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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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月.微型小说主题人物创作第六期：路随心定（孤老）

半红半灰的夕阳挂在村口梧桐树捎上，一缕缕青烟从烟囱里抢着冒出来，或转着圈或打这卷慢慢融进橘红色的天空里。秋老太站在门口佝偻着腰，拄着那根藤木拐杖朝着村口的方向一声一声地喊着：“松山啊，回家吃夜饭啦。”尾音长长地拖起像是被刀片划过的玻璃回响在空旷的远山。

西山太阳的余光晃得地她睁不开眼睛，满头银发下一张老枯树皮般的脸上沟沟壑壑刻满了岁月侵蚀的痕迹，良久，树梢上的夕阳已经完全隐藏在西山的背后，夜色降临，微风吹起秋老太的衣角，她蹒跚着转过身子走进家门拉上门栓，泪在脸上的沟壑之间纵横流淌。

秋老太，母亲喊她秋婶子，母亲提起她时总要说：“秋婶子这辈子流的眼泪比黄河水还要多。”

秋老太年轻时是四方脸儿上挂着一双丹凤眼，高鼻梁，瘦高个儿，唯一的缺点是右半边脸连着脖子有一块一块的圆形白斑。秋老太本名秋霞，20岁时成了小学教师，因为脸上白斑的缘故，25岁时迟迟没有对象。

后来经过父母做主和姑家表哥结了亲。表哥叫卫泰，也是和秋霞同一所学校的老师，容长脸儿，大高个，讲话斯斯文文，两个人结婚后算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婚后的第二年，秋霞生下了一个儿子，可还没来得及取名字，这个孩子从娘胎里出来便夭折了。亲戚邻居都劝他俩：不要紧，趁着还年轻养养身子再要一个就是了。

婚后第四年，秋霞果然又怀孕了，这次平安生下了个小子，夫妻俩对这个孩子百般呵护，可谁曾想天意弄人，孩子到了刚刚会说话的年纪，竟然突然无缘无故发起高烧来，两个人抱着孩子跑遍了县城的医院，可最终孩子还是没留住。

秋霞日日夜夜神思恍惚以泪洗面，母亲说她记得那时候看见秋婶子总是红肿着眼睛，一个人坐在村里那棵梧桐树下呆呆地看着远处，眼泪吧嗒吧嗒滴在梧桐树凸起的树根子上。

在有松山之前的那几年，幸有卫泰和秋霞互相安慰相依相伴才熬过了那段痛苦不堪的日子。

许是老天爷也动了恻隐之心，秋霞35岁那年再次生下了一个儿子，也是因为这个孩子的到来让秋霞整个人也变得开朗起来，他们给儿子起名叫松山，希望他像松柏高山一样长青健壮。小松山人如其名，长得乖巧可爱聪颖伶俐，三岁的时候便能站在教室里背诵百家姓。大家都说这两口子苦尽甘来了。

秋霞家本是住在黄庄，与我姥姥家是邻居，因为夫妻俩都在鹿村教学，所以平时都带着小松山住在学校宿舍，很少回来。

大概是小松山6岁时，傍晚母亲看见秋霞一个人回了家，神情有些恍惚，打听才知道小松山生病了，夫妻二人准备收拾东西带着他去北京看病。后来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有人看见夫妻俩从北京回来了，身边并没有带着小松山。

秋霞说松山在北京住院，托付给北京的亲戚了。后来的那一年两人每个月的工资全部都寄到了北京给松山治病，母亲记得秋婶子曾跟她说过：给松山治病的钱摞起来都快要比松山高了。

松山8岁的时候从北京回来了，还是那么乖巧伶俐，看着也健健康康，秋霞逢人就高兴地说：“俺松山的病治好啦！”松山和同龄的孩子一样健康地成长着。放假的日子母亲总能听见傍晚秋婶子站在门口大声地喊着：“松山啊，别玩啦，回来吃夜饭啦。”一会儿便能看见小松山从村里的某个地方一溜烟儿地跑回了家。

母亲说有时候不知道一个人的命能苦到什么程度，更不知道一个人的泪水能流成汪洋。

松山10岁的一天傍晚，母亲正在门口抱柴火，远远地便看见秋婶子背着松山气喘吁吁地往这边走。走近了，母亲问娘俩，没到放假的日子怎么回来了。秋霞边抹着额头上的汗边笑着说：“松山这个小坏蛋，今天不知道怎么了，非要闹着回家，所以我就背着他回来了。”说着便急匆匆地回家给松山做饭。

吃完晚饭，母亲正在洗碗筷，突然听见哭天抢地的悲痛之声，再仔细听时声音越来越大，母亲感觉似乎是隔壁秋婶子的声音，便撂下手里的活跑了出去。门开着，里面传出了秋婶子一声接一声的嚎哭，母亲听见她在喊：“松山啊，你醒醒，妈妈的命给你好不好。”母亲说她听见过很多哭声，可那天秋婶子的哭声不是哭，是人被掏空了之后最无力的哀鸣。

母亲进到屋内看见秋婶子死死地抱住松山，松山在她的怀里闭着眼睛，两只胳膊垂了下来，看时似乎还是那个乖巧伶俐的小松山。

闻声而来的人越来越多，没有人上前去劝说，因为没有人知道该说什么，秋霞就这么抱着松山，摸着他的头，他的小手，他那渐渐冰凉的小身体，泪一直流一直流，流到她和松山的衣服都湿透了，却流不到人生苦楚的尽头。

那天晚上母亲就那么静静地站在秋婶子跟前，她那时候才15岁，也跟着秋婶子哭啊，哭秋婶子命太苦，哭老天爷太残忍。

一直到天蒙蒙亮时，秋婶子一头栽在了炕沿儿上，众人才七手八脚地帮着办了松山的后事。

没过多久卫泰也走了，这个和秋霞相互支撑的男人也离开了她，而秋霞在短短的时间内变成了老态龙钟的秋老太。

自那以后秋老太靠便着救助和补贴艰难度日，村里人唯一能听见她的声音便是傍晚时分炊烟生升起时的呼喊声。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秋老太69岁那年腊月的冬天，她兴致勃勃地站在村口聊天，那天她说了很多话，重复最多的一句就是她看见她的小松山站在村口朝着她挥手呢。

那年腊月三十，秋老太在自己的炕上安详地走了，母亲特意赶回来送她最后一程，母亲说，这么多年，她从未看见秋婶子笑过，而那天她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