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我大学毕业,考到外地工作。那是一个偏僻的江南小镇,身边没有一个能聊得来的朋友,同事全是本地人,每天晚上,我一个人枯坐在静悄悄的小楼上,听着窗外不远处稻田里的蛙鸣,心头无限的寂寥。
有一段时间,领导和夫人平时也常常住在单位,领导应酬颇多,大概是看我一个外地小姑娘孤孤单单,总爱叫上我,我陪同领导和夫人参加各种无聊的宴会,看着那些虚伪的脸上挤出来的虚伪的假笑,听着那些听不懂的叽里呱啦的土话鸟语,反感从胃里涌到心里,再写到脸上。一句早年听过的歌词,不知怎么就从心里冒出来,不住在耳边回荡:最明亮时总是最迷惘,最繁华时总是最悲凉。
刚刚二十出头的小姑娘怎么会有这样的心境,我也不不明白,可是,那种寂寞和迷惘,那种悲凉和沧桑,却来得那样实实在在真真切切,至今回想起来,仍恍如昨日。
后来,领导再让我参加那样的饭局,都被我婉拒了。我给表面随和,内里却固执的人,除非是为了真正爱的人和事,从来不愿委屈自己。领导看出我的固执,不再勉强我。其实,这个世界上,如果你真的不在乎外界的东西,真的只想按自己的本心活着的话,也并不是不能够,只看你愿意舍弃什么,真正想要什么。
我记得,那是2000年的冬天,我独自站在办公室的窗前,看雪花洋洋洒洒飘落,沾泥就化,不留一点痕迹,仿佛根本不曾来过,人生到处知何似,渺小如我,是否也如窗外雪花来这世上走一遭,什么都留不下?
转眼春天来了,伴随着春天来的,还有温暖。隔壁单位的大男孩儿当时是镇上的团委书记,来我们单位搞活动,见了我,热情异常,倒似一见如故。
从此以后,男孩儿每天来找我,也没有啥事儿,就是胡侃瞎聊抬杠。时间久了,同事都以为他在追我,跟我求证,我笑着摇头,他们又不肯信。也是,在人们的眼中,妙龄男女,男未婚,女未嫁,好像非得发生点什么才符合正常的人类逻辑。
男孩儿是本地人,但常常不回家,不回家的时候,就来找我,见了我亲得不得了,搂着我的脖子喊我猪。我俩有时聊天抬杠,有时啥也不说,他看电视我看书,就那样安安静静度过了许多孤独的夜晚。夏天的夜晚,他打完球翻墙过来找我,裸着上身,手里提着一兜子葡萄,让我去洗,我懒得动,我俩石头剪刀布,还是我输了,端了一盆清水,把葡萄倒进去,我俩谁吃谁洗,就这样洗一颗吃一颗,一堆葡萄竟被我俩消灭光。
有一个夜晚,他打完球又翻墙来找我,我正在宿舍洗漱,穿了一件娃娃装睡裙,他呲牙咧嘴直叫腰痛,让我帮他按摩。我也不推辞,使出大力魔掌像揉馒头那样帮他按摩,他被我揉得大呼舒服,临走前还一个劲儿夸我手法高明,建议我以后可以开个按摩推拿馆。我说行,等我哪天失明了就考虑考虑。
他就那样陪了我两年多,在我最孤独最迷惘的异乡岁月里,我俩并不曾说过太知己太贴心的话,却实实在在彼此都感觉到了温暖和放松。那样纯净的感情,就像山间流出来的清泉,涓涓流淌,滋润着两个孤独的心灵。后来,他工作调动,我考上研究生,来到北京,我俩就此别过,甚至连真正的告别都不曾有。
再后来,我找到人生真爱,嫁为人妻,他也娶妻生子,很少联系。有一年夏天,我正在家里洗衣服,门敞着,他竟然大呼小叫闯了进来,我吓了一大跳,从卫生间出来看见他,简直不敢相信,他怎么找到我的?要知道,我连电话都换了呀!
他见到我,还是像从前那样亲得不得了,一下子搂着我的脖子,猪,你胖了啊!
是啊,那个小镇上的我,瘦得简直像个芦柴棒。
他妻子在旁边一脸尴尬。我也被他弄得浑身不自在,可是,心里却是非常感动的。我没想到,自己竟然在别人的生命里有着如此沉重的分量。
从小不被看见的我,自卑而脆弱,哪怕从小到大学习成绩名列前茅,也还是觉得自己不好不值得,常常觉得自己不过是一粒尘埃,轻微得没有一点分量。
又过了十年,十年间我们没有任何联系,我是个非常矛盾的人,别人总觉得我很单纯直接,可是,只有我知道,我把真实的自己藏得很深。我那么敏感那么脆弱,我却总是大大咧咧满不在乎;我那么在乎感情渴望温暖,我却总是拒绝别人自己独处。这一切,只是因为我没有安全感,我害怕受伤啊,我把自己最柔软最敏感的心灵装进最坚硬最冷漠的壳里,这样我就不会受伤了吧?
我好几次休假回江南,竟然都没有告诉过他,有一次我发朋友圈,被他看见了,他微信问我,你回来竟然都不跟我讲?我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其实那时我自己也不懂我自己,我又像从前那样嘻嘻哈哈编一堆借口掩饰过去,心里却久久不能平静,从前的很多事情又来到眼前。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啊。
十年后的一天,他来北京出差,大晚上的给我打电话,叫我丫头,问我过得好不好,非要来看我。我又以孩子小为借口拒绝了。可是,那天夜里,我却失眠了,一颗心就像一面湖,涟漪层层漾开,再也不能静下来。
生活的甜蜜与哀愁,都是恬淡与微皱,就像吹皱一池湖水。
生活无穷无际,又无声无息,这一生看似短暂,却又漫长,你会遇见很多人,可真正在你生命里留下痕迹占有分量让你时时想起的,左右也不过那么几个。而这几个当中,有的人,你甚至没办法定义和他们的关系,朋友?恋人?也许都不是。就像不是所有亲吻都代表爱情,不是所有感情都能够被命名。
年轻时,我是个纯粹的人,价值观坚持的是非黑即白,什么关系什么感情都想要清清爽爽干干脆脆,最不想要的就是混混沌沌模棱两可,可是,人到中年,当我有了一定阅历,听了许多故事,才发现,很多人很多关系无法被简单定义,很多感情也不能够被清楚命名。人生,太多时候,并不是非黑即白,而是灰色的。
先生说我长大了,成熟了,是吗?亲爱的,你说我成熟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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