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方之城(28)上一章
早上8点30分,程城才结束了值班工作。从储物柜里取出手机给吴忧打电话,但一直没有人接。他疑惑着到备勤室换下警服,坐上了回家的公交车,继续给吴忧电话,仍然没有人接,就换成拨打服刑指导办公室电话,姜珊告诉他,吴忧今天正要去一监区有工作,怎么,没有遇到吗?
又来讲课了吗?还是有其他活动安排?之前没听吴忧说起啊。程城开始拨打监区办公室电话。
“程哥,嫂子刚才进监区了,你才走她就到了,你俩真是没缘分啊。”电话那头同事调侃的语气。
“她来做什么?”程城想问又觉得不大好,怕同事更加笑话。心里想着:算了,就算是给黄平做咨询,那小子还能怎样,隔着铁栅栏,门口还有民警照应,吴忧不会有危险。还是等她回家后再说吧。
吴忧浑然不知程城在另一端的纠结烦恼、担心焦虑,她再一次看看自己拟好的咨询提纲,深深吸口气,跟着民警走进了设在监区里的咨询室。
服刑指导工作发展这么多年来,已经形成许多形式和途径。一般罪犯需要咨询,经监区接受过心理咨询培训的民警鉴别后,会根据轻重缓急和问题类型安排网络视频咨询、团体咨询或是面询。网络咨询由女警轮班,团体咨询则是根据各个女警工作安排和相对擅长项目来分配,面询则由洪主任根据情况安排。
遇到实在解决不了的问题,则向监狱协作院校心理专家求救。但为了保密,往往都要对案例信息做一些“剪裁”,并非所有的事情都可以和专家说明。因此还是有局限。
即使是专家也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心理问题和生理疾病一样,没有一颗灵丹妙药一解百病。往往这时候,还是得靠强制监管措施来保障安排。所以女警们也常会灰心,形容自己的工作是“监区没辙了就找服刑指导试试看,一试——还是没辙”。
咨询室是一个中间用铁栅栏隔开的房间,既保障了民警的安全,也不影响观察罪犯的各种反应。门口还会有一名男警把守,确保安全。
起初,男警还对咨询很好奇,常常饶有兴趣地旁听,时间久了,大家也把咨询当做另一种个别谈话,懒得关心了——哪个民警还和罪犯谈得不够,每月固定的谈话任务,再加上各种突发状况要求达到的谈话次数……许多民警回到家里,和老婆孩子都不想“谈话”了。
很快,铁栅栏另一边的门打开了。小李带着一名罪犯走进来,正是黄平。他一脸淡漠的脸在看到吴忧的一瞬间变得惊喜、激动,刀疤激烈的扭曲着。
“黄平,见到吴警官怎么不打报告?”民警严厉地喝道。
黄平的脸上显露出屈辱难堪,但他仍然紧闭嘴唇没有说话。
“让他坐下吧,小李,谢谢你。”吴忧立即说。
见吴忧这样说,年轻的小李只得抵制住对这名罪犯的反感,只对吴忧说:“吴老师,我就在门口,有什么事情就叫我。”
“吴忧,你来了。”小李退出咨询室,黄平就冲口而出说道。
吴忧犹豫了一下,仍然按照惯例悄悄打开了录音笔的按钮。
“黄平,你还是叫我吴老师吧,可能你有点不习惯,但在咨询室里,这样称呼,会有利于我们彼此进入角色,能够更好地帮助到你。”吴忧发现自己并没有像之前预想的那么慌乱。
“吴老师?世事真可笑啊,我怎么也想不到会在这里和你见面,会要称呼你为‘吴老师’。”黄平惨然一笑。
“近段时间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吗?之前听警官说你表现很好,很有希望拿到表扬减刑。”吴忧不打算理会黄平的感叹,用开放式提问进入主题。
“是你家的程警官说的吗?”黄平说。
“监区民警都很关心你,希望你顺利度过刑期。”吴忧说。
“关心我,他们不过是希望每个罪犯都老老实实改造,别给他们惹事罢了。”
黄平说话和眼睛里含着不屑和讥讽,吴忧心里立即觉得反感。她发现自己竟然没法客观地站在朋友和咨询师的立场,因为对面的罪犯嘲笑和不屑的是自己的同事,是自己的工作。
