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二十二年七月,乾元朝太子北巡至西北迪化。
中秋回銮时带一和尚回宫。
十八岁的年纪,贵为一国太子,裕汾擅琴棋书画,也通骑射兵法,却不知道什么是风花雪月。
他只觉得在迪化遇到的这个男子和别人不同,看他一眼,就好像醉进酿了桂花的酒。
迪化人有自己信仰的真主,这个固执的和尚他却偏偏要在那里传经讲经,佛经。
裕汾是乾元帝独子,在宫里除了皇帝皇后就是他最大。
自从领了这个和尚进宫,裕汾便日复一日地拉着和尚到处在宫中游玩,恨不得将宫里所有的宝贝都拿出来与他一同分享。
但是这和尚端的是油盐不进,一个月来,任他使出浑身解数,和尚也不愿意还俗做自己的良娣。
没错,裕汾想娶他。
本来是想娶他做太子妃的,但父皇不答应,说他未来的太子妃将会是别国嫡公主,这个和尚只能做良娣。
但裕汾不愿强迫和尚嫁给他,所以只当没事人一样,一天又一天,每天变着花样像要看看能不能攻破和尚的心防。
这天,他像往常一样,带着一堆贡品来找和尚。
“你瞧,这是南疆使节,一个叫苗牙的家伙进贡的袖中灯,藏于袖中,只要轻轻一抖就能绽放光华。”
他抖了抖衣袖,翠绿色的光芒合着淡香溢出。
“阿弥陀佛,敢问殿下,贫僧何时能回迪化?”
“快了快了,你别急。你来尝一尝,这是我们国家自己酿的桂花酒,可好喝了,我当初自己喝了不少,还被母后骂了一通。”
“阿弥陀佛,小僧出家之人不能饮酒,谢过陛下美意。”
“那你试试这个嘛,月凝冰,是采每年只在月圆之月才会绽放一次的月凝花的花籽再加上宫里秘法制成的糕点,可好吃了。”
“阿弥陀佛,小僧…”
“这糕点不沾酒也不沾荤,你吃是不吃!”裕汾眼一瞪,嗔怒道。
和尚无奈地看着他,默然不语,直看得他脸色发红,举着月华糕的手微微颤抖,这才合十拜谢,伸手接过。
“好吃吗?”少年眨巴着眸子。
“味道甚好。殿下,可否告知我确切…”
“走,我们去放风鸢。”他拉起和尚的袖子。
“殿下。”和尚屹立不动,轻轻将袖子抽了出来。裕汾手里一空,心里咯噔一下。
“小僧已经在这里叨扰多日,实在不好再添麻烦,烦请殿下送我出宫。”
“你就这么想走吗?”裕汾没回身,闷闷地问道。
“传经事关重要,耽搁不得。”
“那么敢问大师,何为传经?”
“求得大道,普渡众生。”
“那何为众生?”
“众缘和合而生起,是为众生。”
“这个乾元朝,是不是众生?”
“是。”
“我父皇的臣民,是不是众生?”
“是。”
“那我,是不是众生?”
和尚没有回答,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只是双手合十,想要念诵佛号。但让他奇怪的是,平日里重复了千百次的那句话,今天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你多久没说阿弥陀佛了?”
和尚浑身一颤,将佛珠捻在手里。
“大和尚!”
裕汾突然将头靠在他的耳边。
“你其实也骗不了自己。”
“生生相息,生生相扣,生生而起,复又生生,是为众生。”
“你的取经是因,我们见面是果。”
“而后衍生的一切,都是众生。”
少年的呼吸是热的,吐气如兰,和尚猛地往后退了一步。
“留下来,我就是你必须要渡的众生。”
和尚留下了
一时间坊间传言纷纷,有说男人果然靠不住的,有说其实是太子殿下有佛性的,也有说会不会是一个骗局的。
众说纷纭,说法不一。
但作为焦点的皇宫,却一如既往的风平浪静。
和尚潜心研习佛经十数载,东起金港寺,走过了无数的地方,于盛世繁花处布道传经,也于饥荒困苦地化缘修行,曾与强国君主笑谈佛学至理,也曾握着荒野无名尸体的手诵经超度。
只是他见过众生相,却没见过爱情。
与裕汾在一起的时光,让他心里觉得莫名的安定和惬意。
一开始他只当自己佛心不稳,还曾有过自责懊悔。
但每次只要看到裕汾的笑容,听到那声甜甜的“大和尚”,他积攒在心里的千言万语,都通通化成了泡影。
什么传经修行,什么普度众生,什么得道成佛,他都不再去想。
他只想要这男人的余生。
时间就如白鹿过隙,转眼三载寒暑。
还俗三年,和尚没有再捧起一次经书。一切犹如南柯一梦。
禅杖被搁在了墙边,袈裟也被收进了箱底。
人们总说,物通主性,这两件法器在唐玄奘头发重新长出来的第一天,突然变得破烂不堪,锈迹斑斑。和尚那天看到了,只是微微一愣,却再也没有提起它们。
应该说,这三年来,和尚是快乐的。
他体会到了前面十数载苦行修道的人生中,从来没有体会过的幸福。
裕汾喜欢拉着他去放风鸢。他拉着线,风鸢抖动着尾翼,会招来成群的蝴蝶。裕汾每次都会笑,眸子弯弯的,像极了被云雾遮挡的广寒宫。
裕汾还喜欢在他睡着的时候偷偷捏他的鼻子,看着他被闹醒的模样咯咯的笑。
有时裕汾会一反常态地安静弹琴给他听,待他听入了神时,突然一个颤音将他惊醒,然后哈哈大笑。
他们在月华花前山盟海誓,在雁门关外携手同游。
他们做了大大小小的事情,去了许许多多的地方。
世间茫茫,三界众生,唯情字难以勘破。和尚不觉得自己的选择有错。
