——元凤六年

                          元平元年


    始元四年。

    盛大的立后仪式在一片恭贺声中结束了。上官琛看见群臣行礼后依次出殿,绷得笔直的背不由松了松。她的鬓发已经湿了,广袖之内紧握的手心也渗出了汗水,毕竟,于年仅六岁的女孩来说,繁复的步摇簪珥和层叠的皇后礼服,是个不小的负担。

    有人隔着衣袖握住了她的手,上官琛抬头,正对上男孩璀璨如星的眼眸。

    帝后携手回到椒房殿,按仪制,行同牢合卺,解缨结发之礼。总算熬到去钗、洁面,侍者也悉数退下,上官琛再也顾不上什么端庄仪态,只知自己浑身都疼,小身板将要散架似的,她悄悄靠上绣枕,心里却恨不得能直接扑到塌上。

    “你叫上官琛?”

    上官琛见刘弗陵看过来,点了点头,又重新坐直身子,回道:“是,我,妾叫上官琛”。

    “你不必拘束。”刘弗陵看着她,觉得既好笑又无奈。如今的她就像那年的自己,忽然被推上大汉最高的位置,可,透过十二垂旒的间隙,他看到的,是深不可测的悬崖。

    上官琛偷偷抬眼,见刘弗陵神色温和,那双眼睛更是好看,不由道:“陛下和他们说的好似不一样。”

    “他们?如何说?”

    “他们说,陛下从不会笑,妾还以为陛下很可怕呢。”上官琛一边说,一边歪着脑袋打量他,方才在前殿,她并不敢多瞧,这会殿内没了大臣和侍从,她倒是自在了些。

    鎏金铜灯的烛光照在女孩肉嘟嘟的脸上,长长的睫毛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刘弗陵微微垂首,瞧见她墨玉般的圆眼一片清澈,分明映出了自己的影子。他愣了愣,又移开视线,说,“皇后累了吧,早些歇息。”

    上官琛眨了眨眼,许是有些不适应“皇后”这个称呼,小声嘟囔道:“家人都唤我‘姼姼'”。

    “什么?”

    “妾小字姼姼,家人都这般唤妾。”上官琛咧了咧嘴,露出还未长齐的牙齿,“陛下也可以这么唤。”

    “你,将朕当作家人?”

    “陛下不是妾的夫君吗?”上官琛想了想,一脸认真的样子,“就像阿翁和阿母那般,自然是家人。”

    烛火跳动着,温暖的光晕里,女孩的面容愈发柔和,刘弗陵有些恍惚,问她,“是哪两个字?”

    “阿母说姼姼是美好的意思。”

    “如此。”刘弗陵看她,“姼姼。”

    上官琛笑,“那陛下叫什么?”

    “刘弗陵。”

    “弗陵哥哥。”

    刘弗陵心头一震。已经四年无人敢说这两个字了。甚至,为了百姓容易避讳,他继位之初便改名为“刘弗”,其实他也不知道,“刘弗”是什么意思,他只知道,“弗陵”是父亲对他的期许,“在上位不陵下”,他自幼学习《论语》《中庸》,努力学做一个君子。熟料,他却突然成为一个帝王。

    收回思绪,刘弗陵却见上官琛跪了下去,小脸透着惊惶。刘弗陵想拉起她,可上官琛竟“哇”地哭出了声,泪水簌簌而下,有一两滴落到了刘弗陵的衣上。刘弗陵问她怎么了,她抽噎着,好半响才说明白,原是自己忘记了父母的教诲,直呼天子名讳,她怕他降罪,怕上官家被牵连。

    “莫怕。”刘弗陵抬手擦了擦上官琛的眼角,安慰她,“朕不怪你,只要不当着旁人,便无事。”

    上官琛止住抽泣,“当真?”

    指尖上温热的液体尚未干透,刘弗陵轻轻叹了口气,“朕是你的家人,不是吗?”

