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父亲,幕后推手3
我开始早熟的时候,正是我开始读爷爷留下来的那些书的时候。这看似是件不起眼的小事,估计父亲就这样想或根本没注意过,不然他大概会阻止我读那些书——《聊斋志异》、《武则天》、《雷雨》、《悲惨世界》、《简·爱》、《鲁宾逊漂流记》......我从成堆的各种书之中拿出、翻开了这些图文并茂的小册子,一段段悠然的小时光由此填充我的年少岁月。鬼怪、权力、社会、挣扎、情爱、生存......那时我理解不透这些东西,不过它们推我迈出了靠近世界的关键一步:在高仿世界自由穿梭。
这种行径对我产生了深远而不可逆的影响,就像一头栽进兔洞的爱丽丝,开始从一个女孩变成她自己。顺便说,先读爷爷留下来的书再读杨红樱、郑渊洁的童书,这是很奇妙的体验,如同来往在童年和成年之间,而我作为孩子让这种感受逼真得不像梦。如今,再面对书中的种种议题,我觉得我现在的理解虽然不浅但还是冰山一角,这使我认清自己很渺小。我尽力不因此丢掉勇气,继续去在意,去尝试,去冒险,去感受。书中描述的是别人的经历,我不能将其据为己有,但领略别人的经历会使我更好地谱写自己的经历。
某些文字提醒我要好好活,那我就先合上书去试一试,试得好就不回来打开书了,毕竟它已深入我心。那些小册子的首页标有购买日期,即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的某天,这意味着爷爷读它们时已年过半百。它们对十来岁的我施了魔法,我对被施此魔法的自己比较有好感,所以希望爷爷没有因为年龄而接收不到魔法。父亲极少阅读,假如有本《故事会》躺在旁边,他要么在看电视要么在打呼噜,无论是否劳累。他说自己年轻悠闲时爱研究器具零件,我不认为这是他的天赋或特长,并觉得他是跟爷爷对着干。
有种叛逆不是因为青春期,而是因为渴望把握命运,冲破囚禁上一代人的牢笼。我偶尔这样想:一些人所谓的“做自己”其实不是“做自己”,只是不做别人,确切地说是不做父母那样的人。猜猜怎么着?父母不光生养我们,还很可能在我们“起义”时无意地引导了我们。随后,我们认为就此踏上的某条路是我们自己的选择,然而自始至终,我们都是父母的作品,从来不是原创者,父母也不算原创者。如果爷爷不读书,父亲就可能爱读书,我就可能不读书。
也许我们这样的人都是长辈无心插柳柳成荫的作品,虽说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可跃到哪儿去飞到哪儿去,不还是一代代的鱼群鸟群说了算吗?离群后去哪里是客体间接决定的,这显得不振奋,不如说成是主体直接决定的。父亲年轻时逃离着有爷爷的地方,我现在逃离着有父亲的地方。逢年过节,若不回家我可能会思念,回了家我则会难过,因为一切没落无声地说我来自没落,也可能终将彻底没落。我对繁华既爱又恨,爱它的繁盛,夜未央,人不老。恨它的浮华,盛世之下白骨累累。日日夜夜,繁华变换着无数张脸,像个百变万人迷,诱惑着所有想飞的人。
大多数人的双臂未能蜕变为双翼,仅在摩天大厦上奋力起舞,最终坠入与其对视的深渊。还在上学的我未在摩天大厦上奋力起舞,但在蹒跚学步,这已让我觉得繁华是位翻脸比翻书还快的主人,不定何时就会把我这样的过客扫地出门。即使交付整段大好年华,我也只能一瞥繁华的某几张侧脸。还年轻但已不算太年轻,我开始知道命运赠送的所有礼物,早已在暗中被标好了价格。暂别繁华,重回没落是另一种迷失甚至是堕落,几乎一切都能阻挠我重振旗鼓,比如我的房间。
儿时的房间,多数时候比较温暖。阳光通过朝向院子的窗户带来一片明亮,微风通过后窗吹拂我的大床,洁白的墙壁就像奥利奥的奶油夹心,蛋糕雕花般的天花板抵挡得了瓢泼大雨。我后知后觉,时间化作白蚁大军,一点一点慢慢啃噬这个房间。当下的房间,由于我的缺席而变得像储物室,不少杂物乱七八糟摊在各处。层层灰尘不仅将房间的基调变为灰色,而且联合杂物制造了一个垃圾场,若人在里面更是缩小版的贫民窟。
个别贫民窟是温暖的,我的房间南端却被接了座储物室,阳光再也不来了,明亮随之消失。后窗的四分之三被封锁,窗帘不再于夏日午后翩翩起舞,将外面那棵香椿树的气息撩拨到我床上。老得变色的墙壁被曾经爱贴剪贴画、后来爱贴海报的我弄得坑坑洼洼,还添了我妹妹的乱涂乱画。雪糕融化般的天花板再也扛不住连绵小雨,下雨时不免有多条蛟龙沿四条顶边蜿蜒而下。假如一直待在这样的环境里,我大概不会想太多更不会做太多。然而我稍微去了外面的世界,外界的许多事物都能刺激我想往高处走。一放假回家,天花板变得触手可及。踮起脚会碰头,跳起来会撞得头破血流,想动只能向下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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