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魇

梦靥 / /  图 /文  红主儿

1.

淼淼倚在老公的肩膀上，翻看着手机相册。当看到某张特别的照片时，她就说说笑笑地指给老公看。

老公喜欢让淼淼说话，他觉得老婆有口才，擅于表达。有时她只是想说出来，并不在乎你有没有空闲听，或者愿不愿意听。

老公懂淼淼，她像一张白纸，有些僵硬的白纸。只要淼淼想说，就让她尽情地说好了。

她心中藏不住事，许是依赖他吧。老公感觉到淼淼对自己的爱近乎崇拜。又似乎有点像女儿对父亲的依靠。淼淼的父亲在幼年就去世了。

淼淼总愿意偎在老公怀里，跟他说这说那。只要说出来，她就很快乐！仿佛把自己全部的心事都放在他的心里，才安心。一旦淼淼沉默寡言了，准会出状况。

老公有时会觉得淼淼像个没长大的孩子，性格倔强，所以也就会常常宠着她、鼓励她，让她觉得有力量有勇气，遇事笃定。

这些年，淼淼也真的是成熟了不少。比以前要坚强多了。老公常想：等我哪一天走了，也就放心了。这样想时，老公就一阵心酸。

“我的头好浑沌啊，我感到脸和额头发热。老公，你摸摸我的脖子，好像也要烧起来！”淼淼自顾自的说着。起身走到里间，“我想睡会儿，我好累。”

老公给她垫了一个很柔软的枕头，她喜欢软软的枕头。淼淼睡觉踏实，常是一个姿势睡到天亮，脖子常爱落枕。脖子不能转动，很痛，又惹得她爱发火。

老公拽过软软的海绒棉被子给淼淼盖上，顺手为她掖好被角。

“老公，你在我的生命中很重要，你知道么？”淼淼常这样说。说这话时忧心忡忡。

淼淼喜欢读书，有浪漫的幻想。这些年，淼淼的眼泪不知流了多少，然而她总对老公说：“宝贝儿，你知道么，在精神上你给予我的，无人能及！你一定要活下去！不然我可咋办？”每次老公听到这话，就期望自己的肺能逆转新生！但那只是一个不可及的梦。

老公知道，平时活蹦乱跳的老婆，一说：“我要睡会儿。”就是体力透支了，怕冷畏寒，像只可怜的猫儿，跟着就会撒娇地说：“老公，我心里好冷！”乖得惹人怜爱。自从自己的身体状况一天不如一天，这个家苦了老婆。思想单纯的老婆，实在扛不住生活给予的这沉重的压力，但她还是捱了过来。

老公在淼淼的颊上轻轻吻了一下，用手在她太阳穴轻轻揉着。每次都是这样，他既心疼她，又实在无能为力。

“睡吧睡吧，醒来就好了。”他轻声哄着老婆，眼圈红红的。

淼淼的脸贴在软软的枕头上，蜷起身子，这样她会觉得很安全。她是个从小缺乏安全感的人。平日里似乎很开朗，其实内心很苦。

她真的是发烧了，很快就进入梦乡。

2.

“老公，我好好侍候你，你就能多活两年，对么？”她一边给坐在凳子上的老公搓洗后背，一边开玩笑地说。

“是的，是的。”老公大口喘了几口气，以至于肩膀耸起，头都晃起来。

“我们还要生一对双胞胎呢！”老公也快乐起来！

淼淼抚摸着老公的背，那后背已经夸张地隆起，像什么呢？淼淼找不到确切的形容词。骨头在皮下支撑着，很弯很膨胀！像随时会断裂或穿透皮肤露出狰狞的面目。左胸廓已塌陷变窄，里面的肺脏已萎缩，全靠右肺少许好的部分代偿呼吸转换。

淼淼的手搓到老公的跨骨。在背后看，凳子上只是一个倒三角，嶙峋不忍睹，跨骨两侧已凹到极致，两块尖尖的骨头令淼淼不忍下手搓。

怎么就病到这个地步呢？淼淼不得而知，继发性肺结核，在短短的几年内就会把人淘空扭曲成这样？实在是大意了，耽搁了病情。一想到这儿，淼淼每每自责得想撞墙。

可不耽误又能怎样呢？谁会借钱给她呢？她想起在亲友前的那一跪！眼泪顺着脸颊，屈辱地流了下来。

3.

