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五一】章 风流云散
再生是接到赵小香的信回来的。
大哥在家乡做了市长,权力比以前大得多,眼下晋县百事待举,到处都在大兴土木,俨然一个大工地,这该是多好的机会!自己还不到二十岁就走南闯北承包工程,虽然对工程施工不甚了了,但有了工程还愁没人来做?在外面和那些建筑施工单位打交道,哪个工地的施工队伍不是农民工组成的?晋县本就地处农村,剩余劳动力多的是,到时找几个懂施工的人带着,好好调教几天,不也是一支响当当的建筑施工队伍?
再说,幺姑终于要生娃了,自己离她近点,好照顾不说,又能挣钱,多好!
接到赵小香的信,珍珠厂里还没发工资,再生马上奔赴上海,去七宝明泉工地,正好遇到二号楼交了优质工程,三哥复生正在和工长经理们开庆功茶话会,便去财会室结了账,领了钱,转身回到火车站,买了火车票直接回四川。
现在听罗鼓这样说话,心里按捺不住一阵阵兴奋。但自己曾经去找过大哥,三哥也求过大哥帮忙,结果除了自己在双湖给大哥“惹了”祸事,差点让大哥下不来台,现在再求大哥帮忙承揽工程,再冠冕堂皇的理由,大哥会相信吗?
年近花甲的父母,虽然有几个都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但现在还在地里劳作,日子过得稍微好点,可也仅仅只是能够吃饱饭,经济照样不宽裕。一辈子在土里刨食的父亲,同样只会肩挑背磨,既不会种殖经济作物,也不会发展副业生产,好在有在部队服役的二哥天生,月月给父母寄点零花钱。自己和三哥,要养家糊口,有时候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哪有积余帮补父母?
倒是一直当干部的大哥萌生,给了父母无以言表的光荣。这“光荣”不仅仅包含荣誉,还有让父母活得快乐和幸福的“尊严”———有了一个县长后来又是市长的儿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爹娘,腰也直了,腿也有力了,说话的声音也响亮了。但这没有金钱作支撑的“面子”,还是让父亲有时暗地里骂:“你玛当再大的官,没拿钱回来,有卵用!老子是外头绷面子,里头喝浆子……”
要想彻底改变家里的状况,就是要挣钱!
现在机会摆在面前,晋县大搞基础建设,大哥手握重权,自己也不偷不抢,为晋县人民做几个工程,既为家乡人民作了贡献,自己也发家致富,还能帮大哥建功立业,这一箭三雕的事,大哥也会拒绝?
左思右想,再生想到了一个主意。
趁着父亲生日,把全家人喊拢来团聚一次,到时候再见机行事。今年三哥复生在上海,二哥天生在部队,那就去把五弟新生接来,再“顺理成章”地把城里的大哥萌生一家请回来,一大家人围坐在老屋的八仙桌前,母亲已经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
曾经拥挤不堪的老屋,现在只有父母俩个人住。以前放在八仙桌旁边的笨拙木床已经撤走,堂屋里只放了一张桌子。因为地窖上的木板盖子断了两张,被父亲从底面用木条接起来,但像上了夹板的断了腿的人,到底不能承受重量,八仙桌还是架在地窖上方。
除了整个屋子要显得宽敞之外,原来只有一根祖上遗留下来的长板凳,被配上三根用厚实木板做的新板凳。木料的颜色虽然没有刚做时的新鲜,但还是骄傲地宣布龚家不再是原来那个一穷二白的龚家。
黑漆的楼板下面,吊着一盏六十瓦的电灯泡,炽热的光芒照耀着一桌子密密挨挨的盛满菜的盘子,中间是装有一只炖了一上午的老母鸡的汤碗。父亲和大哥坐在对着双扇大门的上方,再生和赵小香坐在下方,杨梅红带着女儿坐在右边,已经长成大人的新生和母亲坐在左边。
