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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们大学图书馆，坐落在全校风景最幽美的地方：正面湖面如镜，倒映着蓝天白云，如梦如幻；四周绿树环绕，鸟语花香，如诗如画，犹如一座悄然独立的世外桃源。
我们大学图书馆，不仅环境优雅、藏书丰富，而且设施齐全、服务周到，最关键的是全校唯一一个夏天有空调、冬天有暖气的大型场所，所以成了大学生们——尤其是准备考研的大学生们一年四季扎堆苦读的最佳地方。
其实按照规定，我们大学图书馆是不允许大学生——包括准备考研的大学生扎堆苦读的，因为这会影响读者们的借阅体验，但是本着一切为了学生、为了学生的一切的办学理念，尤其是为了给准备考研的大学生提供最大方便，便决定开放所有公共空间，让大家任意出入、读书学习，只要不闹出太大动静即可。
我正好就在我们大学图书馆工作。
我的办公室在一楼的西北角，可谓偏在一隅，可能因为太幽僻的缘故吧，平时我办公室门口的楼道里极少见到大学生们读书学习的身影，偶尔来一两个，不几天也会随风而逝。
然而，今年夏天却新来了一位极为特别考研大学生。
这位考研大学生，不仅是一位男生，而且是一位非常高大威猛、特立独行的男生。
这位男生的第一个极为特别之处，是时常总穿着一身NBA昔日著名球星艾弗森的3号球衣，有时是黑色，有时是白色，而且戴着配套的头箍。除了略秃的小平头、黝黑的国字脸、厚大的近视镜外，这位男生的身材、体型、气质还真地同艾弗森有着高度的神似：虽然只是站在那里摇头读书背题，但既看得出也想象得出，他在球场上绝对具有猎豹般敏捷的身手、闪电般迅疾的速度、杀手般无畏的勇气！
这位男生的第二个极为特别之处，也是最令我惊掉下巴、大惑不解、莫名其妙的特别之处，是他无论读什么书、背什么题，英语也罢，专业课也罢，复习资料也罢，不仅语气里总是好像带着天大、山重、海深、火烈的怒气、怨气、仇气，仿佛一位当代异性窦娥似的；而且语调上总是大同小异地酷似大家日常生活中那一句司空见惯、脱口而出骂人之声：“去——你——妈——的！”
这位男生的这一身全身全套艾弗森行头，尤其是这一种独一独异的骂人式读书背题方法，让我又惊奇又好笑，想制止他觉得不忍心不友好，想问他又觉得不太合适也不太好意思，毕竟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成长经历、人生故事、心灵密码。
我下意识地在等待一个能够了解他的机会，这个机会很快就来了……
二
三天之后的一个特别炙热的上午，我刚把一大堆新到的书刊整理停当，正在办公室坐着休息，忽然听见有人很有礼貌地轻轻敲门：“笃笃！″
“请进！”我抬起头向门口望去。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楼道里那一位非常高大威猛、特立独行的大学生。
“老师，打扰您一下！”他不好意思挠着略秃的小平头说，“我今天上午上完课体育课，直接从操场来这里读书背题，忘记了带水杯，能否在您这儿讨口水喝？″
“师生如父子！什么讨口水喝，乞丐呀？”我哈哈大笑着说，站起来随手从文件柜里取出一瓶可乐递给他，“这是老师开车加油时加油站搞活动赠送的可乐，我一个人喝不完，你帮我干掉一瓶儿！"
“老师真幽默！"他兴奋而激动地打开瓶盖儿，小马驹子似的咕嘟嘟地喝了几大口说，“谢谢老师！″
“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哪个学院的？这会儿不忙吧，老师想问你一个问题！"为了不耽搁他太多读书背题时间，我让他坐在沙发上，单刀直入地说。