    是夜,上官琛在刘弗陵的身侧睡得安稳,刘弗陵看着女孩,一会想起她身后的上官家与霍家,一会想起初登帝位时的自己,却是怎么也睡不着。月光洒在上官琛恬静的睡颜上,朦胧而柔美,刘弗陵见她微微嘟着嘴,有种说不出的娇憨可爱,忍不住伸手去捏她的脸,可上官琛却往他的怀里缩了缩好让自己的脸蛋免遭“荼毒”。刘弗陵失笑,举起的手,轻轻抚上了女孩的头发。

    始元六年。

    左将军上官桀趁着大将军霍光休沐,直接将一封燕王弹劾霍光的奏疏送到了天子的案头。那奏疏上写,霍光调集兵力意图谋反,燕王请求入朝宿卫。

    刘弗陵看罢,只将奏疏放置一旁。他想起后元二年,先帝驾崩不久,燕王造谣说自己的皇位来路不正,意图取而代之,他念及骨肉亲情,不仅没有杀了燕王,甚至未动其爵位。如今,这位兄长竟是又按捺不住了吗?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宫人点起一排排的铜灯,大殿内烛光摇曳,忽明忽暗,倒教人瞧不清天子的面容。夕阳将落之时,皇后的仪仗抵达建章宫,不多一会,上官琛在殿外求见,她是来陪刘弗陵用膳的。

    刘弗陵自幼居于建章宫,继位后,也依旧居于此,而皇后的椒房殿在未央宫,两宫之间虽有复道相连,距离也是不近的,因此,除了皇后五日一上食并留宿帝寝的机会,以及重大节日帝后同席的场合,上官琛与刘弗陵见面的次数并不算多。

    上官琛的父亲上官安在立后不久,被封为桑乐侯,并迁车骑将军,仗着天子岳丈的身份,骄狂了一段时日,只是,上官家虽有椒房之重,大权在握的却是霍光。而皇后年少,在上官琛成年之前,刘弗陵是否会有宠姬?甚至诞下庶长子?一旦天子意有所移,上官家又当如何?

    “有心事?”刘弗陵瞧着上官琛心不在焉的模样,出声询问。

    上官琛放下象箸,望着面前几乎未动的菜肴,点点头,又摇摇头。

    “昨日外姑去看你了?”

    “是。”上官琛的眼里蓄起一股雾气,“阿母说了好多奇怪的话,她还问,如果二者选一,妾会选择祖父还是外祖父。”

    “那么,姼姼会选择左将军还是大将军?”

    “妾不知道。”上官琛的神色有些委屈,又像是有些困惑,“他们都是妾的大父,为什么只能选一个呢?”

    瞧着女孩的模样,刘弗陵心中颇感酸楚,他轻轻拍了拍上官琛的肩膀,安抚她,“若真有那一日,姼姼什么也不用做。”

    次日朝会,大将军霍光没有出现。上官桀趁机诬告霍光心虚,这才不敢来见天子。刘弗陵问左右,才知霍光待在画室,那间挂有《周公负成王图》的画室。霍光,是辅臣之首,更是先帝为他挑选的周公。刘弗陵笑了,诏霍光即刻觐见。

    刘弗陵当庭指出了上官桀所呈奏章的疏漏。他说,大将军调集兵力不过是部署罢了,而此事发生在十日前燕王远在蓟地如何知晓?况且若大将军真想谋反,根本无需调动校尉。

    少年天子说出这样一番话,朝臣听了,俱是又惊又叹。

    霍光朝刘弗陵行了稽首大礼,感念天子的信任,而上官桀与上官安父子,颇觉背后凉风习习。刘弗陵下令彻查那位送奏章给上官桀的“燕王使臣”,上官桀忙说此等小事不劳陛下费心,刘弗陵却不理会,上官桀只得硬着头皮称赞天子圣明。

