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节的时候,我和朋友们在庙台狂欢。这里以前是一座庙,后来变成了一片黑土地,再后来变成了城市的一部分。
作为城市的一部分,有时候的欢腾是身不由己。这一天大多数人都没有热泪盈眶,铃铛灯下是很多蓝色的威士忌。那些威士忌在烛台的照耀下显得波光粼粼,房间里面到处是墨绿色的蝴蝶结。有的人衣服上也系着一个巨大的蝴蝶结。
大厅的转角处有一个穿着灰色西裤的男人,透过我迷糊的眼帘能够看到,那是一个身材很好的男人。我很好奇出现在圣诞节这样一个怪诞日子的优雅男人,会不会有女朋友。
也许我应该晃着酒杯,摇摇摆摆的去勾搭他。但是显然我不行。我的头很沉,甚至无法抬起来,看到他的胸部。我始终只能看到那一条刻了红牛,闪闪发光的皮带。十二点钟,钟声准时敲响了,我还没有回过神来。他们站在大厅里大声的举杯,像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开心的派对。男人的杯子里是深红色的水,好像是放了樱桃的双皮奶。那种酒肯定很酸,我想。
我喝得很醉。窗外下了淋漓的雨,轰隆隆的敲打这座庙台上的玻璃。玻璃被扑面而来的水珠包满了,这时候我注意到外面有一个湿头发的人。在这个冬夜,她穿着灰色的碎花裙子。在人群里显得那么狼狈和别致。
我推开门去,她的脸色已经苍白。嘴唇上嘤嘤的,冻得说不出话。我请她去壁炉里烤火。
她在那里坐了好一会儿,身上的水悄然的落在黄色的地板上。那张毛绒板凳也因此被浸湿。.“我在找我的狗。”她哆哆嗦嗦的说。
“什么?”
她把那双被手蒙住的眼睛睁开来,露出一点小缝。“我在……找我的狗!”
她的嘴唇像波浪一样的翻卷,眼睛像玻璃上摇摇不安的雨珠。“养了十二年的,一只长毛的棕色的金毛。”
这让人感觉有些棘手。“你家住在这里吗?”
“不,我家住在北方。”
那个姑娘局促不安的望着我,眼神又有些无望。我们静静的听着轰隆的雨声,雨从来没有一刻像此时一样磅礴、澎湃。
一席对话下来,我清醒了很多。像是去冬天的夜晚淋了一场透骨的雨。这个城市的天气很怪异,我坐在板凳上,忽然感觉一阵不寒而栗。时针已经悄然指向一点了。
“它是不是死了?”她神情惘然的望着玻璃杯说。我竟然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这场雨在一点半的时候窸窸窣窣的停了下来。推开玻璃门,外面的土地已经成了河。分不清哪里是地,哪里是河。我看了一眼姑娘,她眼睛里的泪水像冬季的雨一样毫无征兆的落了下来。她的身体开始像风吹过树叶一样抖动。我摸了摸她光滑的皮肤——仍然是冰凉的。
“你跟我来吧。”我说
她像百灵鸟一样闪烁了一道锐利的光芒,随即那眼神里是清丽的欣悦。
我把她带到楼梯下,打开暗门。我们拖出了一条小船。“你会划船吧?”
还有一片木桨。
她对我道了感谢,就匆匆离开这里。她单薄的背影,马上消失在了这个清丽的凌晨中。有一两声鸟啼叫,窗外的寒气吹过来使我打了一个冷颤。我忽然想起来自己是多么的困倦,也想起来我忘记给她换上温暖的衣服。
祝你好运,我想。
这就是这座奇怪的城市,但是人们渐渐习惯了这种奇怪。
第二天出门的时候,我隐隐约约听到那些小屁股女人谈论些什么。大概是又有谁出轨了,或者是被撞死了。大清早就听到这种新闻真是不太吉利。
但是等我走到苏瓦河的时候就不这样想了,因为我看到倒在木船里的正是那个被我拉进来取暖的女人。她的脖子上有一条闪闪发光的锁骨链,看起来是某种古老的动物。那一张涂了口红的嘴还微微张着,旁边有一条浅棕色的长发的金毛。
这是第三天了,没有人找到她。但是,可算是找到了她的狗呢。
这个不幸的女人,也许有一部分是我害死的。也许是因为醉了酒,也许是,也许是这特殊的感情。在这个怪诞的晚上,下了一场怪诞的雨,来了一个怪诞的女人,我以非常怪诞的方式送了她的命。也许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个日子,在2015年的圣诞节,曾经遇到过这样一个人。我不知道她的家在哪,就如同不知道我的家在哪一样。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不与人说话,我不知道能聊些什么。我满脑子都是这个女人的事。她们说:“你吃了没?”我马上就说,哎,你知道哪个死在河里的女人吗?她们往往以非常惊愕的眼神看我,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这件事,或者是文不对题。
再一次圣诞节的时候,我远离了这座城市。可我做了一个梦。一个长发女人,拿着一柄要开天一样的斧头,劈倒了河边的树。那一棵大树轰然的连根拔起,朝我倒来。河里的水已经干了,里面都是黑湿的沼泽。我的脚和手都缠满了泥巴,我手忙脚乱的跑开,远离那颗大树。
