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三年的冬天,这一天,天空难得的晴朗,一支迎亲的队伍滴滴答答的吹奏着不成调的音乐,走在乡间的土路上,枯干的野草、光秃秃的树枝在风中瑟缩着,一顶暗红的轿子左晃右晃,轿夫好像喝醉了酒,实际上是报复新娘家的人给的礼钱太少。
张小玉坐在轿子里简直都要吐了,胃里翻江倒海,恶心不止,幸亏早上没吃东西,不然这会儿肯定出丑了。
她尽量不去想她颠簸的肠胃,她即将面对的新郎是她的一个远方的表亲,小的时候,两人见过面,彼此还算了解,及至长大了还见过两面,算作郎有情、妾有意,想到这里,她不禁微笑了。
虽然李家不算太贫寒,但是请的客人也不多,就是村里的近邻加上近处的几房亲戚,屋里很冷,客人都袖着手,哆哆嗦嗦,灰扑扑的衣服,沧桑的没有表情的脸,几近呆滞。
新郎穿着簇新的大褂,好像不是太合身,不知道是今天的众人的焦点还是因为是新大褂的缘故,新郎很局促,手脚简直不知道放在哪儿,只是嘿嘿的笑着,略带羞涩的招呼客人。
是夜,新郎酩酊大醉,一件新大褂被揉搓的不成样子。
第二天,按照风俗新郎应该陪同新娘回新娘的家,俗称“回娘家”。天还不亮,小玉就起床了,收拾停当,坐在床头等着他醒来,他昨夜喝多了,歪在床头胡乱的睡着了,此刻,睡的正酣,呼噜声不止。
天色渐渐微明,婆婆在院子里轻声呼唤,“二柱家的,二柱家的”,小玉一时没反应过来,倏地她明白了,是喊她,她现在是“二柱家的”,不再是什么“张小玉”,那个小家碧玉了。
她低了头,蹑手蹑脚走出房间。
“怎么还睡?天都亮了,你们该收拾收拾,早去早回,现在挺乱的”,婆婆有一丝嗔怪。
她微红了脸,懦懦地,“他还睡着呢!”
婆婆喊醒了二柱,准备好了礼物,嘱咐他们早去早回。
天光已经大亮,路两旁的枯草上铺满了一层白白的霜。二柱挑着担子,走在她的右边,她低着头,默默跟着。
走过小路,转上大道,再有三里路就到了,他们刚刚转上大路,从不远处乱哄哄来了一群人,前面是被五花大绑的三个年轻男人,后面押送的是骂骂咧咧几个当兵的,帽子歪扣在头上,斜背着乱七八糟的包裹,一边走,一边用枪托敲打被绑的人。
“坏了”小玉大吃一惊,是拉壮丁的,这种现象这两年她见多了。她推了一把二柱,意思是让他跑到小路上,躲一下。二柱早已扔了担子,一路跑下去。但还是晚了,前面的一个士兵看见了疾跑的二柱,就听见拉枪栓的声音,还有一声大喊,“站住,不站住,开枪了!”
二柱被抓了回来,同样五花大绑和那三个男人串在一起,小玉撕心裂肺的呼喊、叫骂、拉扯中,额头上被重重用枪栓砸了一下,晕了过去。
一九四三年,昏黄的油灯下,小玉在补着婆婆的一件棉衣,门“吱呀”声,婆婆摸索着进了屋,她微微仰着头,眼珠上面一层白白的东西,她在努力寻找光亮。
“二柱家的,”婆婆一步一挪地坐在了炕沿上,“今天你二婶他侄子从南面来了,他说路上见过二柱”。
小玉打了个哆嗦,他还活着?!十年了,整整十年了,一点音信也没有,只说抓的这批壮丁去了南面去打仗,就再也没有消息了。
婆婆的声音暗哑下去,“活着就好,咱们就有盼头了!”一滴眼泪慢慢流过脸上的沟沟壑壑,十年了,婆婆的眼泪越来越少,视力越来越差,现在已经近乎是盲人了。
北屋里传来公公扯肝扯肺的咳嗽声,小玉有时候担心,他会不会把肺咳出来。
“你爹的病,只怕……”婆婆哆嗦着嘴唇,公公近来咳嗽的越来越厉害了,可是家里能卖的都卖了,吃了上顿没下顿,哪有钱看病啊。
微弱的灯光下,小玉摩挲着那件大褂,皱皱巴巴的痕迹仍在,这么多年来,再穷,她也舍不得卖掉这件衣服,这是他唯一留给她的念想。
她把衣服贴在了脸上,米汤浆洗过的衣领硬硬的扎脸,胃里一阵阵翻滚。
她还要等多久?
