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富贵小镇根本不富贵,甚至连镇都算不上。
稀疏错落的破屋,不过百户,连一村都不如。镇在山脚下,地势崎崛,各家依着偶有的平地,躬耕度日。
然而土地贫瘠,已是初秋时分,田间多是黄土,谷穗干瘪,谷杆弯瘦。镇上百姓也一样,面黄肌瘦,含胸驼背。
次日夕阳时分,打镇西边,走进一白衣书生。瘦弱无力,青巾皂靴,身背竹箱,昏黄的光拍在脸上,满面风沙,却有隐隐自得之色。原来是一名进京赶考的书生。
“好热啊!秋老虎吃人,天也闷闷的无一丝风,莫不是要下雨了?”书生拼命摇着纸扇,抬头四望。“得赶紧找一处地歇下,明日再赶路了。”
可小镇实在穷困,竟连一家客栈都没有。打听多时,终于打听到在镇后往西半里处,有一破庙,可以暂作歇脚。
“这位相公,千万别去!那小庙闹鬼,这十年间恶鬼已经害死十八人了。”一老太婆好心劝道,“好在镇上的张富贵张大善人时常会请一些和尚道士来念经做法事,只要不进入那小庙,恶鬼也不会害人。”
“相公,若不嫌弃,便去我家歇一晚吧。”
“多谢老夫人好意,但小生实在不敢太过打扰。”书生婉拒,迈开脚步就往镇后走,“鬼又怎样,小生自幼熟读圣贤书,有孔夫子庇佑,小生不……不怕鬼!”
二
小庙的前门后窗都已不见,当门就能望见一尊断了头的神像,看不出供的是谁。两侧的神像也都残破不堪,只剩一尊面容狰狞手握毛笔的,依稀可以分辨出雕的是红须判官。
小庙里阴暗潮湿,杂草横生,香炉、断桌委顿在地。屋顶墙垣凋败缺漏,风一吹,便呜咽绕梁,凄厉尖锐,回转不息,四周好像真潜伏了许多哀嚎的索命恶鬼一般。
书生前后拾掇了一些枯枝败叶,想燃火度夜。可每次火星刚起,便不知从何处起了一股阴风,将火吹灭。
只得作罢,书生将被汗水湿透的白衣解下,挂在判官横伸而出的毛笔上。又取出干粮,慢慢咀嚼。不知觉中入夜了,庙中无灯无烛,书生百无聊赖,只能平躺在地,默默诵起《论语》。
骤时一道惊雷划过,天被撕开,轰鸣声中狂风暴雨从被撕开的裂缝灌入大地,一日的闷热尽扫。
书生顿觉通体凉爽,不禁站起,当风而立,未束的头发在风中飘荡,衣袂飞舞,飘飘欲仙。
“哈秋……”乍冷下,书生吃到风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喉间好像也卡了一口痰。他揉揉鼻子,依稀中,突然看到庙门外不到六尺远,不知何时来的,竟有个黑影!
天暗无光,也只能看到一条细瘦的黑影,就在那惨乎乎地立着。
莫不真是鬼来了?书生霎时冷汗直流。
突然一阵穿堂风,刮走了挂在笔上的白衣。又一声惊雷,电光中,书生看到了自己的白衣在空中扭曲翻滚,扑向门外的黑影。
“莫……莫去。”书生伸手欲抓。被痰卡住的喉咙,加上惊恐,声音颤抖而沙哑,好似鬼声。
门外的黑影此时突然动了!
没想到那黑影却是转身而逃。“鬼……鬼啊!你别过来!”黑影边逃边大喊,不多久便消失不见。
原来也是个人啊!误会了误会了。书生摇头苦笑,我以为他是鬼,他却以为我的衣服是鬼。
看他跑得那么快,估计这小庙的闹鬼传说又要添上一笔了。
那以前的传说呢?莫非也是误解?
不过大半夜的,为什么有人会来这座闹鬼小庙呢?
书生慢慢走出小庙,捡起白衣,抖开仔细看了看,心中突然有了计较。
三
一夜无话。
鸡鸣时分,书生背起箱子,走出庙门,发现庙外居然围着许多人。
原来都是镇里的百姓,人前还有一辆驴车,车上放着一口棺材,车旁站着两个人,一胖一瘦。众人见到书生走出,不由一同发出了惊奇的呼声。
“相公你居然尚在人世!”昨天那好心老太婆迎了上来,拉住书生的手细细查看,“大家都以为你绝对活不过昨晚,李善人还特地买了一口棺材,打算给你……啊呸,相公莫怪,老身不会说话。”
“老夫人无妨。”书生笑笑,抬头道:“诸位乡亲,昨夜平安,并无所谓的恶鬼。”
“果真没有吗?”众人不信。
“果真没有!不仅如此,昨夜此庙神仙还托梦给我了,说庙中藏有财宝无数!只需往神案下深掘,便能寻到。”书生突然兴奋道,“但此处毕竟是贵乡所在,小生不敢独吞,思量一二,决定将此梦讲出。”
”大家一起来挖掘吧。“书生带头返回庙里。
闹鬼之说在众人脑中深植已久,并不会因书生两句话就动摇。但见书生却安然无恙,已怀疑他为庙中神明所佑。现在他说出托梦一事,众人心中更是信了几分。便一同进入庙里,挖掘开来。
不多时,果然掘到两口大箱子,打开一看,真是满满的两箱黄金!
