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RT

BRT

司机开着BRT车，戴着墨镜，嘴唇紧闭，一脸的严肃——他不说话，也不能说话，车窗上一纸“禁止与司机闲谈”的条文剥夺了他的某些权利。他只需动手动脚，踩油门，调方向盘，揿提示按钮，沿规定好的专用车道起停或行走。人生是场旅程，偶尔有站点，他能控制站点，也就影响了某些人的旅程。然而他也许不快乐，只紧绷着脸，调方向盘，踩油门，揿提示按钮，人生也就是由这些机械的动作组成，循环往复，没完没了，起点到终点——只要买了一张单程票。

窗外的天空是初秋特有的瓦蓝，瓦蓝得令人酸楚。一个大晴天，照例是秋老虎。然而车内是凉爽的，开着空调，很适宜的温度，很适宜的打盹、闲谈、沉默、窃喜、忧伤、愤怒或是暧昧的温度。

车一停，播音器里便响起女中音PH值永远为7的调子：

乘客您好，某某站到了，请下车的乘客收拾好你的随身物品，准备下车。

到站的人沉默着依次下车，看不出是悲还是喜，只是结束了一段行程，一段花了钱买了票理应把他们拉到站点的行程。上车的人争先恐后拥挤着，隔了两三个人伸长了胳膊去投币或刷卡，眼睛极力搜索着，期盼能幸运地恰好有空座或有人让座。空座是早已没有了，有座的人大都醉眼迷 离，仿佛仍沉浸在隔夜的纸醉金迷里千年不愿醒。车门一关，女中音又开始播报：

乘客您好，欢迎乘坐本班车，请您抓紧扶好，保管好随身携带的物品。下一站是某某站，有下车的乘客请提前到后门等候，请按门铃。

一成不变的女中音，PH值永远为7，平静如水，仿佛置身事外，荣辱不惊，人间一切的悲欢离合早已看透，与风月无关，与她无关。

等有座的和没座的都心理平衡的时候，车内才有些鲜活起来。睁开眼，原来有认识的，但并不是很熟，热情地打着招呼，佯装起身让座；对方照例极诚恳地拒绝，并摆出诸如很快到站、不能对着空调吹冷风、站着恰好缓解夜睡遗留的腰疼等诸多理由。谈话如发酵的酒般开始浓烈起来：

外面天气真热，十足的秋老虎。

邻居马大姐的丈夫有了小三，夫妻俩正闹得不可开交呢！

隔壁杀猪的那家孩子见了小猪就逮，生就一副继承杀猪的料！

孙科长听说要升局长了，哪有什么能力？还不是暗地里不知送了多少礼？——会往上爬，一般人学不来的，也不知羞耻。早晚得下来，摔个体无完肤！

我家的新房子上下层才四百多平米，不大呢！车库太小，两辆车同时放就显得挤了。英国留学的儿子刚回去，这小子，领了个洋妞来的。唉，现在的年轻人，把父母的钱当水花，哪里知道大人的辛苦……

一对十七八岁的小情侣勾肩搭背地偎靠着，男生不时贴耳讲着情话，女生娇嗔地笑着用手捶打，永远是恋爱时男人的得寸进尺、女人的半推半就。

卜若桐冷冷地扫过这一切。她抬起头，宁愿看电视里粉饰的歌舞升平。一首歌总要被腰斩为几段，插播的，便是各类广告了。歌曲的MV画面美轮美奂，广告夸张煽情如二人转，一雅一俗就这么轮番登场，正如一个人的阴阳两面，让人捉摸不透，却又能恰到好处地捏合在一起。什么是合理的？什么是不合理的？只要存在，自有其存在的理由。

电视看久了，也就倦了。卜若桐挪了挪身子，看到前面的LED显示屏上，本应循环轮放站点名字的字，不知怎么，偏旁部首被胡乱生硬堆砌在一起，形成了一个个怪异的组合。然而确实应该是字，仿佛淘气的孩子用五笔输入法乱做一气地按着键盘。那未免可笑，字不成字，词不成词，句就更不可思议了；然而，滚滚而出，不能停止，卜若桐觉得真是一部错乱了的人生。