    此事之后,上官父子仍是瞅准机会就状告霍光,刘弗陵觉得厌烦,所幸当着满朝文武说,大将军是忠臣,再有敢毁谤大将军的,按罪论处。

    上官父子只得闭了嘴。可,他们并不甘心。

    元凤元年。

    上官父子联合燕王刘旦和盖长公主,打算暗杀霍光,废黜刘弗陵。只是,此计泄露了。霍光奉天子之令,火速发兵,逮捕了参与谋反的一干人等,按律,上官家当灭族。

    皇后的寝殿内,椒香馥郁,温暖如春。上官琛呆呆地坐在玉几前,浑身冰凉,许久不曾言语。长御启华满脸忧心,却不知如何劝慰。上官家遭此大祸,只怕皇后也难逃干系。

    上官琛不敢相信,她的祖父和父亲谋反了。为什么呢?明明自己就是皇后,他们竟要废了陛下,杀了外祖父,他们欲置自己于何地?她恨他们,恨他们为了争权,完完全全抛弃了她。无论他们是成是败,她怕是都不会有好下场。如今上官全族被下狱,不知这废后的诏书几时会下?上官琛哭着哭着,突然坐直身子,强忍住泪意,她吸了吸鼻子,望着椒房殿的大门,出奇平静地等待着。

    刘弗陵来时,看见了一个满脸泪痕的女孩,她的眼睛通红,鼻翼嗡动,贝齿紧紧咬着下唇,似是怕自己稍不注意就大哭起来。上官琛见了刘弗陵,不起身不行礼,只是木然地唤了一声“陛下”,刘弗陵近前,牵起她的手,冰凉的触感令他心里一颤,他又怜又气,转而斥责启华,“皇后若是冻病了,你可担待得起!”

    启华一个激灵,急忙叩首请罪,又吩咐宫人呈上暖炉。

    “陛下此来,是要废了妾还是杀了妾?”上官琛并不在意冷热与否,只讷讷地望着他。

    “朕不会废后,大将军也不会。”刘弗陵摸了摸她的脑袋,“上官琛永远是大汉的皇后。”

    上官琛沉寂幽暗的眼里忽地跃起点点闪动的亮光,她不可思议地看着年少的天子,好半响才问道:“为何?”

    刘弗陵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底下竖耳倾听的宫人们,缓缓道:“因为皇后年少不曾参与谋反,且为大将军外孙。”

    屏退了宫人,上官琛忍不住又问道:“妾的阿母和阿弟呢?”

    “上官期改名霍期,由霍家抚养,外姑被追封为敬夫人,葬茂陵郭东。”刘弗陵补充说,“日后大将军也会陪葬茂陵。”

    上官琛点点头,心中有些许宽慰,以如今的局面,能保她后位保阿弟性命保阿母身后哀荣,已是不易了。自此,上官家只她一人,而她所能倚仗的,便只有眼前的少年和她的外祖父了。

    “莫要多想了。”刘弗陵拍了拍她,“歇息吧,可好?”

    上官琛不说话,却抓住了刘弗陵的衣袖。

    刘弗陵无奈:“怎么了?”

    “陛下能不能不走。”上官琛垂下眼睛,“妾,害怕。”

    在上官全族被下狱的日子,天子留宿椒房殿安抚皇后的消息一出,原本蠢蠢欲动的佳人们也歇了心思。

    秋叶落尽时,上官家族俱已伏诛。上官琛用自己的私钱买回了上官家从前的奴婢,令他们为上官父子安冢守墓。长御看着仿佛一瞬间长大许多的上官琛,心中感慨:九岁的皇后终究也是皇后啊。

    元凤二年,刘弗陵已经十五岁了。他的父亲武帝十六加冠,而周成王更是十五就已加冠亲政,自诩周公的霍光,是否会同意自己提前加冠呢?刘弗陵提出迁宫,毕竟未央宫才是大汉权力的中心,霍光并无异议。很快,天子自建章宫迁往未央宫,大置酒。

    自上官伏诛,武帝留下的辅臣只余霍光一人,霍光的子侄女婿皆身居要职。幸而,霍光不是上官桀,他是汉室的忠臣。只是,权力一旦沾手,便不容易放下。霍光否决了天子提前加冠的提议,只说先帝十六加冠,身为人子,自是不好越过皇考。

    刘弗陵能做的,唯有等待。

    元凤四年春,十七岁的刘弗陵终于加冠。但,加冠未久,他竟病倒了。

    太医说,天子忧思过重以致积郁成疾,需好生调理,不可再劳心费神。其实刘弗陵知道,那时父亲逼死母亲,他大病一场后就落下了病根,而后突然接手一座帝国,作为庶出幼子的他,更是夙兴夜寐,战战兢兢。他何尝愿意做这个天子?但,他不能辜负,以母亲的血为代价得来的帝位。