众人穷困一世,何曾见到过这么多黄金,个个就像被鬼施了定身咒,呆滞不动。突然那好心老太婆转身便跑,战战巍巍到无头神像前跪下,痛哭流涕。众人见状,也跟着跪下,山呼海啸,叩谢神恩。
此时那一胖一瘦走了过来。胖子对着书生深深一揖,道:“公子高义!救我镇百姓于水火,请受张富贵一拜。”
“不敢不敢。”书生连忙还礼。
“既然公子尚且健在,那此物便是在下多事了,还请公子原谅。在下这就把这不吉祥的东西带走,告辞了。”
言毕,胖子就拉着瘦子的手,赶车离开。
四
这庭院不过两进,门口挂的牌匾也暗淡无光,但在这穷乡僻壤,李府已是不亚于深宫大院了。
“大哥,刚才怎么不让我杀了他?”厅堂中,瘦子忍不住对着胖子问道:“那可是我们出生入死用命换来的黄金!”
“萧非,光天化日,你敢杀人?”李富贵猛地一拍桌子:“最近朝廷的线眼传来消息,六扇门好像掌握到我们的行踪了,你杀人,不就等于给那些捕快留下线索吗?”
“你昨晚去杀那个书生,不是说庙里有鬼吗?怎么他早上还好好的?”李富贵突然话锋一转。
“昨晚我真的见到鬼了呀!”萧非眼中流出一丝恐惧,“我先是看到了庙中站着一个披头散发的鬼伸手欲抓我,紧接着一旁一个没有头只有身子的鬼鬼叫着突然向我扑来,还叫我别走!要不是我跑得快,估计就死在那里了……大哥,可能是被我杀死在庙里的冤魂……大哥,你不会不相信我吧?”
“相不相信已经不重要了。”李富贵长叹一口气,“如果那书生是六扇门的人,你昨晚去的时候已经打草惊蛇了。他必定做好了准备,我们昨晚如若再去杀他一次,不就等于自投罗网?”
“如果不是六扇门的,那杀不杀他也不碍事了。”
“早上我还想赶紧去把那些黄金挖走,没想到……总之,快收拾东西去,总感觉事情有点蹊跷,我们现在就逃。好在大部分的黄金都运走了,今天丢的这些,自认倒霉吧。”
“啪,啪,啪……”突然一阵鼓掌声响起,“不愧是遁天盗张惊水,不仅心智过人,取舍之果决,常人难及。”
“是谁?”张富贵转头怒吼。
五
只见庭院外施施然走进一白衣书生,不是那书生又是谁?
“想必这位就是张大盗的结拜兄弟鬼爪萧非了吧?害死庙中一十八条人命的恶鬼,应该就是你这只鬼了。”
“一袭白衣,弱不禁风。纸扇轻摇文秀生,飘然之间走天下。阁下莫不就是,近年六扇门中的新晋之秀,白衣神捕罗十八?”张富贵突然变得沉着,“我早该想到是你。”
“不敢不敢,正是在下。”白衣书生又是一揖。“遁天盗果然遁天遁地,无影无踪。这十年,可叫六扇门好找啊。”
“哈哈!”张惊水大笑道,“还不是让罗神捕找到了?不过罗神捕,在下实在疑惑得紧,我一江洋大盗,常年在湖海闯荡,本来就没什么人知道在下真面目。而且这几年在下隐姓埋名,人也胖了一倍不止,容貌变化之大,自己都不敢相信。你又怎么发现在下的?”
“说来惭愧,也是运气。”罗十八双手合十,“其实在十年前那次追捕中,六扇门差点就抓到张大盗你了。
那次追捕计划,可是小生的师父王追魂用了毕生精力想出来的。六扇门在海崖八行省布下天罗地网,可谓精绝,但最终还是让你跑了,小生的师父不久也郁郁而终。”
“哈哈,惭愧惭愧,说来也是运气。“
“不,不是运气。这天衣无缝的计划居然失败了!小生推断,六扇门中,一定有内奸!”
六
“十年前小生接替师傅衣钵,把当时参与计划的人都默默调查了几遍。一晃就是八年,最终把目标确定在当朝刑部侍郎郭良身上。”
”哦?不知罗神捕是怎么怀疑到郭侍郎头上的?“
”信鸽。“罗十八微微一笑,“郭侍郎府上养了许多信鸽,我发现他府中偶尔会有一只往东南方向飞的信鸽,月余后东南方也会飞回一只信鸽。”
“府中信鸽千万,所飞之路千万,唯独这东南西北往返的信鸽,两年来路径不变,鸽子也是同一只。”
“于是小生开始怀疑,但又不敢把鸽子打下来查看信件,既怕打草惊蛇,更怕判断出错,那可是刑部侍郎啊,小生就算有十个脑袋,也担不起这杀头罪!”
