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一船大饼子
一个初雪纷飞的傍晚,一轮圆月冷冷清清地挂在天上。我乘着车穿过一条逼仄的胡同,几经周折,终于停在一处陈旧的房屋前。门上朱漆剥落,门牌上的字若隐若现,勉强认出“纪年”两个字。
说起纪年,京城估计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早年是皇上身边的红人,盛名之时却抽身而退,找了个偏僻的地方种花养草写字教书。据说所写之字篇篇都成了四海诵读的经典,更有孩童将之编为歌谣,大街小巷诵之读之,但无人得见其真容。恰在一个月前,经朋友介绍,我同纪年有了交往,一起谈论过当今文坛风起云涌等问题。至于他本人,我却是一次都没有见过。于是,我事先修书一封,请他为我指点一番。所以,今晚,我催促着马夫匆匆忙忙赶往城郊,偏僻的纪家宅院。
我冒着纷飞的雪花,接着车夫提的那盏昏暗的灯,扣响了斑驳的门,一个身材矮小的老婆婆探出头来,是纪年的随从。“纪先生在家吗?”“在,一直在恭候您呢。”
老阿婆和善可亲,说着随即带我朝门对面纪年的房间走去。
“晚上好。下着雪,难为您来寒舍,不胜欢迎。”
纪年迎面走过来,我惊讶地看着他。面容白净,身形羸弱,着一身素色长袍站在我面前,眉清目秀的俊俏模样分明还是青年书生,只是一双眼睛明亮如炬,倒像饱览沧桑,我不禁一颤。他拧了拧桌上煤油灯的灯芯,坐下来和我寒暄。
“哪里哪里,只要能领教先生的神采,些微细雪,何足道哉。”我在椅子上坐下,四处打量着,煤油灯昏暗的光线,照得房间更显阴沉。这是一间简陋的竹屋,空气里漂浮着丝丝缕缕的清甜,正中摆着一张桌子,靠墙有一个巨大的书架,占去大半面墙,窗前有一张茶几,上面放着一个鱼缸,一尾赤如红豆的鱼正欢快游动,灯光映在上面,缸中的水火焰燃烧,鱼越游越快,竟似滴出血来。我心里一惊,调转目光,再看时,水澄澈透亮,赤如红豆的鱼依旧缓慢游动。
寒暄过后,有意无意地听着窗外风过竹林窸窸窣窣的声音。俄顷,老阿婆端来莲子做成的汤羹。我不客气地喝了一口,开口问道:“先生的文笔仰慕至极。待会儿可否愿意让我一睹为快?”
纪年微微一笑,戳了一口碗里的莲子羹:“这有何难。不外乎是将心里所想付与笔端。”纪年提起桌上的笔,手起笔落,原本空白一片的纸上赫然出现一个静字。我大吃一惊,不由地起身走到旁边,仔细端详那个字,这字竟像生出风来,温和的风不疾不徐地吹在脸上,在大寒天里令人心里燃起一炉小小的火焰,我忍不住闭上眼睛,竟想起了母亲。这委实不可思议,我惊叹不已。纪年依然微微笑着,随手将纸扔入茶几上的鱼缸,字遇水则化,一池水黑如墨汁,转瞬便又澄澈透明,那纸依旧空白一片铺在桌上。
我心内疑惑,恍如大梦一场,一时忘了客套:“您写字作画的本领,虽早有耳闻,但委实没料到会这么神奇。像我这样的人,您可愿指教一番?”
“当然可以。无论是谁,付诸时间,都能学会,但唯有一点……”纪年说到此处,两眼紧紧地盯着我,用一种不同先前的认真口吻说道:
“唯有一点,所写之字便是心里所想,人有欲望,就写不好。想学我写字作画,需行善事,弃欲望,您办得到吗?”