终于等到解放了,全国再也不打仗了,她心里的期盼一日盛似一日,她一天去好几次村头,站在石碑上翘首期盼。
邻村被抓的壮丁回来了,带来了二柱的消息,他们俩曾经在一个部队,后来他被八路军俘虏了,他听说二柱随着国民党逃到台湾去了。
她听到这个消息,几乎跌倒,台湾是哪儿?这个地方太陌生了,从来没有听说过。
婆婆病倒了,她挣扎着问医求药,公公已经于三年前去世了。
庆幸的是,村里成立合作社,日子倒也过得下去。
婆婆好歹活了下来,还能和她做个伴。
一九五八年,田里颗粒不收,村里都吃大锅饭,她从村里灶上打回来两个小窝头,这是她和她婆婆的一天的口粮,村头田间所有能吃的树叶、菜根都被吃光了。
村里的孩子都七八岁了,还光着屁股,省衣服,每个孩子的肚皮都透亮,能看出里面绿汪汪的,那是常年吃菜叶、树叶造成的。
人们都躲在柴火垛下晒太阳,但凡不动就不动,一活动就要耗费热量,就得要吃饭,可是上哪儿找饭去?即使在地里找到点能吃的,也得生吃,家里的锅都被村里收走了,吃大锅饭了,自己家要锅还做什么用?
婆婆病了,多年的思念加上营养不良,这次她没有熬过去。她终于结束了她苦难的一生。
小玉去找人把婆婆抬出去下葬,走了好多家,那些壮劳力个个面黄肌瘦,走路都打晃,哪有力气抬人,村里还有好几个人去世了,家人都在等着把人抬出去下葬。
那年,村里死了好多人。
大陆和台湾终于可以互相通信了,她托人辗转打探二柱的消息,写了好几封信去,可是都是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她娘家哥哥几次托人带信来,让她去天津找他,哥哥不放心她一个人生活。
农村开始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了,人人都忙自己田里的话。可是想她这样一个女人,要种、要收、要浇地、要除草、还要去卖棉花,买种子,种种的力气话她一个女人根本应付不过来,就是那些家里有壮劳力的人都整天累的不行。她总不能每件事都去求人。
她决定去天津投奔哥哥,临走时,她把天津的地址留给邻居,千叮咛万嘱咐一有二柱的消息就通知她。
深夜里,她独自一人剪纸,她的剪纸非常漂亮,人物、花鸟鱼虫都能栩栩如生,常有人慕名前来索求,也算作贴补家用吧!
今天哥哥带回来他的消息,他回家了,到了坟上祭拜了父母,看望了乡亲,感谢乡亲们对他父母多年的照顾。
“还有”,哥哥懦懦地,“他,他在台湾成了家”。
她坐着没有动,没有任何反应,似乎是在意料之中,又似乎在意料之外。
他已经回台湾了,他在家乡呆了不到半个月,他应该知道她的地址。
天快亮了,她仍旧在灯下剪纸,纸张破碎的痴痴声在夜里听起来特别孤独,她剪破了手指头,鲜红的血滴在大红的剪纸上,殷出一滴滴的暗红色。
她起身去洗手,猛抬头间,镜子里一个苍老的面孔,眼睛周围满是褶子。五十多年了,她从没有照过镜子。
她摩挲着自己的脸,五十多年好像弹指一瞬就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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