但是他不知道,爱情本身并不熬人,两情相悦,干菜烈火,是世上万全的灵药。
但随着时间推移,却也有可能变成束缚人心的桎梏。
和尚知道什么是人心的桎梏,但他忘了自己早已经失去了佛心,他以为自己不会落到这步田地。
三年,对于修行来说太长,对于爱情来说,太短。
第三年,皇帝病逝,裕汾登基世袭王位,成为新的国君。
两个人生活的节奏,好像在瞬间就快了起来。
裕汾开始面对繁重的国事,批阅如山一般的奏折,每天都要忙到很晚的时候才能就寝。
有时甚至得到附属国巡视,一离开就是十数天。
两人的交流越来越少,沉默却越来越多。
裕汾的眼神一天比一天凌厉,做事风格也渐渐变得大不相同。他们不再携手同游,也没有琴瑟和鸣。
两人看似近在咫尺,却好像横隔天河。
和尚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表面淡然,心里却手足无措。
世间最煎熬的事情,是什么?以前他觉得是无法得道,后来他觉得是失去莫惜,现在他觉得,是两个人明明相爱,灵魂却失去了所有交流。
他突然发现,好像有很久很久,都没有诵过经了。
孤月高悬,夜风呼啸着刮过。
和尚立于琼楼顶阁,风将他的衣襟刮得猎猎作响。
“生生相息,生生相扣。”
“生生而起,复又生生。”
“殿下,你说错了。”他喃喃自语,回忆在他脑海中翻滚,往事如闪电般划过脑海。
“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众生皆勘不破红尘,如何无我无相,无欲无求?所以众生才是众生。 ”
泪水从和尚脸颊滑落,它翻滚着,颤抖着,晶莹的表面光芒四射,折射出大千世界。
“撒手西归,全无是类。不过是满眼空花,一片虚幻。”
“复又生生,是为水月镜花。是为,皆空。”
和尚睁开眼,脸上挂着未干的一丝泪痕,面前的少年正一脸奇怪地看着他。
“你刚刚给我吃了什么?”
他安静地问。
“什么吃了什么?”
少年好像有些摸不着头脑。
“裕汾。”
和尚看着眼前的太子,眉眼不起一丝波澜,却压迫力十足。
他突然觉得眼前的和尚跟闭眼前好像有所不同,如果说吃了月凝糕前的他,是黯淡的璞玉,那么现在的他,已经绽放出了一丝丝明亮的华光。那些华光内敛,在他眼神里翻滚,犹如晨曦。
传闻说吃下在满月之夜月凝糕的人,会有机会看到自己这一世的其中一路。天资平凡之人,可能在这幻象中,就过了一生。越是对内心坚定的人,清醒的时间,就越短。
裕汾想要这个和尚留下来,所以给他吃了月华糕。
但看到大和尚眼泪滑落的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了,这个和尚看到了自己其中的一条路,并且已经走了出来。耗时之短,不过弹指之间。
“我看到了你,我看到了留下,我看到了森罗万象中的其中一个可能。”
“那不一定是我以后的路,却真实存在于芸芸众生之中。”
“你在那里告诉我,你是我必须要渡的众生。”和尚一字一句缓缓说着,眼神始终不离少年的脸。
“我原先以为,只要不见,既是无。”
“现在明白,我其实这段时间以来,一直都在逃避。”
“我在逃避你,我在害怕你,我在害怕自己失去了佛心。”
裕汾身形微微颤抖,眼眶微红,却并不说话。
“直面自己,才能直面佛心。”
“所以我不会再逃避。”
他对着少年伸出手,却没有接着说下去。
裕汾紧紧捏着拳头,看着眼前的和尚,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两人就这么默然无言,对视了很久。
“我放你走,耽搁您多日,实在抱歉。”
裕汾说出这句话时,仿佛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几乎是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翡翠,轻轻放在了和尚的手上。
和尚看着小瓶,又看了看眼前的少女。
“明日我会即刻启程。”
和尚想了想又道。
“你没有什么想说的么?”
““大师远道而来,身负传经要事,关乎众生福祉,我身为乾元朝太子唯有祝福而已。”
裕汾对着和尚微微一揖。
和尚只是静静看他,眼眸深邃却似有星芒翻滚。良久,才长吐一口气。
他转身,盖过脚踝的袈裟拖在地上,被风一吹,扬起了尘沙。
“阿弥陀佛”他说。
佛语有云: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佛语有云:一切皆为虚幻,不可说。
佛语有云: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佛语有云:大悲无泪,大悟无言,大笑无声。
佛语有云: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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