“我叫千里马，来自华山脚下一个县级小城市，现在咱们学校化学学院读书！"他扶了扶厚大的近视眼镜，眼睛里闪烁着友好的笑意说道，“刚才我暴风骤雨一般狂读猛背了一阵子，累得我嗓子眼儿都冒烟了，这会儿正好喝您一瓶可乐喘口气儿。老师，有问题您尽管问，学生我绝对有问必答、实话实说！”
“天哪！千里马，多么自信而霸气的名字啊！我以前只在小说、影视作品看见过姓千的人物，没想到咱们学院也有，而且还是这么高大威猛、特立独行的大帅哥！”我真诚而热情地竖起大拇指说道，“千里马，不瞒你说，老师关注、观察你已经好久了，但有一个问题一直困惑着老师，而且百思不得其解：你为什么总穿着一身NBA昔日巨星艾弗森的一身行头，尤其是——可能你自己也没有压根儿没有意识到，你读书背题的语气里暗含着一股莫名其妙、压抑已久、难以掩饰的怒气、怨气、仇气，而且语调总是那一句尽人皆知的骂人之声‘去——你——妈——的’？″
“老师，您的观察力太强了，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心灵CT！”千里马黝黑的国字脸上显露出一种往事不堪回首的痛苦、无奈神情，用一种沉重而酸涩的口吻说道，“唉，我的老师啊！学生万分痛苦、十分无奈、一言难尽，但学生既不想做诅天咒地的窦娥，也不愿当哭天诉地的祥林嫂，所以一切还是长话短说吧！篮球不仅是我从小的至爰，更是我最大的特长。我的最高偶像是NBA天皇巨星艾弗森，我的最大梦想是做一名职业篮球队员，即使不能闯进美国NBA，也要打入中国CBA！为此我不仅天天穿着艾弗森的全套行头在球场上发愤苦练，而且时时用艾弗森特立独行、勇往直前、无所畏惧的精神激励着自己。从小学到初中、从初中到高中，我都是我们学校篮球队队长，并且率队夺得了我们县各个学生级别的总冠军，奖杯摆满了一桌子！省篮球队一位老教练、老伯乐曾经受邀为其中一场县级高中篮球总决赛开球讲话，那场球我既串又攻、连突带投狂砍52分，足足占了全队总得分的一半还多！他在看过我的比赛之后眼睛发光，专门把我叫到一边，仿佛淘金者突然发现了一大颗天然金子似的，无比兴奋而激动地说：‘小伙子，你天赋异禀，身手不凡，速度奇快，勇气可嘉，是吃篮球这碗饭的料儿，高考应该选择报考篮球专项，一定要好好坚持训练，不要耽搁了自己！’于是，我从高一开始就一边跟班正常学习文化课，一边跟体育老师课外发愤苦练篮球基本功，真可谓夏练三伏、冬练三九，一年四季一天都没有停止过，盼星星盼月亮，只等着高考选报篮球专项，一圆我时追刻逐、日奋夜战的篮球梦！"
“老伯乐偶识千里马，千里马苦练报伯乐！“我不由自主地击掌叫好，然后又大惑不解地问道，“那么，后来你怎么考到了咱们学校化学学院来了？"
三
“唉……我真想一吐为快，但确实一言难尽啊！”千里马眼睛里倏地升腾起一股强烈的怒懑、怨悔、仇恼之气，摇头叹息着说道，“等到我高考前选报志愿的时候，父母、班主任、校长好像提前串通好了似的，死活不让我报考篮球专项！他们不约而同，一个腔调，理由多得一千零一夜也说不完：什么学打篮球成功概率太小，万一打不上职业队，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只好应聘城管、保安啦！什么学打篮球背景关系太差，进职业队咱一无后台，二无钞票，人家凭什么要咱，难道给人家笑呀？什么学打篮球健康风险太大，万一脑震荡了，腰折了，腿断了，是靠父母养活你，还是靠你养活父母？！我一气之下，一天夜里爬上华山准备从顶上跳下去一死了之，父母闻讯跟着我上山，双双跪在我面前，把我双腿紧紧抱住，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凝望我，劝说我，感动我……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给父母下过跪，父母却给我先跪下了，那一刻我的头脑里嗡地一声骤响，仿佛引爆了一颗炸弹一般，灵魂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强烈震撼，于是当场热泪奔涌地扶起父母，答应他们我个再也不会轻生了，而且会改报将来容易就业的化学专业！