那个女人是一个亡魂,好像在哪见过。醒来以后,我一身冷汗,却只能扼腕叹息。
后来在音乐嘉年华上我认识了一群新的朋友,他们大多我不记得名字。我只知道有一个人叫李维嘉。我常常深情的跟他说:“李姓好,李姓好,大姓。”他就用那高挺的鹰钩鼻低低的俯下来微笑,好像是一种谦虚。李维嘉的皮肤很好,但很黑。笑起来眼窝很深,有一种深深的和蔼和优雅。
忘了是什么节日,壁炉上有装了樱桃双皮奶的酒杯。旁边是他的朋友。她穿着深红色的吊带裙,上面画满了樱桃。看起来他们很合拍,于是我在一旁自顾自的的吃一块哈密瓜。那一块哈密瓜削得很大,我用一根长长的竹签从头至尾的把它穿了起来。张大嘴才能吃下去。哈密瓜很脆,瓤是甜的,但是有点齁嗓子。甜得我想哭。
这时李维嘉对坐在壁炉旁的女人说:“最近我也在学习这一册,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录几篇美文给你听。”我不知道他们在谈论着哪一册的英语书,我已经好多年没有念过英语了,不知道现在还能不能念出一个语法多的完整句子。对于他们的谈话我有些插不上嘴,于是继续吃着玻璃盘里的食物。这是一个圣女果,它的颜色很深很深,比女人裙子上的红还要深。我欣慰的吃下它,果汁喷溅在我的喉间,这是我又酸得眼睛一紧。“我会挑一个礼物送给你的。”他的目光坚定不移的在她的眼睛上,仿佛他是她身上的引力。
圣女果很酸,我决定不再吃圣女果了。可是喉咙间的酸却挥洒不去,久久的停留在我的味苔上。我想尝试些新的什么,可是却有些胆怯。也许这里的水果都是酸的甜的,只不过太过劲了。
“好啊,我也会回赠你的。”她的目光像百灵鸟一样明亮起来。我从未见过一个女人的目光如此明亮,至少我从未在明亮的镜子里见过。她脖子上好像也有什么跟着摇曳了一下,微微的闪动,发出了一刹那耀眼的光芒。他们之间有一种潋滟的水波在空气之中漂浮着,紧紧的连接着他们。好像即使我拿起一把死神的镰刀,也割不开。
李维嘉告诉我,她的名字叫薄樱。
原来她的名字叫薄樱。李维嘉,你能记得我的名字吗?
离开那一栋温暖的房子的时候,我忽然觉得有一点寒冷。于是李维嘉抱了抱我,他的怀抱,温暖极了。我多么希望,一直在他温暖的怀里,一直不会分开。李维嘉戴着大大的绿色手套,放开我以后,那种无比的温暖仍然依附在我的胸口,紧紧的包围了我。“你的拥抱,好温暖呐!”我的话音刚落,李维嘉却蹦出了一句:“她说也会送我礼物呢!你说她会送我什么礼物呢?”
我的笑容还在脸上,温暖还在胸口。我感觉到冬季的雪花已经悄悄来临,飘在我的头上,好像要把我的睫毛和笑容冰封。
我的心突然很冰很冰,很冰很冰。
“李维嘉,你知道吗?我为什么总是说李姓好?”
“嗯?”他笑着看我,他的目光还是那么熟悉。
“我过去很喜欢很喜欢李白,当然现在也很喜欢很喜欢李白。可惜他已经死了,但是我也常常能够在梦里见到李白。”我说。
“我不记得大多数朋友的名字,我不会太主动接近他们,因为我只会接近我喜欢的人。”
李维嘉听到了。因为他的眼神变了。这一次他真的听到我的心了,听到了我爱他。可是他的眼神变了,他的眼神告诉我,对不起,我们只是好朋友。
他的眼神告诉我,我们疏远了,再也回不来了。一个拥抱,也不会有了。
我多么羡慕那个女人啊,她只需要坐在那里,坐在壁炉旁边,静静的看着他,不需要说什么。他的目光和心,就能紧紧的被她依附。
薄樱的头发很长、很黑。长长的垂至胸前,那深红色的吊带裙和她脸上的苍白久久的在火光中映衬着。我只见过她一次,可是她的样子已经那样熟悉。她长久的坐在壁炉旁,火光和灰烬在那一群炙热的木头上缤纷的跳跃,有时发出窸窣的炸裂声。火光使她苍白的脸显得更为明亮,那双眼睛很黑很黑,黑沉沉的,含着水。仿佛能把我吸进去。
我不再和朋友们一起庆祝圣诞节了,圣诞节使我失去了爱人。圣诞节使那个女人失去了她的狗。我们在迷失里狂欢,在这种狂欢里呐喊。时针再次转到十二点钟的时候,我的心里归于平静。
这时候太阳出来了,这里的小镇没有春天。透过薄薄的云雾有一层熹微温柔的照耀在我的脸上,我脸上的灰尘被晒干了,吹到了别的地方。
没有人谈起当年的苏瓦河里死过人,全世界都在谈论那件神秘的事情:圣诞公公丢了一只浅棕色的狗。上一次去到苏瓦河,苏瓦河已经干了,很干很干,仿佛从来没有湿润过。现在我站在立交桥上,下面是深不见底的黄河。风吹着我的头发,使我有些睁不开眼睛。我想起了长发女人桌子上那颗酸酸的圣女果。圣女果,真酸!
那一股酸味耐心的绵延着我的青春,使我感到皮肤里有着像圣女果一样颜色的血液在流动着。
而我只想对无声的黄河呐喊:李维嘉,你现在在哪里?现在正值夏天,燥热的蝉鸣使我快要忘记每一年的圣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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