    椒房殿。

    上官琛已经褪去了幼时的娇憨,出落得亭亭玉立,五官也长开不少,依稀可窥将来娇媚的容颜。她目送着霍光离去,脸上火辣辣的,脑中亦是浮想联翩。

    方才霍光让她下诏,以维护天子病体为由,令后宫佳丽穿穷绔、多系带,皆不可侍宿天子。说起来,外祖父是为她好。这么些年,天子虽无宠妃,但还是会有侍寝的宫人。她虽年少不曾承宠,心里却也是介意的。更何况,外祖父希望天子的长子由她所出。

    太医劝谏皇帝少近女色的同时,皇后的诏令也传便了后宫,虽有人心怀怨怼,却不敢当面置喙。

    刘弗陵斜靠在塌上,手里随意翻着一卷书简,脸色有些苍白。

    “陛下,皇后求见。”

    “宣。”

    刘弗陵见上官琛裙摆曳地,款款而来,待到近处,才发现她的脸上敷了一层淡淡的胭脂,不算明艳,却也娇俏。

    “陛下长乐未央。”上官琛敛衽施礼。

    刘弗陵似怒非怒,“皇后真是长大了。”

    鎏金炉里的香气越来越浓郁,萦着几许酷热的气息,迷离了红罗帐下的人。上官琛双颊绯红,堪堪按住了刘弗陵欲再进一步的手。

    “陛下可心悦妾?”

    刘弗陵盯着上官琛漆黑的眸子,不答反问,“姼姼可心悦朕?”

    “自那一日陛下说,上官琛永远是大汉的皇后,妾的心中便只有陛下。”上官琛目光灼灼,眼里全是他。

    “朕也心悦姼姼。”刘弗陵在上官琛的额头印下一个吻,眸中星光点点,可转念一想,他又微沉了脸,“不过,皇后此举当真妥当?”

    “陛下认为妾善妒是吗?”上官琛撇撇嘴,“妾也不想的,可是,妾会介意。”

    “都是些无足轻重的人罢了,往后有姼姼在,朕便再也不碰其他人,可好?”

    刘弗陵原先是有些不快的,他恼霍光干涉后宫,也恼她擅自做主,可现在瞧着她楚楚可怜的模样,他的心不觉就软了。更何况,她这么做,不正是说明她心里有他吗?如此一想,刘弗陵不仅怒气散尽,反而更疼惜她了。

    “陛下是认真的?”上官琛又惊又喜。

    “不然还能如何?朕的皇后不是已经下了诏令吗?”刘弗陵敲了敲她的脑袋,眼里三分无奈七分宠溺。

    上官琛终于松开刘弗陵的手,她微微合上眼睛,接受了他绵长细密的吻。

    烛光摇曳,一室旖旎。

    自此,上官皇后擅宠后宫。

    夏日的椒房殿,虽有卉木萋萋,但内外缟素,触目可见的白色装饰着这座宫殿,平添几许萧瑟。

    “太后,大将军求见。”

    上官琛午睡醒来,脑子还有些迷糊,“你唤我什么?”

    启华有些心焦,“太后您没事吧?”

    是太后,不是皇后。

    上官琛起身,望向铜镜里的自己,容颜初绽,不过二八芳华。她竟做了一个那么长的梦,梦见了他与她几乎所有的过往。如此,她又为何要醒来呢?

    你不是说,上官琛永远是大汉的皇后吗?骗子。

    霍光看到上官琛神色恍惚的样子,不觉叹了口气,“太后当振作精神,若孝昭皇帝地下有知,定也不愿看见太后这般模样。”

    “大父。”上官琛深吸了口气,稍稍敛去悲伤的情绪,正色道:“不知大父有何要事?”

    “新帝继位不过十余日,悖逆无道,臣请太后废帝。”

    废帝?

    上官琛睁大双眸,“大父让我废帝?”

