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折扇
她是京城一户员外郎的千金,名唤闻莹,乳名莹莹。因祖上家什荫厚,且父亲又精通商理,年轻时跟着乡中伙伴外出经商,年年月月,赚了不少银子。久而久之,遂成了乡中富贾。三年前,举家迁到京城。
闻莹自小养在闺中,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就连女红活计也是得心应手。但只有一点,她最不喜读那些三从四德之类的妇道书,瞧见那些纲常伦理偏生头疼。
十岁那年,跟着母亲去了京城西街的集市玩耍,偶见一摊位上摆着几把精致的折扇。本就对扇子书画等什物有兴趣的她立马拉着母亲走过去。
一番挑选下来,看中了那被搁置在角落里,不甚起眼的折扇。她将之缓缓展开,两处扇面,一面写着竹影诗瘦四个遒劲有力的大字;一面是水墨丹青,仅是几笔清竹。
素雅普通,瞧不出什么特别。但就是不知为何,一眼便相中它,拿在手里把玩,更不想放下。
于是,叫母亲付了钱,将这普通再普通不过的什物带回去。
闻莹自小便与其他女子不同,但凡钗环珠宝、玉佩香囊、胭脂水粉等东西,皆是异常厌恶。别说用在身上,就连碰也不愿多碰。此外,她对每件什物的新鲜度只三分,三分劲头一过,便再没了兴趣。不是随手丢弃就是送给下人,从不久留。
如今,有了这扇子,倒是常常不离手,走到哪带到哪。扇子一握就便是多年,就连熟知女儿脾性的双亲也惊讶不已。
原来女儿也有长情的时候。
古风沐沐公众号【贰】缘起
及笄那年,父亲为了给她举办一场别具意义的成人礼。亲自手书请帖,命人送至京城各处有名望的人家中。什么达官显贵、京中豪士来了不少。府中上下,里里外外无不张灯结彩,大摆酒席。盛大热闹,堪比新年佳节。
也就是在这样一场隆重体面的成人礼上,她遇见了一人。这人是她这一辈子难以化解的劫数,以至于后来进宫为妃仍旧对此人念念不忘。
他是户部尚书的独子,名唤叶如琛,表字瑾瑜。当时听到这名,她觉得好气又好笑,嘟囔一声:“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也配得上两块美玉?”
叶瑾瑜是官家子弟,教养自然跟一般人不同。无论言谈举止,还是个人修为,都是极好的。行事作风,甚至茶间闲语都叫人挑不出毛病来。那晚的酒席,更是让他出尽了风头,在场各位无比拍手称赞。
闻莹坐在父亲身边,一双眼睁得极大,眼中闪烁着光芒,宛若星辰。她坐正身子,直勾勾地盯着那站在众人中央,侃侃而谈的男子,一颗心跳得越来越快,竟好似要跳出胸口。
许是视线太过于强烈,被众人包围的他忽然转过头来,一瞬间,两道目光交错在一起,人像是触电般颤了颤。叶如瑾笑着,朝她点头。而她却红了脸,将头埋进酒碗里。
那一刻,只觉得这世间太过奇妙,就连遇见的人也都是奇妙的。
夜里,她难以入睡,翻来覆去。不知为何会这样,只晓得一闭上眼,就看见了叶瑾瑜。那在酒席上所见的一举一动宛若流动的画,深深地绘在脑里,挥之不去。
后来,她读到一句话: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顿时豁然开朗。
又许是缘分天注定,自那以后两人见面的日子竟频繁起来。你来我往的多了,便渐渐熟络,就连心思也似乎是相通的。两家父母瞧见两人感情日益深厚,也悄悄打起了主意。
【叁】湖中扇
这一日,叶瑾瑜邀闻莹往护城湖一叙。说话间随手将腰间的玉佩解下,吩咐小厮送去。这人神秘兮兮的,既叫了人送东西来,却又不言明何事,只让往护城湖去。她翻了翻白眼,接过玉佩,在心里将人说了一通。
她是最不喜钗环玉佩之类的。身边的丫鬟是知道的。而今,瞧见自家小姐自然而然地接过那玉佩,便大致了解几分。
走时忽而意识到,既然收了人家东西,哪有不回赠的道理。一时慌乱紧张,不知送什么才好。丫鬟见状抿嘴偷笑:“小姐何不将那扇子赠与他。”
“什么扇子?”她歪着头,一脸茫然。
丫鬟笑得更欢,转身往里屋去,出来时手已多了一柄折扇。这才恍然大悟,摇头道:“不可,这扇子我虽喜欢,但过于廉价,只怕配不上。”
“怎么会呢,既是小姐喜爱之物,他若是有心,如何会配不上?”