司机的旁边，有块后视镜，镜中映出个缩小了的鲜活人间。车身一抖，镜子也跟着颠簸，本没动的人间也随着一起一伏，掌控不住似的，然而那些人飞不出镜子，飞不出阴阳两面的风月宝鉴。

卜若桐远远看着镜中的自己，渺小得只有一个轮廓，平凡，稀薄，苍白，如一粒砂子散落在人间。偶尔的，镜中也映出一两个的字。真奇怪，镜中的人虽也是反着的，但看着就像人；而字一反，却怎么看也不像字了。

生活中人人都会养成某些习惯。卜若桐有她自己的习惯。例如她会把一闪而过的路灯三个一组地默数；为什么非要三个一组，她也不知道。她只是喜欢，把路灯三个一组地分类成均匀、重复的距离，像一成不变的日子——但也不是永远一成不变，有时路灯会坏，有时日子会像路转个弯。

卜若桐还喜欢坐在靠近后门边的位置上，除了方便自己下车，也可以若无其事地观察每个下车的人。其实还有个秘密，就是帮助不懂下车规定的人按下门铃——她是个平凡的人，也是个善良的人。虽然她也有端庄的脸，白的皮肤，但随着岁月之笔不再眷顾后懒懒的轻描淡写，她感觉自己这幅曾经浓墨重彩的水彩画已渐渐风化成素描。

从心底说，她是喜欢坐BRT车的，准时、宽敞、匀速、畅通，虽显得单调呆板，如她一成不变的日子，但让人感觉温暖、踏实，比起以前的公交车，她更钟爱BRT的沉稳。况且，第一次看到BRT三个字母时，她立刻有种熟稔的感觉；左思右想后，灵光一闪，她猛地意识到是她名字三个字的开头字母！但不知怎么，冥冥中她仍感觉这三个字母应该还有更深层的蕴意，但会是什么呢？她暂时猜不到，也就显得更神秘了。

但今天，她不会想那三个字母的更深涵义了。她眼中噙着泪，却没有掉下来。泪眼中的世界大、陈旧、模糊，是变了形的人生。她胸中有气，这气不止是对婆婆的，更有对丈夫的。三口人住五十平方米的房子本来就够挤的了，偏偏公公婆婆也塞进来。公公身体不好，中风后需要康复治疗，婆婆来照顾，不去大儿子那儿反而住在她的蜗居，她没说什么，——她做的已经够仁至义尽了。儿子昨晚发烧，丈夫出去应酬到深夜，她放下公司冗长的账目没做，只好带儿子去医院打针。折腾了半夜，偏偏丈夫回来后借着酒劲对她挑三拣四，说她只顾儿子，没照顾好公婆，因为婆婆只忙着做饭，公公锻炼时摔倒了。她忍不住辩了两句，丈夫又说她素质低，像个泼妇。碍着公婆的面，她不好发作。一成不变的日子里，她既要上班又要顾家，够苦的了。丈夫不体贴她，她觉得委屈，这委屈随着BRT车的颠簸一上一下，更加汹涌而来。更可气的是，她和丈夫吵架时，单位一个男同事打电话咨询业务上的事，她只好笑着敷衍几句，偏偏那同事又说了几句玩笑话，这更让丈夫以为他们在打情骂俏……不能想，思想是痛苦的事，如镜中反过来的字，在字典上查不到，但就是存在着。

一波又一波的人下车了，卜若桐并没有注意到身旁站着的男子；等到觉察的时候，那人早已笑着同她打招呼了：“是卜若桐吧，我肖军啊！”

心头蓦地闪过一个曾经熟悉的名字，很快的，名字与眼前的人又有些隔膜起来。

记忆中的肖军清瘦、褐灰，不大的脸因留了长发愈发窄小了，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也就是随便一长的那么一个人。眼前的男子，胖了一圈，脂肪丰腴得要流出油来；短发如刺猬根根竖立，喷的发胶在晨光中熠熠闪烁；白皙的脖子上挂着黄澄澄的链子，左腕带块手表，右手中指绕着颗大戒指——怎么看就是不像曾经的肖军。