“可以告诉我原因吗?”吴忧继续追问。
“你结婚了?吴忧,为什么上次见面不告诉我?”黄平说。
吴忧没想到黄平竟然在这个时候,问出这样的问题。她的脑子里飞快地思考着:难道他是因为这个原因改造起了变化,他都在想些什么啊,竟然会有这样的想法,太不可思议了、太荒谬了。她觉得一阵心慌,完全没有做好应对这种问题的准备。她对自己说:“冷静,冷静,如果这就是问题的原因,就能想办法解决了,总比找不到原因好。”
“是的,我结婚了。我爱人就是程警官。至于上次没有说是因为没时间,很仓促,所以没来得及说。”吴忧努力保持表情和语气的平和。
“你知道吗?那天晚上你离开后发生了什么?”黄平忽然问道。
吴忧不知道黄平为什么又挑起一个话题,看来他根本不想跟着自己的思路走,他是想要主导今天的这场谈话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淹,且看看他要做什么吧。
“我知道,后来我们和老师一起回到树林里,看到你受伤了,非常抱歉。”
“你不知道!你根本不知道。”黄平大声地喊道,面部肌肉剧烈抽搐。
“干什么——”门外的小李应声出现在门口。吴忧冲他点个头,说:“放心”。小李疑惑地看一眼黄平,走出去了。
“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吴忧说。
“是啊,你看到我的脸也知道怎么回事了吧。”黄平飞快地说:“可是你不知道,当时我一个人躺在那里,流着血,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以为自己就要死了,我叫你,吴忧,你到哪里去了,你跑了,不管我,把我一个人丢在那里。”
“你知道吗,后来我被送到医院,多希望你来看我。可是你去参加考试了吧,你怎么能为我耽误考试呢?我想着,考完试了你会来吧,可是你一直没有来,一直没有来,一直没有来。”
“这么多年,我都在为你找理由,我想或许是你家里人肯定不让你来找我吧,或许是你也很害怕吧,或许明天你就会来出现了,你会对我说什么呢?”
“我们不应该这样分开的,你知道吗?在我这悲剧一样的人生中,你是唯一出现过的光亮,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我一直记得你对我露出的笑脸,你给我的捐款,带给我的衣服和菜,吴忧,你对我那么好,为什么又忽然甩下我跑了……”
“我一点也不怪你的,吴忧,你当然害怕啊,所以你才没回来对吗?一想到像我这样胆小的人,能够保护你,我这辈子就只做了这一件值得说的事情呢。”
黄平盯着吴忧,眼神发直、口角泛起白沫,表情似疯魔,不停地说着。
“那天看到你,我真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还以为自己精神出问题了。吴忧,你穿警服真好看,你天生就代表着幸福,我呢,天生就注定不幸。你完全认不出我,我又难过又高兴,高兴老天爷终于如了我的愿,又难过我们现在一个是监狱警察,一个是罪犯。我想找个地洞钻进去,不让你认出我,又希望你能认出我,你还记得我。”
“这么多年我一直记着你,我是靠思念你才坚持到现在的。我在生活的漩涡里越坠越深,我常常害怕,如果哪天遇到你该怎么办,你一直都漂亮、整洁、阳光,你就像你的名字一样,一直都是无忧无虑的,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怎么能想像世界上有我这样的人,活得像一条狗,比狗都不如,我的生命没有价值,是垃圾。”
“不是,黄平,你的生命当然有价值的,还有很多人关心你。”吴忧听得心里一阵阵抽痛,但她仍然极力控制着自己,让自己努力保持一个民警和一个咨询师的客观。
“谁在意我?我的叔叔,他只把我当看门狗。吴忧,你呢,这么多年,你还记得我吗?”黄平盯着吴忧。