听出丫鬟的话中有话,登时羞得满脸通红,忙用手帕掩面。
匆匆赴约,才下马车,叶如瑾便迎了上来,牵着她往湖边走去。正值仲春,湖岸的杨柳已长出青绿的柳条和嫩叶。长而细的柳条一簇一簇地垂落湖面,轻轻碰触,荡漾开层层水纹。
闻莹看了看眼天色,阳光明媚,晴空万里。叶如瑾领着她在湖岸走着,瞧见一处石阶,遂拉她坐下。两人并肩而坐,眼前就是湖。看着那清澈流动的湖水一时起了玩心,步步下台阶,蹲在湖边,拨弄起来。指尖触到那清凉的水流,微颤。五指来回反复撩拨,一圈一圈的水纹荡漾开来。
她玩得正兴起,藏于袖中的扇子倏而溜了出来,咚的一声,掉进湖里。不一会儿,便沉入湖底。
“坏了!”惊呼一声,连忙起身,不知该如何是好。
“莹莹,怎么了?”叶瑾瑜走来,柔声问道。
她看向他,不知所措。这本是打算送给他的东西,却被她大意丢失。
“我……我的扇子掉进湖里了。”她咬咬唇,声音低低地开口,鼻子酸涩。
叶瑾瑜知道那是她的心爱之物,每每都见其握在手中。那折扇通体素雅,并无其他独特之处。只因见她常握在手中,便意识到此扇于她不同。
但,事已至此。他握着她的手,细细安慰。并答应改日会赠与她一柄相差无几的扇子。
她这才释怀。
【肆】缘灭
只是,闻莹并没有等来那把承诺中的折扇。
某一天,她带着丫鬟溜出府玩,却不想碰到了一位身着蓝衣的谦谦公子。那也是一位妙人,与叶瑾瑜大不相同。虽二者都是长相俊美之人,然此人眉宇间尽显威严,令人望而生畏。
闻莹见他,心里隐隐有些说不上来的恐惧。但此人似乎很有兴趣,不耐其烦地邀请她。盛情难却,只好勉强答应。
最后,两人落座于一家茶肆。
男子将她的局促不安看在眼里,却不道破。只微微一笑,提醒着:“姑娘若再不饮茶,这茶就要凉了。这茶要趁热喝才好……”
“我……我知道了。”闻莹一脸窘迫,慌乱地端起茶杯欲饮,却瞧见他那似笑非笑的神情。手一抖,泼了一身茶水。
直至黄昏,余晖洒在二人身上,暖洋洋的。男子似乎有事,起身告辞。她也回礼正欲离开,却被叫住。
“敢问姑娘芳名?”
“闻莹。”
如实相告。
她的心里已然有了叶瑾瑜,对于他人并不在意。但,她是无意,他人却有意。
两天后,宫里的公公突然造访府上。当天夜晚,她穿上喜服,上了花轿,泪流满面。
皇帝宠她、依她,将她捧在手心里。她也自我麻痹,一心只想着皇帝。可是,独处时,看着寝宫里的一切都会忍不住落泪,心口也隐隐作痛。
时隔多年,叶瑾瑜早已成家立业,并有一子。京中传着一段佳话,都道他们夫妻恩爱,琴瑟和鸣。
听得多了,便也以为是那样。直到某天,孩子贪玩,翻开了尘封的锦盒,将那生了灰的东西拿在手中把玩,被他撞见。
那是一柄折扇。普普通通,并无稀罕。可他一见,便忆起了陈年旧事。
当年,闻莹的折扇落入湖中,他曾答应赠她一柄相差无几的扇子。其实,早已找到了一柄外形质地一致的扇子,凭着记忆,亲手在一处扇面上写下竹影诗瘦四字,另一处画上清竹。
一切都已弄好,却未及送去,便听到她入宫的消息。
那一刹那,仿佛听见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清脆鸣响。心口阵阵刺痛,好似一把匕首猛地刺了进去,刺得深也刺得紧,怎么拔都拔不出来。
叶如瑾怔怔地看着那落满灰的扇子,眼中掉下一滴泪来。
无声无息。
【伍】魂消
好景不长。叶瑾瑜的父亲因卷入了党争的漩涡之中难以脱身。偏巧皇帝为了整顿朝纲,下旨肃清朝中结党拉派之士。如此,户部尚书便遭了殃。
叶府被抄,全府上下皆被流放。叶瑾瑜还没来得及申诉,便被扣住双手,上了枷锁。年仅十岁的孩子紧紧抓住他的衣服,放声大哭。
闻莹那时已是淑妃。听到消息后登时急火攻心,吐出一口血来,晕了过去。皇帝匆匆赶来探望,但见她双目紧闭,全身冒着热汗,口中呓语不断。
俯身细听,却是:“瑾瑜……瑾瑜……”
轰——
犹如一道惊雷劈在身上。皇帝怒气冲天,甩袖离去。
那日抄家,抄得干干净净,抄得一塌糊涂。就连那藏得深的折扇也被翻了出来,扇面被扯破,扇坠子也碎了,还被胡乱扔在地上任人踩踏。
皇帝心里堵着一口气,想着要瞧瞧那叶瑾瑜,命人备车来到了叶府。但他并没有看见叶瑾瑜,只看到了荒凉破败的府邸。昔日荣光,终究不过是昙花一现。