“当然。”我点头允诺,终觉不放心,又加上一句:“只要您肯教。”
纪年还想说些什么,恐怕是顾虑到,再多叮嘱,会有失礼之嫌,终于点头说道:“好吧。我来教你。”
我心里非常激动,放下手里的莲子羹,抬头望着纪年,他站在鱼缸前,纷飞的雪花顺着敞开的窗户飘进屋里,几片雪花落在鱼缸上,他挥了挥衣袖,盖住鱼缸。
转眼,我已跟着纪年写字作画两年有余。一个雪花纷飞的傍晚,我随纪年去村里学堂授课回来,途经一条大河。河有千尺宽,波涛汹涌,河里一红衣女子正在呼救,眼看要被河水卷去,我尚未听清纪年说的什么,匆匆跳入河里,向那溺水之人游去。
待我游到中间,溺水的女子却已不可寻,双脚像被尖钩利爪抓牢直往下拽。我使出浑身解数也挣脱不开,直往下坠去。那河水逐渐艳红如血,像火炭一般灼人。周围森然林立着片片刀山剑林。这哪里还是河,分明是被拉入了地狱。想不到我救人不成,自己竟丢了性命。不出一时三刻,这血池飞将人烧得渣都不剩。
我惴惴不安地打量周围。密密麻麻的人像蚂蚁一样多,浸身于偌大的血池中,周身通红,眼见着骨肉被灼烧成灰烬,侥幸逃脱的一魂半魄也被看守的獠牙小鬼抓到油锅里受尽折磨。恁是身强力壮的大汉,到了这地方,也直感到心力衰竭。我只觉得一池血漫过喉咙,胸腔被强塞进巨大沉重的铅块,呼吸之间有千斤巨石在身上碾压。完了,完了,我心里念叨着,张开嘴大口呼吸。
恍惚之间,眼前银光一闪,不知从何处来的雪花飘进暗无天日的血池,一片一片逐渐连成一根几不可见的银丝出现在眼前。“向来,回来。”纪年的声音在耳边温和如清风,神志逐渐清醒了。我双手紧攀丝线,手脚并用往上攀爬。待到半空,累得只有喘气的份儿,停住往下看,血池里的人多如蚁虫,个个面色绝望,两边的刀山剑林挂着穷凶极恶的厉鬼,数不胜数,怨气像一团团浓厚的乌云,阳光都驱不散,这看不见尽头的煎熬。(细致描写)
“想学我写字作画,需行善事,弃欲望”,纪年的话在心里一遍一遍响。我的心在刀山上翻来覆去地走着,手上的力道逐渐减弱,终于顺着细线滑落,重新跌入看不见光的血池。我扶起一个个苦苦挣扎的人,细若游丝的丝线却坚韧无比,像一束光直直地穿破黑魆魆的地狱,不一会儿便坠满人。越来越多的人拥挤在这微光之下,细绳终于不堪其重断裂开来。哎——巨大的沉重的叹息回荡不绝,听得人心尖发颤,有巨石接二连三地压在心上。很快便又归于平静,人们挣扎,消失,循坏往复,饱受折磨。
“静心凝神,顺光而行。”纪年的声音又清晰地传来,我闭上眼睛,果然看见一束光线出现在前方,于是顺着这光线走。光亮越来越多,心脏砰砰跳动,几乎要跳出来,既慌乱又欣喜。
“向来——向来——”眼看就要走出这无边的血池,身后响起朝思暮想的声音,我慢下脚步往回望去。母亲孤零零地站在身后,一脸血污,眼睛红得滴出血来,她注视着我,微微地笑。“弃欲望,一直走。”纪年的声音鼓点一般传来,我收回心神,握紧拳头,口腔里逐渐弥漫着血液腥甜的气味,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前走。
“向来——”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我不禁一遍一遍地想起与母亲相依为命的情景。再回头望时,视线所及都是刺目的红。母亲周身沐浴在血光之中,是红得滴出血来的,又是红得艳俗的,像是身处无边的黑暗,又像是置身源源不断的红光之中。不知何时,望不见天空的地狱居然高悬一轮血月,红色的月光照亮黑不见底的深渊,光辉像瀑布一样落下。雪花像淅淅沥沥的雨,越落越大,落成了红色的血球,恨不得在人们身上砸出一个个洞来,路上原本有几棵枯黄的树,此刻一棵一棵连成了林,鲜红的树叶包裹着数不胜数的怨灵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地上不知何时出现的影子都变成血淋淋的,伸出千手百足牢牢地抓住母亲的双脚,森森地白骨裸露出来,在漫天的血色里像一道闪亮的白光。我只觉钻心的疼痛,寂静无声之中,两边的树木突然化成红面的獠牙妖怪撕扯母亲的身体,挖出她的眼睛。一个衣不蔽体的小鬼竟扛着一把比他还高出很多的大刀朝母亲走去。“向来,往回走——”纪年的声音像雷鸣一样在耳边震荡。我只觉心里阵阵恐慌翻涌。母亲站在不远的地方深情地望着我,眼见着母亲遭此大罪,我哪还能迈开脚步。我跌跌撞撞往回跑去,紧紧抱住受苦的母亲,刷刷落下泪来,叫了一声“母亲——”
这一声,让我清醒过来,环视四周,发觉自己仍然站在纪年边上,他沐浴在煤油灯微暗的光亮之下,一双眼睛明亮如炬,炯炯有神地盯着鱼缸。那尾红色的鱼越看越熟悉,竟像极溺水的女子。鱼缸里面不知何时多了一朵莲花,在这冬日的夜晚热烈绽放,我甚至嗅到荷花淡淡的清香。
再看桌上的莲子羹,尚是温的。终于恍然:所谓两年,只不过是两三分钟内的一场幻梦。我望着纪年,好一会儿开不了口。
“想学我写字作画,需行善事,弃欲望。以后,跟着我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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