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父亲,幕后推手1
我最熟悉的陌生人,我最了解的幽灵,我的世界未解之谜,是我父亲卢风。家里那几张他和我母亲结婚时拍的老照片里,他比现在的我大四岁。我继承了他大气的五官,但他的面部轮廓比我的更和谐。脚穿皮鞋,西裤衬衫,眉清目秀,黑发蓬勃。那天年轻的父亲仿佛征服了Q镇,时至今日街坊邻里仍觉得他“出走半生,仍像少年”。岁月当然在他脸上留了痕迹,只是不如杀猪刀那样明显。
每次别人说他不显老,十年前他会说“快四十不惑了”,脸上带着豁然明了的意味。现在他会说“快五十知天命了”,脸上带着豁达通透的意味。然而他的叹息一直消散在家中,酒后的酩酊大醉也只显现在家中。时间将我母亲冲击得前后判若两人,亦将我父亲捶打得倒在拳击台上,气喘吁吁地等裁判吹哨。据父亲所述,青年时期的他不怎么自寻烦恼,没什么远大抱负,吃喝玩乐不少,用心耕耘不多。在那个年代的Q镇,这样的态度和生活比较普遍,一般不会被批“作为年轻人没追求,不上进”。
那时Q镇的大部分人想得不复杂,好似生活在世外桃源,做得到真正的“佛系”。我父亲的随意,其根源应该是我爷爷的放任。奶奶逝世时我还未出生,爷爷在我上小学时逝世。根据我模糊的记忆和父母的只言片语,我觉得爷爷是个孤傲、倔强、厌世的文人,身体跟多数人一样嵌在社会下、家庭里,心灵却始终拒斥、抵挡着社会和家庭,还剩多少心力和情感去管束我父亲呢?父亲是四个子女中最小的那个,前面依次是哥哥、二姐、大姐。爷爷长脑瘤病重时,围绕养老及遗产问题,四个子女之间爆发了一场漫长的战争,战火燃至配偶和孩子身上,整个卢家四分五裂,至今兄弟姐妹之间还有老死不相往来的苗头。
某个阴天,我站在居民楼的第五层上,俯视我家的院子。房屋看起来很小,激烈争吵甚至动起手来的卢氏子女们看起来也很小,像一群小玩偶嬉闹推搡。不过声音太大了,我就要把耳朵摁进脑袋里,阻挡了雷声,但还是能听见人声。外人们逐渐聚过去听热闹,大门内的人专注于指责、反驳、谩骂,大门外的人专注于交头接耳,似乎只有我注意到雨点从天而降。刹那间,我也想从天而降,让所有感觉像雨砸在地上那样消失。我猜没人会发现我跳下去,直到大门内的亲人们休战。我不想变成一滩红色,脑浆被流浪猫吮吸,眼珠被流浪狗叼走,可我更不想再面对任何人。
那时我一直觉得身边的好人们即所谓的亲人们,那场闹剧不仅惊醒了我这个观众,而且使我也开始做演员。不管谁对谁错,趴在五楼窗户上的我讨厌他们所有人,只因为他们都让我感到不安和无助。那种不安和无助既改变了我,又改变着我。连朝夕相处的血亲都幻化成豺狼虎豹,我还会信任谁?近年来,我家和姑姑家慢慢恢复联系,流年似乎卷走了仇恨,将亲情还给了我们。不过看着父母和善的表情,瞥见姑姑亲切的眼神,浮现在我脑海的却是当年的战况。类似上帝的视角加深了我的印象,加深到我依旧无法释怀。
至于我父母,两人貌似看淡了,原谅了,其实是妥协,对象不是人。这就万事大吉了?父母大概没听说过“历史遗留问题”这个概念,甚至没想到过我作为旁观者,受到的影响不亚于参与者。爷爷逝世那年,我是孙辈中不大不小的那个,既没大到体格强健,意识独立;又没小到嗷嗷待哺,不通语言。堂哥见势开溜,眼不见为净。堂姐飞扬跋扈,扇过我母亲一耳光。堂弟躺在摇篮里,两耳不闻窗外事。雷阵雨下了很久,半身探出窗外的我湿了头发湿了脸,冷雨被我当成麻醉剂。
我差点彻底死了,结果一只大斑点狗跑上来嗅我,碰我。我见过它几次,它被养在附近的另一个社区,我十分意外它独自来到了这里。它直立起来用爪子拍我的肩,这使我离窗户远了些。我俩玩了一会儿,我始终未像以前那样有点怕它。雨停后,它再次舔了舔我的手,接着离开了。它知道我没有好吃的,却跟我待了一会儿。它全身的斑点真好看啊,如同墨和雪成了好朋友。无论它的主人是谁,那一定算个好人,想到这里,我下了楼。
后来我重新意识到父亲也算个好人,在兄弟姐妹逃避、推卸责任时,他履行了赡养老人的义务,没人觉得不孝子是他。不过他熬得双眼布满血丝,头发白了许久,一贯冷漠的爷爷到弥留之际也并不怎么领情。我母亲一边抱怨爷爷没人味,一边为爷爷洗脏衣做汤饭。尽管累死累活还不讨好,父母选择了做好人,而且做到了底。自然而然站在道德高地上,父母并未收获美景,反而被风吹被雨淋,高处不胜寒,荒凉遍地生。
那时我还稚嫩,无法选择做好人还是做坏人,否则我现在可能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人。我能感觉到,自己或多或少继承了父亲的善良,同时没能甩掉同样来自他的些许软弱。我总是与此作战,试图用强硬取代软弱,用强硬修缮我的棱角,顺便捍卫我的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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