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父亲，幕后推手5
在大学宿舍我活得像个摩登女郎，就差让男伴爬上我的3号床了。偶尔喝杯星巴克几乎能说服我：自己会精致下去，生活将一直精彩。放假回家撕扯我的美梦，分裂我的幻想。双重生活令我时而踌躇满志，时而混吃等死。那个想法前卫、看起来有点优雅、好像又具备才华的自律姑娘竟是这般真面目？我不愿让人们了解到我的家庭，而我的家庭是我的一部分，所以人们看见的我不完整。稍微敏感的人就能觉出我时刻散发的距离感，克制、压抑被我加工成了大量微笑，挂在自己的扑克脸上。
着手改善家庭表面环境会让我变好吗？我试过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如整理物品、擦桌椅、拖地。一切貌似变得好点了，我还有些时间做自己的事，然而母亲因为找不到被我妹妹乱丢的钥匙而开始咒骂我。在听着女性生殖器官俗称的情况下，我难以集中注意力或保持热忱。恍然间我发现：母亲把各种家务做了无数遍，那并未使她乐观积极起来，只让她叫苦不迭。我觉得她多数的苦不是身体的感觉，而是心里的感觉。无论洗沙发垫洗得多么快，她都赶不上烟筒滴锈水的速度。每年有她的抱怨和催促，父亲才会撤去坏掉的烟筒。
我家的房屋存在的问题还有很多且越来越多，某天一堆瓦砾突然掉下来，险些砸中我睡着的妹妹。望着天花板上的黑洞，我愈发相信这座老宅对父亲来说只是居住地不是避风港。多数时候他当然还在意妻女，但他大概不在意我们的家了。既然他作为一家之主不再把家视为家，家也就不复存在。不幸的是母亲迟迟意识不到这一点，长期叫嚣翻修房屋，在希望和失望之间徘徊的痛苦不亚于绝望。我猜，爷爷病重及去世引发的一连串事件让父亲彻底成了无家可归之人。
从爷爷停止呼吸那天起，父亲每天回的就不再是家而是监狱。这座监狱知晓他在外劳动了，便发给他一些饭菜和衣物，让他吃饱穿暖后再去劳动。监狱里的其他人想给他家的感觉，可谁会把监狱当成家呢？母亲、我、妹妹都是犯人，父亲把自己当作犯人，其实他是玩忽职守的监狱长，在外面为别人营造了一处处崭新、温馨舒适的居家环境，却不肯为自己的住处花时间。他总是很敬业，但有时不称职。人们可能认为某些家庭的问题出在不快乐的母亲身上，便将矛头指向喜怒哀惧易于外露的女人，少数看客则理解仿佛处于象牙塔的母亲为何不快乐。
母亲的情绪控制着家庭的天气，而父亲的言行往往控制着母亲的情绪。我明白，许多时候母亲需要的只是父亲的一句有感情的话语，一个有温度的眼神。多简单，可父亲一贯的无动于衷硬是将其变为了母亲余生难以企及的奢侈品，而在父亲看来，这种奢侈品可有可无，要用数字换取的东西才算昂贵。变老使人歇斯底里，于女人而言更是如此。当男人粗暴、乏味地自定义“现实”这个词，将养家糊口作为全部任务的时候，女人终生怀抱的少女心有余而力不足，爱作为最强大的力量却面临有劲使不上的困境。
说真的，我这个女儿能原谅母亲出轨，不过她不会，这是个人天性和魅力、能力等因素共同决定的，哦，未来的我不同于她。尽管思想带点肮脏，我却相信真爱甚至一见钟情，并觉得我父母不是真爱。父亲不是母亲的真命天子，母亲不是父亲的真命天女，我和妹妹也就不是天之骄女。如果父母是真爱，那么过了这么多年，两人依旧会让美好的记忆漂在脑海上，几乎时刻都能记起来。
然而现在的情况是：母亲做好饭，催促父亲立刻吃饭。假如母亲记得当初的美好，她怎会不注意丈夫的疲惫？让他多休息会儿，菜不会凉透。或者，父亲孩子气上身，赌气不去吃饭，惹得母亲发飙。假如父亲记得当初的美好，他怎会不重视妻子的心意？先去跟家人们吃饭，再休息也不迟。父亲对待饮食很随意，声称没有特别爱吃的东西，还有点排斥下馆子吃大鱼大肉，他的口味跟社交一样清淡。喝酒只是习惯不是瘾，他从未独自喝醉过。我经常看到他吃东西只为消除饥饿，满汉全席和粗茶淡饭在他眼里似乎没差，甚至后者更可能是他的选择。
这对我母亲来说不算好事，因为做饭带来的成就感不源于她自己，而来自别人的反馈，主要是我父亲的反馈。父亲很少赞美别人，更少赞美家人。每次做出丰富可口的饭菜，母亲多半会“邀功请赏”——“快尝尝这山药炖排骨。”“肉丸冬瓜汤怎么样？”不像我，父亲极少主动表示赞美或感谢，被母亲提示后，才会说“很好。”“可以。”次数多了，听起来像敷衍，但母亲总是很吃这一套，我多次边嚼东西边看她得意的笑容。
这么多年了，通过自己的感觉和别人的评价，母亲肯定知道自己是个好厨子。这不是自信或自卑的问题，母亲一直有意无意地重复这个细节，一种潜意识里的感觉悄然而生：生活安稳，一切正常。表面上是这样，实际上不一定，可这种感觉已渗入母亲的头脑，她不是乐天派，而是不怎么去想“天”。她绝非活在梦里，却可能活在幻象里，许多事物被泡沫簇拥，吐泡的金鱼包括她自己。这很好，毕竟金鱼们在呼吸。撒鱼食的人包括我父亲，他清楚自己的这个身份，单从这方面讲，他很慷慨甚至有点风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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