    “正是。”霍光说,“新帝游戏掖庭,甚至,与孝昭皇帝宫人淫乱,着实不堪为帝。”

    先帝尸骨未寒,他们竟敢……十五岁的太后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心中已有了计较。

    不日,上官琛在承明殿召见新帝刘贺,大臣列举了刘贺的累累罪行,上官太后大怒,废其帝位,霍光立即收回刘贺身上的皇帝玺绶,呈交太后。

    群臣又开始商议新的嗣君人选了。上官琛其实不在意这些,无论是谁,她只管下诏迎立便是。她此生最遗憾的,是没能为刘弗陵留下一儿半女。若他有皇子,何愁江山无人承继,即使有位公主,亦能稍感慰藉吧。

    一片望不到尽头的花海中,上官琛独自走在小径上,左右花叶葳蕤,馥香久远,偶有彩蝶停驻她的肩头,远远望去,前方有一个小小的人儿正向她奔来,小人儿的后面,还跟着一个颀长而熟悉的身形。

    “阿母。”

    上官琛看女娃奔至自己面前,张开手臂竟是要抱,她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问,“你是何人?”

    女娃看她不理会自己,闷闷地扁起了嘴,转头朝身后的玄衣男子跑去,她睁着一双泫然欲滴的圆眼睛可怜兮兮地问,“阿翁,阿母是不是不要我了?”

    男子一把将女娃抱起,刮了刮她的小鼻子,笑道:“阿母如何舍得不要媱媱呢?她啊,在逗你呢。”

    男子一边说,一边抱着女娃走向上官琛。

    风停了,蝶鸟也累了,有的覆在花蕊上,有的立在枝头上,一动不动,忽然间四野俱静,上官琛清楚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姼姼。”刘弗陵眉眼含笑,一如当年他第一次唤她名字时那般温柔。

    上官琛怔怔地望着他,不知今夕何夕,亦不知梦里梦外。

    “你,你真的是他?”

    “我是,是上官琛的夫君。”

    “那现在,是哪一年?”

    “现在是元平六年,我三岁了,阿兄四岁了。”刘弗陵怀里的小女娃抢着答道。

    元平六年?怎么会有元平六年,明明元平元年他就……新帝继位次年便会改元,元平年间只会有一个元平元年……难道,那才是梦?

    上官琛的脑子乱乱的,恍惚中见他向她伸出一只手,她鬼使神差地便握住了。

    “走吧,阿晟还在等我们。”

    “阿兄怕是还没回来呢,他今日习《保傅传》,太傅可凶了,说背不出三段不许歇息。”女娃想到太傅吹胡子瞪眼的样子,不觉心有戚戚。

    刘弗陵笑,“你阿兄是太子,自然要多些磨炼。”

    又穿过一条小径,三人抬头,前面已是椒房殿的后门。

    上官琛回首,见隐在椒房殿后苑的花海已瞧不真切,花香倒是依稀可闻,她不由喃喃:“我竟不知这花海是何时栽的。”

    天尚未明,上官琛早早醒来,毫无睡意,索性披了外服,就往外走去。宫人急忙跟上,却见太后直直往椒房殿的后方去了,她们心下诧异,只得紧紧跟着。

    上官琛出了后门,只见草色如故,半点没有花海的影子,意料之中不是吗?上官琛笑自己异想天开,他已经不在了。她想,以后的史书大概只会记下寥寥数语,诸如元平元年帝崩这样的话,可谁又知道,这几个字的背后,是他命途多舛的一生。

    元凤四年,是她满腔甜蜜而又隐含忧虑的一年。

    那天春天,他加元服。她原以为,大父会交出权柄,他会顺利亲政。可是,他病了。大父觉得这是个让她擅宠有子的机会,她听从大父的意思,下了那封诏令。事到如今,她都不知是对是错。那封诏令,成全了大父的私心也成全了她的。只不过,前朝在大父之手,后宫在她之手,他们又置那位年少的天子于何地呢?

    所幸,他不曾怨怪她。他宠她,疼她,事情发展得果真如大父所料那般。可,她仍忍不住想,她擅宠的背后,是大父的权势威压多一些,还是他的真心实意多一些?

