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七喜
南京的夜晚已经很有夏天的气势，那就是热，四面八方来的热，让人躲无可躲。又像是慢慢走进了一个密封的空间，也有树木葱郁，也有夜风忽袭，但因为密闭，有一种风也出不去，人只能更深往前走的宿命感。
南京人习惯了这种宿命感，在我很小的时候，街坊四邻将竹床泼上了凉水，待竹床上的水渍被热气烘干后，大家便一忽噜地拥上竹床，用各种姿势汲取竹架间被自来水浸过的凉爽。因为人都拥在外面，家里反而冷清下来，大门敞着的，没有人愿意进屋，谁想钻进烘箱呢，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在竹床上的夜晚比在家里的夜晚平添出许多时光——因为大家都没有电视，偶然也有的，簇了一堆人的地方，在黑乎乎脑袋圈里忽而闪烁的光亮，那正是电视屏幕的魔术。大部分人没有，大家老老实实呆在竹床上，有人很早打起鼾，多半是男人。
女人和孩子一样难以入睡，聚在一起讲很多话，现在已经完全记不得她们聊了些什么。天空中浮出很多星星，像从滑腻的巧克力浆中凸出来的雕塑，闪着微光。有时候看看大人聊天，有时候看看星星，会觉得一张一合的嘴巴里，星星像气泡一样吐出来，又很快地飘到天上，固定在某一处。
而今，我站在十二楼的阳台。目及之处，是夜海中轮船一般的高楼，灯光在马路上流淌，就像海洋里若隐若现地会发光的生物，从你的脚下倏儿游走，滑出一道旖旎地藏在海面下的光带。
但暑热还像许多年前那般熟悉。暑热带来另一种安宁，不像春秋两季，小区里跑满了大呼小叫的孩子，有时候很晚了，还有遥远的声音从某个地方响起来，倒让晚睡的人吓一跳。
暑热的宁静却又与冬季不同，在这过份热情的季节里，人们就像从魔咒里被短暂的唤醒一般，藏匿在城市的边边角角，酒吧，公园，打烊很晚的甜品店，说着冬季延续下来的话题，就像从未沉睡过，自然，隐含着微微的兴奋。
有时候能等到洒水车跑上街头，在滴里答啦的重复旋律里，漆黑的马路被凉水一遍遍浇透，就像多年前的竹床，从大地深处蒸腾出无形地，看不见的，却又真切能感受到的热力。等这热气散去，人们才从店里，公园深处，酒吧间走出来，徜徉在街上。路过烧烤摊，没准还能坐下来再喝一杯，尽兴而归。
从路灯昏暗的汽车道里驶来一辆车，看不清车型车牌，只有两道笔直的灯光从远处越来越近。一个转弯，车子驶入地下车库，被24小时通亮车库吞没的汽车，最后只在楼上的远观者眼里留下一丝难以言喻的尾气。
有人说看不见，其实能看见。尾气在夏夜的槐树间穿梭，很难散去。它们东窜西窜，像被捕捉的动物，槐树叶因此而发出细微的颤抖，如果此时有人路过，就能听到沙沙地声音。可是，谁都不会知道它们是在躲避尾气而互相推搡，以为是风，而夏天的风早已失去了真实作用，成为热浪的传播助手。
你无法分清这是夜里几点，有时候觉得很晚了吧，时针才刚刚走到连续剧结束的时间。就像在竹床上睡着，半夜醒来，看着天边微透的光，常常恍惚是不是再打一个盹，就又要迎来满目满眼热灿灿的太阳。而身边大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睡到了屋里，竹床凭空大出许多，正像夜海中快要驶到岸边的船筏。
我还睡过四合院，不太标准的四合院。在天井里搭一张床，水泥地上泼了水，塑料拖鞋走过去，噼里啪啦溅起一点泥。四合院要比马路上安静，但左右各有一个穿到他院的门洞，在夜里像两张填不满的大嘴一样令人生怖。从门洞里传来邻居的私语，有时候一觉醒来，还有悉悉索索地说话声，是大嘴里住着昆虫小人吗。
总之，夜幕下，一切都活泛起来，是另一群生物的狂欢，是它们勤勉而又循规蹈矩的日常生活。我们与它们差异着，探索着，怀疑着，揣测着，防备着，却又不敢多触及一分。从这个角度来看，大家又都是默守成规，大概属于宇宙生成时就自发而成的规律。
现在城市的天空难得看到星星，因为坐在马路上聊个不停的女人们消失了。男人们的鼾声还在，女人却沉默了，天空显得寂寞。在没有边界的夜色中，一幢幢缀着彩灯的高楼以极缓慢的速度驶过，不知道开往哪里。启明星还在，真怕它消失，女人们心里祈祷着，为昨天再次的联络，也为很快就要到来的冬季。
冰将封住一切，包括缓慢行驶的高楼，以及在海面下拖着一条长尾悄悄滑过的深海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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