偏偏就是肖军！卜若桐不由慌了一刻，很快又镇定了。就是这个肖军，大学时追过她的，锲而不舍，三十六计中用了三十四计都惨败而归，最后只得“走为上”豪迈地结束了单恋之旅。卜若桐之所以不为所动，一来根本没打算在上学期间谈恋爱，二来那个肖军确实没有让她心动的地方。对他的死缠烂打，她曾经揶揄他：等你混出点人样再说吧。羽铩而归的肖军是个乐天派，沉寂了几天便又对别的女孩展开攻势了。卜若桐当时就感慨：男人，这就是男人的——本色。

虽然看清了男人的本色，女人到了一定的年龄，还是得找男人——结婚。男人与女人，是逃不掉的一对冤家，一段劫缘。婚姻是翻倒了的五味瓶，酸甜苦辣只有自己知道。一个人看久了会产生审美疲劳，一段婚姻过久了也会觉得平淡如水，况且，水中不时还会冒出吵架、误解、谎言、埋怨或憎恨的气泡。

家里的丈夫留在身后了，眼前的男人是真实的。仔细了看，肖军正应了“男人一枝花”的年龄，也并不讨人厌烦。想到这里，卜若桐不禁脸一红，心头掠过一丝愉悦。

外形是变了，秉性是难改的。曾经千辛万苦没拥有的东西必然仍是最好的。千载难逢的机会，肖军岂能错过？他当然捕捉到了她的脸红，脸红是一个女人心动的薄纱。风月场上的老手，他善于察言观色，知道他已执黑子先下，开始围攻白棋了。

卜若桐端坐着直视前方，仍能感觉到他热烈的目光。他一只手扬着抓住扶手，腕上的表其实没有声音，她却觉得嘀嗒作响。车一动，他的身子顺势倾向她又旋即掣开，她能倏地感觉到他衣服里鼓胀胀的肌肉和膨勃的欲望。

“几年没见了？有十年了吧？十年零一百天，对，你也许不记得，我却是刻骨铭心。”他眼里笑着，声音平淡如水，不紧不慢，却有磁性。他捏一块小石扔进潭里，试探着。“你呢？也变了；但也没变。在我心底，你永远如当年那么漂亮、有气质。”

在以前他这样说，她也许会觉得肉麻，但此时，她嘴角一笑，仍直视前方，说：“你呀，嘴还这么——贫！”他自嘲地笑了：“这是我的缺点，但也是优点吧。以前是钱贫嘴也贫，现在有了点财富混出点人样，嘴还是改不了，只好把这当成一种风趣。唉，人到中年，压力山大，只好自我解嘲了。但有些真心话不正是在贫中流露的吗？”

她知道他是察言观色步步紧逼，连忙转移话题：“在哪里供职啊？”肖军“呵呵”笑了两声，模糊道：“做房地产呢，全国就属这火。”说到房子，卜若桐不由留心起来，她那逼仄的两居陋室确实该换了，一箱箱没处放的衣饰物件在房里堆起了小高层。“在哪儿开发的楼盘？”“新城。”“呦，那可是黄金地段，听说价格不菲，预定的却很多。”“唉，也不知国人是不是疯了，国家年年出台新政平抑房价，可价格仍蹭蹭上涨，买的人还是一窝蜂。这房价啊，还得涨！——你是不是也想买？”卜若桐犹豫了一下。肖军苦笑道：“你呀，是不相信我，总以为我这人人浮于事。其实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近十年，人总是会变成熟的。别看我穿金戴银光鲜十足，谁知道我内心的苦闷？——累啊！真怀念以前上学的时光，没有这么多处心积虑的事。”这一席话还算中肯，卜若桐不由感慨。话题逐渐回忆起以前的同学，那群不谙世事的学子现在各奔东西，有的教书育人，有的下海经商，有的干起了传销，有的练起了法轮功……人生百态，与其说是活着，不如说是在等待死亡。

卜若桐忽然觉得自己不知不觉中在飞速变老。她觉得自己的生命迄今为止真是失败。她是一个人，平庸的人，不可避免地走着凡人的道路。上学、结婚、生子，整个一湾平静的死水，没有半点涟漪。她没做过一件亏心事，却有无数烦恼的事。她生命的乐器是胡琴，咿咿呀呀地拉，断断续续的，诉不尽的单调嘶哑。她在枯索中每天本分地上班，安分地做事，压抑地羡慕别人不经意间的发财和出轨。她的生命轨迹就是一条线，单一、朴素、使人容易忘记毫无美感可言的虚线。