    他的病反反复复,一直没有痊愈。他只好继续委任大父执政,她知道,他不甘心。

    有一次,他从梦中惊醒,冷汗涔涔,吓坏了她。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平静下来。他说,他梦见了枉死的母亲,母亲斥他不孝,而后,他又梦见了卫太子,卫太子说上林有枯木逢春,虫食叶成文:公孙病已当立。所以,他应该退位让贤,否则,将天降灾祸。

    公孙病已当立的讖言发生在元凤三年。她猜想,卫太子,所谓的武帝嫡系正统,是他一生都难以释怀的存在。他自幼学习儒家典籍,自然知晓“子不语怪力乱神”,他不信什么虫食叶成文,更不信什么天意昭示的真命天子。一切,不过是卫太子的旧臣所为罢了。可偏偏,那位武帝的嫡长子深得民心,即便卫太子死了那么多年,依旧有人念着他,念着他还有一个孙子——刘病已。

    他问她,他是否不配这个帝位?她难受极了,她安慰他,他是武帝亲立的太子,是大汉名正言顺的天子。别说卫太子已死,即便活着,那也是被武帝废黜的太子。她轻轻抱住他,哼唱起《黄鹄歌》来,黄鹄飞兮下建章,羽肃肃兮行跄跄……不知唱了多久,她终于见他慢慢睡去,眉眼舒展了许多。

    就这么过了两三年,他与大父还算君臣相宜,与她也是感情日深。可惜,越美好的时光就越短暂。她忧心忡忡的是,他的身体始终不见好转。到了元平元年,一个春寒料峭的早晨,他彻底病倒了,太医束手无策,即便广招天下名医,也毫无成效。

    虽缠绵病榻,他仍不忘过问朝事,她心疼他,他却说,自己为大汉做得太少太少了。她至今记得当时他说过的每一个字——“天下以农桑为本。日者省用,罢不急官,减外繇,耕桑者益众,而百姓未能家给,朕甚愍焉。其减口赋钱。”那是元平元年二月,他人生中的最后一封诏书。轻徭薄赋,与民休息,是他最初也是最后的心愿。

    两个月后,长安的天热起来了,宣室殿外的树木绿意盎然,竟有几分酷暑的味道。她穿着层层叠叠的广袖深衣,却觉得寒意彻骨。

    她的夫君,昔日神采奕奕的少年已成一副形销骨立的模样。她颤抖着抚上他枯瘦的脸,只觉硌得生疼。他不该是这样的 ,他应该在未央宫的前殿指点江山,应该在建章宫的高台遥望星空,应该在上林苑的猎场弯弓射箭……上官琛忍不住落下泪来,她摩挲着他的脸庞,轻声唤着陛下。

    刘弗陵终于睁开眼,“姼姼。”他唤她,声音沙哑。

    “陛下。”上官琛抹了抹眼睛,挤出一个笑来,“陛下醒了。”

    “莫哭。”刘弗陵伸手想去摸她的脸,可是胳膊才抬到一半便使不上力气,上官琛急忙抱住他的手臂,引着它抚上自己的脸。

    “往后你一个人也要好好的。”

    “妾不要,不要一个人。”她突然像一个被娇纵坏的孩子,无理而又霸道,却带着哭腔,“陛下若再胡说妾就生气了。”

    刘弗陵想笑又想哭,他抚摸着她光滑细腻的肌肤,纵有万般不舍,却也无可奈何,“姼姼将来便是太后,不可如此任性。”

    “妾不要做什么太后,妾只愿做陛下的皇后。”上官琛再也控制不住,任凭泪水肆意。

    “姼姼,对不起。”刘弗陵神色黯然,“朕走后,大将军会选定太子,届时,皇后下诏迎立,朕也放心。”

    上官琛猛地抬起头,“陛下不立太子?”

    刘弗陵没有说话,渐渐合上了眼。

    那个初夏的傍晚,大汉永远失去了一位年轻睿敏的帝王,而上官琛永远失去了与她相伴九载的夫君。

    元平元年夏四月,帝崩于未央宫,时年二十岁。

    上官琛从椒房殿的后门回来时,大将军派来的人正要请她去大殿召见皇曾孙。刘贺被废后,霍光等朝臣商议,立武帝曾孙,即卫太子之孙刘病已为新君。上官琛对刘病已没有什么特殊印象,只记得他幼时曾养于宫中,大父认为皇曾孙操行节俭、慈仁爱人,可以嗣孝昭皇帝后。上官琛免不得想起那个公孙病已当立的讖言,难道真的是天意?兜兜转转一圈后,他的江山竟还是要交到卫太子之孙的手中。