但是，一来因为我改考化学专业时间太急、太快、太短，相当于汽车急刹车、快转弯、短加速；二来因为我压根儿就不是学化学的料儿，相当于让跛子跳舞，叫哑巴唱歌，赶鸭子上架，所以连考了五年，把头考秃了，把眼睛考近视了，把身体考虚脱了，才挣死八活、好不容易、谢天谢地地考上了咱们学校的化学学院！"
“自古英雄多磨难，无限风光在眼前！”我拍了拍千里马的肩膀，笑着鼓励他说道，“我看你的架势正在复习考研，现在准备得怎么样了？″
“谢谢老师关心！”千里马扶了一下厚瓶底般的近视眼镜，真挚地微笑着说道，“去年，高我一级的一个毕业班的学哥，把考研资料从头到尾、一字不落地背了十四遍，最后考上了省城一所全国名牌大学的研究生；我没有这位学哥那么大的心劲儿、干劲儿、韧劲儿，我只打算背八遍，然后听天由命，考个啥是个啥算啦！″
“天哪，考研竟然也要死记硬背吗？”我瞠目结舌、大惑不解地问道，“你现在背到第几遍啦？″
四
“老师，不瞒您说，"千里马挠了挠微秃的脑门儿，苦涩而无奈地笑着说道，“现在各行各业都特别卷，考研岂能幸免？！文科几乎全靠背，为了尽可能同标准答案完全一致，甚至一字不差，许多同学连标点符号都一起背呢！理科其实还稍微强点儿，但也只不过是从席篾儿下边强到席篾儿上边，大概多一半也需要背，即使专业计算题也要最好多背例题，以启发思路、规范答案哩！说来惭愧，我压根儿不是学理科——尤其是这化学的料儿，也压根儿从骨子里不喜欢化学，再加上连续五年高考把我脑子都考废了；所以，我是二十六岁的人儿，六十二岁的记性儿，虽然整天在楼道里扯着嗓子哇啦哇啦大声地背个不停，其实都是猴子扳包谷，前嘴背后脑忘，心板上一片空白，啥也记不住，到现在才背到第五遍，我必须在12月考研之前完成背八遍的壮举！"
“太厉害了，我们的帅哥！”我拍了拍千里马的肩膀，竖在大拇指由衷地赞叹道，“你都背到第五遍了，大功快要告成啦！"
“哈哈哈……老师您真逗！"千里马拍拍自己微秃的脑门儿，弹弹自己厚瓶底似的近视镜，头摇得拨浪鼓一般，苦笑着叹息道，“我未老先衰，头都快秃成瓢儿了，眼都快近视成瞎子了，还说什么帅哥呢？我要是一个女孩儿，我都会讨厌我自己！唉，衰哥倒挺合适！″
“叮呤呤……”正在这时，办公桌上的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我连忙走过去接电话。
千里马见状，连连挥手向我再三道谢，轻轻地带上门走了……
随后一周时间，千里马在楼道里背书本和复习资料时，语气一下子变得清风一般自自然然，语调一下变得溪水一般流流畅畅，全然没有了那种交混着怒气、怨气、仇气的“去——你——妈——的″的怪异味道，让我觉得非常悦耳、欣慰、感动。
但是，一周过后，千里马又故态复萌、旧病复发，背书本和复习资料的语气、语调又完完全全、原原本本地回到从前，无论背什么都听上去好像在骂人：好像在骂自己，又像在骂父母；好像在骂老师，又像在骂校长；好像在骂人生，又好像在骂命运……
我明白，我同千里马的交谈只是治标不治本的止疼片，而他患的是某一种疑难杂症，而且是综合征。
我有心无力，索性听之任之。
于是，楼道里依然骂声阵阵：
“去——你——妈——的！″
“去——你——妈——的！"
“去——你——妈——的！″
……………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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