和丈夫恋爱时的银幕上不知什么时候写上了剧终，那些时光如此短暂以至于被现在的柴米油盐遮掩，一点也寻不到踪迹了。背后描着鸳鸯戏水图案的镜子上生了锈，成了斑驳的样子。那些曾经的冲动和激情呢？那些只属于两个人的暗语和亲密呢？

真可怕，镜子里的她已不再是她，丈夫也不再是丈夫了。

原本的，恋爱是两个人的事，一两句情语就可以天荒地老；婚姻是两个、三个甚至更多的家庭的嘈杂的事，没完没了。

卜若桐咬了咬下嘴唇，就像要咬破铁似的桎梏。定了定神，她才听到，肖军远兜近转又在说房子的事。——那是姜太公的饵，她呢？只听到他说：“既然你想买房子，我们又是老同学，选日不如撞日，不如今儿个就去考察一下，合适了就回家商量再议，不合适我也不强求。我开发的楼盘就在温泉小镇旁边——对了，还记得小赵吗？第一个染黄头发被处分的那个同学，就是温泉小镇的经理呢！正好去那儿一起叙叙旧，放松一下，重温学生时代的生活，权当是忙碌生活中的小憩……”

BRT车猛地停了——是一个站点，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有的人下了，有的人上了，卜若桐的心也随着一上一下荡秋千似的摇摆不定。一切都是很明显的了，她知道。她也知道，她呆板的生活太压抑了，循规蹈矩的，一层层的不顺和怨气挤压久了总有爆发的一天。为这个家她付出了那么多，得到了什么？——气气他们也好！渴望释放激情的意念从脚底凉凉升起，随丝袜丝丝游走，上蹿到胸膛，她不禁颤抖了一下，抓紧臂上的包，听到自己自言自语似地问：

“行吗？我还要上班呢！”

上班的时间早过了，上班的站点也早过了。去温泉小镇需要在下一个换乘站换乘另一班车。零零乱乱的，她只顾自己的决定否定决定，根本没注意到肖军又说什么。只是在换乘站下车时，肖军的手很自然地搭在她腰间，示意她小心台阶。

站台上人不多，从车上空调的适宜温度一下踏进秋老虎的闷热里，卜若桐有些喘不过气来。好在播音喇叭里轻轻放着首老歌《过火》，张信哲的，让她的心稍稍舒缓。她踱向一个角落打电话请假，肖军也说要电话安排下公司的事情。两个角落里，两个人，低着头，用信号传递着信号。

卜若桐的假是好请的。转身看到不远处肖军仍拿着手机，她不由走到他身后，在《过火》的背景音乐里，她清晰地听到肖军温柔的话语：

“……真的，我发誓——你还不相信我？下次好不好？公司真的临时有急事……下午去买那款钻戒作补偿……你摸摸我的心，对你比对我老婆还好上一百倍……”

卜若桐浑身颤抖着，她忽然暴怒起来，抬头看见天上一轮黑色的大太阳。恰有一辆BRT车到站，她毫不犹豫地踏了上去。

真的，自己究竟怎么了？这么轻易竟信了他？……她有丈夫，有儿子，有家。丈夫虽说收入不高，但凭着技术和能力踏踏实实工作，稳定，厚实。上有老下有小的压力他从不在她跟前表露，是心疼她怕她承受不了……儿子虽不懂事，却是天真可爱的，他是她的希望，她的未来，她没实现的理想要让他去实现的……自己的工作，好在还安稳，只要努力，总有提拔的机会的……她和他是家庭的支柱，有责任，有义务，只要支柱不倒，困难只是暂时的，总能挺过去的——一定能挺过去的……

渐渐地，她的心倒平静了，庆幸自己没在错误的站点下车。

蓦地，她心头一亮，终于悟到，BRT三个字母，不仅包含了自己的名字，还暗含了三个字：

——别惹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