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的妻子

1

年轻的时候，他跟妻子说：自己大概活不过五十岁吧，不过也没关系，没了我你还能好好地生活下去，没了你我是不行的。

妻子说：不会，你一定可以活到一百岁。

他说：那你一定要活到一百零一岁。

妻子点头说好。

更年轻的时候，他跟一个女生说：我这辈子大概都成不了作家吧。

女生告诉他：不会，你一定可以成为作家的。

他笑着说：那你也一定要成为画家。

2

作家是个脾气古怪的人，年轻的时候，他是一个不愿见人的肥宅，整天躲在自己房间里写作。

他不喜欢跟人交流，害怕跟人对视。

还不是作家那会，他的工作是一名超市的夜班服务员，夜晚基本上没什么人，更利于他思考。

每天早上下班后，他回到住的小区，总能看到一辆没有找到车位的车堵在他的门口，他只好横着身子绕过去。

开门后，隔壁通宵玩游戏的孩子还精力旺盛地在叫喊着，声音很大，这使他往往没有办法集中精力去写作。

他极其爱花草，每天都不忘了给阳台上的盆栽浇水，可惜隔壁那家人就不怎么浇水，既然都不喜欢，为什么还要栽种呢？有一次浇水的时候，他瞥见隔壁阳台上的花快枯死了，忍不住想给它浇点水。

有人大声地吼：你干什么？

突兀地声音惊得他手里的水壶差点掉下去，他只得把手重新收回来，不敢跟那人对视。

所有人都讨厌他。

他这样过了很多年，很多年依旧在超市工作，很多年依旧没有成为作家。

3

有一天早上回家的时候，他发现门口竟然没有停车，这让他惊疑是不是在做梦。

然后他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然后他看到了那个女生。

很久很久以前，他和她走在铺满月光的小路上，她走在前面背着手跳格子，他走在后面手里还拿着书。她停下来时他没看到，于是就撞在她身上，两个人撞倒在地，他就哭了起来。她想安慰他说没关系自己不痛，可却听到还是小男孩的他说：我还不会背，明天老师会骂我的。

女生把手拢在嘴边喂了一声，然后说：你要不要娶我。

他低下头说，我还没有成为作家。

没很久很久以前那么久的以前，有个声音说：我以后娶你好不好。

有另一个声音说：骗人是小狗。

女生说：没关系，我已经是画家了，我嫁给你啊。

他说：汪汪汪。

女生伸手说：钥匙。

他站在原地无可奈何，女生见他不动，跳到他面前说：好吧，既然这样，那你能告诉我哪里有公园吧，我去躺椅上将就将就，趁现在天色还早，我去占个位子，哎算了，像你这样的死宅，肯定从来不会逛公园的……

他打开门，女生才停下话头，笑嘻嘻地走进去，一边吩咐道：把我东西搬进来，小心一点，不要弄坏了我的画。

女生成了他的妻子后，他就成了成了一个作家了。

4

妻子去世后，所有人又开始讨厌他了。

那以后他就不再写作了。

他每天早晨六点起床，六点半出门，在小区里闲逛一圈，看到在停车位外的车子，就气呼呼地站在原地，一直等到车主过来。

起先大家都会敬重他是个老人耐心听他的教训，可是久而久之，终于有人受不了这样一早的晦气，骂他：关你屁事。

他瞪大了双眼，把拐杖重重地往车灯上一砸。

这是小区里第一起事故。

所有人都劝车主算了，毕竟是老人，私下里悄悄地在他耳边说：反正他也没几年好活了。

小区里所有人都说：反正他也没有几年好活了。

老头很快就惹出第二件事故，在一天晚上他卡在一家阳台上。

屋里住的是一个年轻女孩，她害怕得报了警。

老头说那天半夜听到那间屋里还有声音，就想提醒那人晚上不要熬夜，该睡觉就睡觉，可是他敲了三十分钟门都没反应，只好从阳台爬进去了。

女孩住在六楼，没人知道他是怎么爬上去的，不管怎么问，他也只是撇撇嘴，嘴里念叨着年轻人不要熬夜，对身体不好的。

老头九十多岁了，没有任何亲人，没有问出所以然，女孩也就没有追究。

出了警局，老头拉住这个浓妆艳抹的年轻女生，说：不要熬夜啊，熬夜真的不好。

女孩没有说话，晚上直播的收益是白天的好几倍，但她还是点了点头。

老头并没有因此消停下来，他开始管起另外的闲事来。

他在小区门口问过所有的住户，你家有养花吗？

他说：如果你没有时间照顾它们，我可以帮你照料它们啊。

没有人理会这个疯老头。

有一天，有一个小女孩抱着一个花盆怯生生地站在他面前，你可以帮我照顾它吗？我要搬家了，爸爸妈妈不让我带它一起走。

老头低头看去，花盆里栽种着一颗兰草，已经冒出了一颗花苞，但是叶子枯黄，已是将死状态。

小女孩身后的车窗里探出一个脑袋来，喇叭被他按得乱响，走了，老头不要就丢了算了，反正就要死了。

老头没有说话，小女孩渴求地望着他，最后他从小女孩手中接过那盆将死的兰草。

车子扬长而去，丝毫没有留恋之意，小女孩最后的声音随着车子远去：你一定要好好的照顾它啊。

5

他每天都会坐门口的公交车，终点站是在市中心的一个公园。

这年是他九十九岁的最后一天，他在公交车上睡着了。

有一个年轻人跟他并肩而行，那人低着头，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他走了很久，走得气喘吁吁。

他们停下来，年轻的那个人转过头来看他，他从他的眼睛里看到自己满头白发的样子，即使是站得笔直也矮了那个人整整一个头。

他笑了，如释重负地说：我不走了，你去吧。

年轻人咬着嘴唇，竭力让自己不哭出来。

他笑得云淡风轻：你走吧，你终究是要自己走的呀。

那个他终是自己向前走了，他站在原地，看到那个他一路沉默地向前，看到他见到那个女生，于是他终于不再一个人走了，再然后看到那个女生成为他的妻子，看到那个女生怎么面红耳赤得跟乱停车的车主争执，怎么耐心的跟隔壁的邻居协商尽量不要弄出太大的声响，怎么悉心地照料他们共同喜爱的花草。

然后他又一个人了，他茫然无措的站在原地，想要后退，但却没有办法迈动一步，想要向前，却找不到方向。

终点站到了，老人醒了。

他跌跌撞撞地下了车，蹒跚地走向前去，在公园中心的座椅上坐了下来。

他怀里捧着个花盆，盆里的兰花开得正盛，他轻轻地将它放下，然后说：你看，花开了。

花园中心竖立着一面墙，吸引了很多慕名而来的游客，据说墙上雕刻着一位年轻画家最后的遗作。哪位画家像是彗星般耀眼，然后又如同彗星般消亡。

那副遗作，叫作“待花开”。

6

很久很久以前，妻子对作家说：我最后还想再看看花的，你再等等，等到它开花，然后再来告诉我好不好。

老头死了，享年一百岁整，他走的时候，身边放着一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