    刘病已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身形颀长,眉眼清明。上官琛莫名想到了他,或许是都肖似武帝的缘故吧。她抛开脑中繁杂的思绪,正色道:“皇曾孙德行高尚,封阳武侯。”

    刘病已拜谢,很是恭敬。随即,有朝臣奉上玺绶。元平元年七月,阳武侯刘病已即皇帝位。

    几个月后,刘病已册立皇后。这时,上官琛已经不适合再居住在椒房殿了。她将要搬去属于太后的一座宫殿——长乐宫。长乐长乐,她哪里来的乐呢?

    刘病已继位不到两年,下诏为武帝立庙,歌颂武帝功德。

    长乐宫的上官琛听说这个消息,隐隐有些不快。他刘病已嗣的是孝昭皇帝,不是孝武皇帝。如今,大将军依旧秉政,而刘病已来自民间,毫无根基,除了一个武帝的嫡长曾孙身份,他还有什么可与大将军抗衡的?他此举,自然是为了彰显自己是武帝正统,彰显自己得位之正。那,身为武帝庶出少子的孝昭皇帝呢?

    满朝文武唯有夏侯胜反对刘病已的诏书,夏侯胜认为武帝末年天下虚耗,百姓流离,因而武帝不配享有庙号。刘病已大怒,将夏侯胜投入狱中。

    夏侯胜正是上官琛的师傅。多年后,夏侯胜去世时,上官太后为他素服五日,以报师傅之恩。

    长乐宫的日子寂寥而又漫长。上官琛眼看着大父逝去,眼看着刘病已夺回权柄,眼看着霍家谋反被诛,眼看着霍皇后被废自缢,可她的心里却再难泛起波澜。

    霍家被灭族时,她才23岁,她以为她就此失去所有的靠山,会落到孝惠皇后那般的凄凉境遇。可是,她没有,她依旧是大汉最尊贵的女人。刘病已感念她的迎立之功,依旧尊她重她。是啊,她可是废立过天子的太后。倘若,先帝立了太子,她可还能轻易行废立之事?

    上官琛至死都不清楚,刘弗陵不立太子,是来不及?是受制于霍光?还是为了她?

    建昭二年,五十二岁的太皇太后上官琛乘车马赴长安城外的始平原。始平原上有两座相对而望的封土,一座早已完工,一座尚在营建。上官琛在东封土高大的正门阙前下了车,她仰望着这座松柏苍翠的皇陵,眼前浮现起许多过往的画面,静默许久,她转头向西,微微笑了一下,西封土将是她的长眠之地。

    建昭二年,太皇太后崩,与孝昭皇帝合葬平陵。


    后记:今年终于去了平陵,也算了结了一桩心事。如今的平陵很荒凉,徘徊庙的遗址也遭到破坏,所幸,帝陵与后陵相对而望,依旧彼此陪伴着。

    附:《平陵》

    这江山多娇 曾是你的江山

    人间几度 蜚短流长

    但有平陵青青不负君

    ————————————

    幽幽古道北风残喘

    漫漫野陌荒草清寒

    君王殁 几度春风又散

    两座青丘正相看

    遥想那年生而玄诞

    锦衣绮堂悠然世间

    何堪千钧重 九重阶上叹

    血色忽起湿眼睑

    懵懂践祚开新元

    高文景武功过如烟

    从此江山社稷承己肩

    愧尔嘉祥何所念

    建章宫前识忠辩奸

    宣室殿里夜读经传

    斡旋间 谁人知心中怨

    云淡风轻百事艰

    十二垂旒掩了容颜

    原来不过舞象华年

    饮一樽清酒  梦醒残荷岸

    君明臣贤守河山

    可曾许下平生愿

    护我子民一世长安

    恨少年白骨命途多舛

    是非曲直后人谈

    早弃天下功未建

    但有昭昭史册刊

    平陵草木诉往事悠悠

    骆驼无声伴君眠

    千载倏忽丝路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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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标题:长乐复长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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