转了一圈,兴致阑珊。正欲离开,便看到了那被扔在地上的破败扇子。原本对这普通不甚起眼的东西看也不会看,不想今日却起了心思,将扇子捡了起来。
通体并没有什么稀奇,只是一打开扇面,虽然破烂,但还是隐隐瞧出那面上字迹。竹影诗瘦。
又是一个晴天霹雳,直击得脑中轰鸣不断,怒火更旺。他知道这四字,他的莹莹常常写在宣纸上,写了不知多少遍。
一瞬间像是被狠狠背叛,想到躺在身侧的枕边人心里居然装着别的男人,他就异常愤恨。一颗心似被蛇虫百蚁疯狂啃食般疼痛。
扇子被狠狠掷在地上,发出脆响。
闻莹高烧不断,奄奄一息躺在床榻上,身边服侍的宫女太监看到自家主子如此境况,心急如焚却又无可奈何。不知发生了何事,自皇帝从叶府回来后,便下了旨不准御医前去诊断,也不许太医院配药。
决绝地将一宫人等禁足。没人进来,也没人出去。似乎是要让昏迷不醒之人死在里面。
宫中上下无不震惊,唏嘘。想来那备受皇帝恩宠的淑妃竟落得如此下场也是可怜可叹。但仅仅是叹息怜悯。
禁令颁布的五天后,闻莹在梦中苦苦挣扎,终于耗尽了最后一口气,永远地闭上了双眼。一时,哀嚎恸哭从殿内传出,不一会儿传遍了三宫六院。
那时,皇帝正在御书房挥毫泼墨,消遣心中烦闷。收到消息的公公跌跌撞撞跑进来,扑倒在地,红着眼,战战兢兢地说:“皇……皇上不好了……淑妃娘娘……淑妃娘娘没……没了……”
手中的笔轰然落下,啪的一声,墨迹晕染了宣纸,将刚写好的字迹抹黑了大片。仔细一瞧,隐隐约约可见:竹影诗瘦。
他怔怔地站起,三魂六魄已丢得差不多,只剩得一具皮囊骨架摇摇晃晃。双眸睁得陡大,却是无神。
“莹……莹……我的莹莹……”
【陆】当时
闻莹曾醒来过一次,就是在下禁令的那天午后。只不过因为昏睡太久,身体异常疲倦,动弹不得。且意识也不甚清醒,迷迷糊糊的。索性没有睁开眼,安静地躺着,听着宫女们压低声音闲谈。
一开始声音太小听不甚清楚她们说些什么,只是模糊听到陛下、娘娘、叶府等简单的名称。后来,那些人的声音越发大了,她便听得一清二楚。在听到皇帝下禁令时忍不住发起抖来,眼泪止不住流。连自己也尚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心里说不出来的难过,像是酸甜苦辣咸一齐打翻,搅进心里,五味陈杂。
她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原本宠爱她的帝王竟会这般绝情。绝情到他现在所做的每一步都在将她逼向死亡。闻莹流着泪,渐渐释怀了,身体不再颤抖而是一点一点放松。
她似乎在闭上眼的黑暗中看到了皇帝冷漠的嘴脸和自己死后的悲惨。也就是这个时候明白了到底什么叫最是无情帝王家。自嘲般笑了笑,流尽了最后一滴泪。
之后的她又开始沉睡,闯进了一个梦境。梦里只有两人,一个是皇帝,另一个就是自己。那是一个清风拂面、阳光和煦的午后,皇帝搂着她坐在凉亭中。两个人时而沉默着虚度闲暇时光,时而打趣聊天。
闻莹清楚地记得,皇帝一脸期待地抚摸起她平坦的肚子,并郑重地对她说:“莹莹,朕希望你能诞下一个孩儿。虽然他不能成为朕的储君,但朕会爱他、疼他,将他培养成一个出色的皇子。如此,我们一家人也算美满了。”
霎时,她备受感动,红了眼,窝在他的怀中。
可惜,直到现在她也没能怀上他的孩子。
闻莹沉沉睡着,脑中又忽而浮现一个片段,也是她与皇帝。却不是在凉亭,而是在她的寝宫。他与她同床共枕,相拥躺在床榻上。皇帝吻了吻她的额头和双唇,温柔地说:“莹莹,你唤朕予卿吧。朕想你这样叫。”
她这才知道原来他叫予卿。
梦做到这里突然就断了,沉睡中的闻莹再次回到当初昏睡时的状态。全身冒着热汗,口中呓语不止。仿佛上天捉弄,这一次她唤的却不是什么瑾瑜,而是:“予卿……予……卿……”
只可惜皇帝并没有听到,再也听不到。
他再也见不到他的莹莹,再也见不到了。
古风沐沐作者 :栖鸾,双鱼座文字爱好者一枚。喜静不闹,酷爱文学及史学内书籍。悲观主义者,时常虚度光阴,颓废荒芜,忠于幻想,败于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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