“小生便开始计算信鸽的脚力行程。半月余鸽子能飞多远?离京城这么远的又有什么地方?”
“最终小生确定了几个很可疑的地方,特别是这种穷困偏僻之地,毕竟最好藏匿。随后小生假扮成一个赶考的书生,一处处走过,调查你的踪迹。至今已半年有余。”
“高!实在是高!”张惊水不由称赞,“那不知罗神捕,又是怎么找到敝府的?”
“真就是运气了!”罗十八打了个哈哈,“昨夜萧先生前往小庙杀我,若不是自己心虚被吓跑,小生已将萧先生捕捉或格杀。张大盗若久侯萧先生不至,必定望风而逃。以张大盗的心计,下次相遇,必定又是十年后了,实在遗憾。”
“好在萧先生心虚,自顾跑了,慌乱中,还在我的白衣上踩出一个鞋印。”
“正是这个鞋印!”罗十八突然激动起来,“要不是这个鞋印,我还真找不到阁下。”
七
“这鞋印怎么了?”张惊水疑惑道。
“这镇上户户穷苦,赤足者十有八九,家境稍宽者,也仅着草鞋。但这鞋印,不是纵横交叉的草鞋印,而是细密柔顺的绢鞋印!”
“这镇上有余资着绢鞋的,也就张善人一户了吧?小生一赶考书生,初来乍到,张大善人一户为何会在夜间上门拜访?这实在奇怪。”
“小生便开始怀疑,这小庙是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或者藏匿了何物,才会让张大善人如此重视?”
”早上天刚亮,小生便仔细地查看了小庙前后左右各处,终于在神案下,发现了一处泥土微微隆起的地方。此处泥土入手带潮,明显就是新掘土。“
“如此想来,若将那小庙伪作闹鬼,用来掩人耳目是最好不过了。一处闹鬼之地,百姓怎敢进入,那自然可以安心藏匿某些事物了吧?伪作则更是容易了,张大盗的结拜兄弟萧先生,以鬼爪成名,造成的伤口形似鬼抓,只需在夜里杀几个进庙的人,伪造成恶鬼杀人便可。百姓自然就会对闹鬼一事深信不疑了。”
“当时小生立刻断定,张大善人与张惊水必定脱不开干系。庙中藏匿的,莫不是张大盗多年来抢夺积攒的财物?”
“据镇上人所说,张大善人偶尔会请和尚道士做法,应该就是阁下借超度之名,行搬运财物之实了吧?”
“于是方才小生便鼓动小镇百姓掘土。此处百姓虽贫,但淳朴善良,小生借花献佛,自作主张将张大盗的黄金赈民,切望莫怪。”罗十八狡黠一笑。
“事毕,我便偷偷跟到贵府,刚好在屋顶偷听到了不该听的话。”
张惊水沉默半响,突然抬头道:“罗神捕妙算,在下实在佩服。但罗神捕若以为在下因佩服,便会乖乖束手就擒,实在就是异想天开了。”
八
罗十八哈哈一笑道:“不知张大善人是否知晓,小生罗十八的名号是怎么来的?”
“八年前,罗神捕只身上乌火寨,连诛乌火十八寇,江湖间一时以为壮举,无人不服。”
“不知张大善人外带一个萧先生,与十八寇比如何呢?”
“未交手,不可知!”言毕,张惊水和萧非纵身而起。
罗十八迎上,在腰间一抽,手腕一抖,一泓秋水迎风而长,却是他的独门兵器,四尺软剑。
未十合,罗十八先诛鬼手萧非。
再十合,罗十八一剑斩断张惊水左腿。
张惊水当即停手,独腿而立。罗十八亦未再动,两人就静静站着相望。
“我还有一个问题。”张惊水突然笑问,“你去那小庙过夜的时候,就不怕真有恶鬼索命?”
“不怕。这些年小生只见过害人的人,还未见过杀人的鬼。”
罗十八正色道,“况且真有鬼,小生在六扇门立志为民除害,还百姓一个朗朗乾坤,供职十年,未曾错杀一好人,也未放过一恶人,自认光明磊落,神鬼莫近,如若真有恶鬼害人,我必杀之,又怎会害怕?”
”噗嗤……“罗十八话音刚落,自己却忍不住笑了出来,”其实又怎会不怕鬼,但那小庙疑点太多,小生不得不去。“
张惊水闻言,盯着罗十八,不发一语。半响,喟然而叹:“若有来世,愿作罗十八。”
言毕,横刀抹颈。一代大盗,惨然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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