“老公，你感觉好些了么？”淼淼看着病床上奄奄一息地老公，心如刀绞。

正值盛夏，天气热得让人难受。病房却似乎冷得让人发抖。

老公一百三十斤的体重，一米七四的个头，如今骨瘦如柴地侧着躺在那儿，阳光一照，阴影处的他，乍一看会吓人一跳，就像一具木偶一样！

老公已经无法平躺了，那会让他呼吸更加艰难。现在他鼻子上插着氧气管，一条白色的挎栏背心松垮地伏在他枯干变形的身上，一条睡裤挽在膝下，他怕热。

他身体里面就像烧沸了的锅，每一阵剧烈的咳嗽，都会让他青筋暴凸，脖子粗脸红，忍受濒死的折磨。他几乎没有一点力气了，他知道自己要解脱了。他不想让淼淼为自己难过。

“老婆，我想吃你蒸的鸡蛋糕！”老公声音嘶哑着说，还尽力露出一丝笑容。瘦脱了相的脸愈发令人看着揪心。他已失音了，多种抗药，心包积液，没有食欲，无法完整睡眠，让他的精血全部耗尽了。眼下全身浮肿，已是第四次消退了。今天他看上去比往日气色好多了。

淼淼一迭声地说：“好的好的，我这就回去做。”

想起住院这一百天，医生早已下了四次病危通知了。但淼淼从没向老公提起过。

淼淼快步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到旁边的花坛边大哭了一场！

她想起几天前，老公把所有的事情费力地、断续地跟她交待着。密码，还让她写在纸上，因为平时，她所有的密码都是老公帮她记着，家里的钱，也是老公管着。她信任他，他也从不让她失望！

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哭起来，不停地说：”我不写，不写，等你出院了，还要你来管！”她泣不成声地去捂老公的嘴！

淼淼抹了几下脸，擦去眼泪，心急火燎地往家赶！

“老公，老公，明天又周六了，该给你洗澡了。皮肤有2%的呼吸作用呢！我勤给你洗澡，让你呼吸得顺畅些，咱快点好！”淼淼笑吟吟地翻着台历说。

屋里没有人应声。

耳边传来很奇异的声音：嘎嘎嘎嘎！嗒嗒嗒嗒！

外面阳光刺眼，淼淼满头大汗，捧着一大盆滚烫的蛋羹，一出医院电梯，迈进三楼住院部就听到杂乱的脚步声和重物摩擦声！

嘎嘎嘎！嗒嗒嗒嗒！刺耳的声音愈发急促！她的心蓦然一悸，疾步跑向老公病房！

病房门没关，一圈的医护人员和几台大机器围住了病床！就见那个高个子的主治大夫做了个手势！刹那间，什么声音都停止了，空气似乎凝固了！

淼淼只感到眼前晃过无数的白光，既而是一声炸响！整个世界一瞬间卷进了无尽的黑色旋涡中！

4.

“来人哪一一来人哪一一”淼淼大汗淋漓地喊出声来！

“别怕，别怕！老公在这儿！老婆，我在这呢！”淼淼再一次从恶梦中被人唤醒！

一只手在轻抚她的额头，有个声音在她耳边呼唤着，每次老公都这样把她从梦魇中唤醒。一边轻轻地揉着她的太阳穴说：“唉一一又做恶梦了！别怕！我在呢！老公在呢！”

淼淼似乎醒了，依然睁不开眼！但心里却渐渐平稳下来。“嗯，我不怕呢，老公在！”她嘟囔着，翻了个身，又沉沉地睡去。

床边上，妈妈用手轻轻地抚着女儿的额头，大颗大颗的眼泪落在淼淼脸上：“上帝啊，求你救救我可怜的孩子！求求你！让她精神恢复正常吧！”老人哽咽了。

淼淼翻了身，转向妈妈！睁开眼，醒了。她抬起手，轻轻拂去妈妈脸上的眼泪，温柔一笑：“别哭！老公！别哭！你不是说，你已忘了怎么哭？上帝收回了你的眼泪么？什么时候你会哭了，就不是你了！我再不惹你生气了，我乖，我会好好地侍候你！唉！我怎么睡着了！我给你蒸鸡蛋糕去！咱不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