“我当然记得。”吴忧肯定地点点头,加重语气。
“你是我高中时的好朋友,你坚强、勇敢,又聪明好学,字写得好,还会吹埙,你还保护了我,我当然一直记得你。”
吴忧决定坦诚地面对昔日的朋友,要把自己心中的愧疚、感谢说出来:“当时因为要考试,没有办法去看你。考完试后,我爸妈就来接走我。因为当时我也受到很大惊吓,好久都不敢出门,晚上都要妈妈陪着我睡,整晚整晚做恶梦,没有想到要去医院看你。非常对不起。”
“后来我好些以后,就去学校问老师要了你家的地址,只是你当时已经跟着叔叔走了。后来,我经常去你家看看你回来没有,可惜你一直没有回来了。”
“这么多年我都很愧疚,如果当时我勇敢一些,能快点跑掉,或者我早点叫老师来救你,你就不会伤那么重……我一直在想,如果我们没有晚上去树林多好,这样你就不会受伤,你就能考上大学了。在监狱里见到你我就更加通过了,我很想帮助你,所以让程城多鼓励你,关照你……”
“程城,他知道我是谁吗?”黄平打断了吴忧。
“……”吴忧犹豫了一会,说:“他不知道。”
“你为什么没有告诉他?”黄平的眼睛里有一丝期待。
“我会告诉他的,最近就找时间告诉他。”吴忧说。
“不要告诉他!”黄平说。
“为什么?”吴忧问。
“我不想他知道你有一个混得这么差的朋友。”
“他不会这样想,程警官人很好,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他做事很公正,待所有罪犯都一视如仁……”
“所有罪犯……他看我就是一个罪犯……你很喜欢他吧。”黄平问。
“……”这要怎么回答?当然喜欢,不喜欢为什么结婚?吴忧看着黄平的眼睛,决定还是实话实说:“我很喜欢他,他是一个很好的人。”
这句话黄平似乎听不懂,需要很长时间来理解,他看着吴忧,满脸疑惑地看着,像要等她再多说一些,多解释一些。
“你的刑期也不算很长,沉下心来,好好改造,争取减刑,我和程城都会支持你,帮助你的。”吴忧说。
“我不要他的帮助!他不过是运气好,做了警察。让他和我换一下看看,他不得一样看人脸色讨生活,不一样得成阶下囚!”黄平冷冷地说。
“……”吴忧气结,只得闷声不答。
“吴忧,如果我们没有出事,肯定会一起考上大学,说不定我也和你一样做警察呢。为什么老天要这样捉弄我,嫌我过得还不够惨吗?吴忧,你那时候不是最喜欢和我在一起吗?知道吗,吴忧,我一直喜欢你,从那时就开始喜欢你了,吴忧,你喜欢过我吗?”
来了,终于说出来了,吴忧想。怎么办,安慰他,给他希望?不,这样不行,不能给他幻想,这太匪夷所思了。应该告诉他实施,打碎他的幻想,让他清醒过来,才能正确地面对刑期。
“没有,我一直把你当同学、当作好朋友。”吴忧说。
“哈哈,是啊,我怎么能有这样的奢望呢,那时候你就说只把我当朋友,说你喜欢的人还没生出来。现在,更不会了……吴忧,你这么好,谁都不配和你在一起,那个程城也不配,他算什么东西,只知道对我们颐指气使,如果他没有穿那身警服,如果他和我一样穷,他会比我过得更不如……”黄平又开始连珠炮地说话了。
“黄平,你冷静点。你这样说话不公平。”吴忧制止他。
“公平!哪里有公平,幸福的人拥有这么多,不幸的人什么都没有,为什么没有上帝,给大家平分一下。”黄平嘴角上扬,露出一个奇怪的微笑来:“我算想清楚了,以后就让我来当这个上帝,我没有幸福分,但不幸我多的是。”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吴忧不知道黄平说的什么意思。
“你不用明白,你这个幸福的人。”黄平看着吴忧,意味深长地说道:“吴老师,今天的谈话可以结束了,再见!”
说完,黄平大声叫道:“李警官,报告,我要解大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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