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

《梅花》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此是卢梅坡写梅的传世名句，看是写梅，却道尽了世间万物的道理。盖两种不同事物相较，总有彼此不同于对方之处。而这种不同，往往就是事物超绝的地方。

        比如说一个人有一种长处，这种长处往往就是其短处。一个人事业心极强，是其长处，恰恰又迷于物质财富，感情意识欠缺，于是感情生活失败已极，此种长处正是短处。又一个人学习能力极差，然而体能发达，是极难得的篮球运动员，此短处恰是一个人的长处。

      梅逊雪的三分白，恰是一点梅红的韵味所在。雪输梅的一段香，正是雪所以能够无边无际的美所在。

      卢梅坡在写诗时用了后世美学理论中所谓的对比手法。对比的目的不是发现丑陋，而是找到事物的美。普通人费尽心思对比是为了找平衡，找优越感，诗人对比，却是在发现美，领会美。

      诗仅仅有诗意，还算不是最好的诗，最好还要有诗想。诗意是对于大自然的赞美，诗想则是自然流露的对于社会生活的反思。

        黄檗禅师作《上堂开示颂》，以梅为例：

        “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诗想则多矣，诗意则无矣。但人家起题有言，此乃“开示颂”，特为说明道理而作，本不是为诗而作。然而即便如此，此诗流传依然不可谓不广。说教之诗，自为说教之事而做，自有说教之人去听。各得其所，复有何言。

        谢枋得有《武夷山中》一绝，中谓：

        “天地寂寥山雨歇，几生修得到梅花？ ”

        其中有味，然哀而不伤，怨而不怒，是为上佳之句。然而此时此境，梅花其实只是参照物而已。用以说明诗人此心此愿，非关梅花此景此意。

      此种诗句妙则妙矣，然而总不免觉得妙中不足，盖缺少了对于梅花的发自内心那种真诚的赞美。美妙美妙，总要先有美在前面，而后紧跟着妙，才堪可谓尽得其中之味。

        杜耒有《寒夜》一章，其中有句云：

        “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 ”

        大见绝妙，从容随意，娓娓道来。仿佛闲聊，说起新来人事，最近情怀，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主客皆是双佳之品，杯水茗香，气氛氤氲，各自会心。或有谓“好时光”之说，此情此景，可以为照。

        寻常一样的日子，淡极无味。所不同者，偶有佳人妙朋，如月清凉，泠泠有声。有一种理性而寥落的感情弥漫其中，仿佛冷色调的小品画，亦或月夜中的《夜曲》琴声。喧嚣日久，人容易丑恶而鄙陋，此为拯救疗法之其中一方。

        陆游有《梅花绝句》，其中一句说：

        “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 ”

        居然脍炙人口，然而实颇不堪入目，不知放翁受何刺激，竟然写出这种丑恶俗怪的诗句。既无诗意，亦无诗想。

        所谓梅妻鹤子的和靖先生，正可为此文压轴，《山园小梅》中有句云：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

        我以为千古写梅，以此为第一，料当不算过分。此一联美则美矣，妙则妙矣，尤其更兼有一种无法言说的神秘感夹杂其中，不可言说，无法言说。惟觉得此情此景，此树此花，此水此月，实在美妙至前所未有，大有一种精灵显现的魅惑神秘之感。

        画面唯美已极的同时，情景又唯物已极，更兼“暗香浮动”而又唯心已极。此种神来之笔，偏偏又不似天然而胜似天然，实在是独一无二的诗界奇观。喻情则沉醉其中，喻景则画面空灵，喻世则错杂多变。实是一首奇诗。

尤其结句之妙，也是一大奇观：

        “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尊。 ”

        以此为主题，可为雕塑一尊，细看乃和靖先生踞然独坐。旁著梅花一树，横斜数朵。边置一大古缸，内注清水若干，聊以收纳清宵弦月。

      有观者辈负手立赏，终究难以插足其中，盖妙境天成。难容余物耳。

   

2017-9-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