萌生打开带回来的川沱大曲,这是晋县生产的最好的酒,用小酒杯给父亲倒了一杯,接着给再生、新生和母亲也倒了一杯,杨梅红和女儿喝带回来的可口可乐,赵小香快要生孩子了,可乐也不喝,只喝白开水。
“父亲辛苦一辈子,养育我们几兄弟非常不容易,今天是父亲生日,我们敬父亲一杯酒。”萌生端起酒杯,和父亲碰了一下,又举起来,和老四老五碰,和赵小香、杨梅红母女碰,再双手捧着酒杯,颤抖着又和母亲的酒杯挨了一下,还没再说话,父亲已经一仰头喝干了酒,长满了老茧的手放下细瓷小酒杯的时候,粗糙的手指突然碰翻了这带着高脚跟的东西,小酒杯就倒在桌子上,骨碌碌转了几圈,滚落下桌,掉在地窖里去了。
父亲黑紫色的脸膛一下子不好看起来,口中骂道:“你玛啥子洋玩意儿喔,还是不如用碗喝来得安逸!牛卵子……”,看有两个儿媳妇在场,便改口道:“还没牛眼睛大,手捏都捏不住。”
“我去给您捡。”马上就要考大学的老五主新生,虽然来龚家的时间不多,但晓得这位亲生父亲开口说话就是骂人,骂人就是说话,二者的区别就是前者语气要稍微轻一些。
眉清目秀的主新生下过几回地窖,后来听说这祖传的地窖里藏有金银财宝,三哥复生曾经当众从里面抱出一大摞现金来,今天见父亲的酒杯掉地窖里去,马上就自告奋勇地要下去捡酒杯,其实是想趁机去探索一下自己只生活了七个月就离开了的龚家,到底在地窖里藏有什么样的秘密。
“不用,这里还有……”大哥话还没说完,主新生已经躬身爬下桌去,掀开木盖板,跳进地窖里去了。
“大哥新晋为市长,是我们龚家人的骄傲,来,我敬大哥一杯!”再生知道大哥忙,饭吃完就要走人,马上见缝插针。
“啥子市长不市长,我永远是龚家子弟,是燕子山走出去的农民。”萌生颀长的身材被一件衬衣罩住,煞是风流。
喝了再生敬的酒,萌生问:“老四,在外面混得怎么样?”
“不好。”再生直接了当地说,“想回来在晋县整几个工程做,大哥你要帮帮忙。”
“整?你说你哪凯(怎么)整?”萌生眉头皱起来。
“包工啊,有啥工程做啥工程。”再生不信大哥不明白自己的意思。
“你有啥子资质?你拿啥子来承包?你有资金、有人力吗?”萌生有些不满地看着再生。
再生隐隐觉得事情有些不妙,看着坐在父亲身旁的大哥,咽了一口唾沫,强自镇定地说:“我在上海不也承包了工程么?华西集团上海分公司的。人有的是,只要有工程。”
“晋县的工程多,但首先要保证质量,保证质量的指标之一是承包方要有相关资质。”萌生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哪家的公司都是农民工在施工。至于资质,我……我们在上海用的是四川飞龙装潢装饰有限公司。”再生又端起酒杯,这杯酒是敬父亲:“爹,祝您生日快乐!过了这个生日,我包了工挣了钱首先就是孝敬您!这些年您一直辛苦了!”
“只要不死在驾挡子(犁田驭牛的工具)底下,辛苦不辛苦都一样。”龚老太爷一脸的皱褶里,看不出是喜还是忧,喝了再生递过来的酒,叹了一口气:“四儿,你也要给你哥争口气,不要像在双湖那样,整翻兜了(出事),你哥也不好说话。”
“你在晋县包工程恼火得很,第一你没资质,第二你没钱垫资。”萌生肯定地对再生说。
再生愣住,想不到大哥说话不留一点余地。过了半响,再生低声说:“哪,哪我和罗鼓搭伙。”
“对,入股罗鼓的公司,罗鼓的公司有资质。”一直哄女儿吃饭的杨梅红说。
萌生怒视着杨梅红:“你是在帮老四呢,还是在帮罗鼓?”
“哪凯了?再咋说再生也是自己家里人嘛!”杨梅红领了罗鼓女人那么多好处,在这个时候趁着明面上帮老四,把罗鼓女人想让自己说的话说出来,也是有些理直气壮。
“再生是自己家里人,但晋县不是自己家里的!”萌生大声吼道,女儿吓得大哭起来。
赵小香看看大哥,拉拉再生,故意气恼地问:“你在外面真混不下去了?”
“有风吹大坡,有事找大哥。你是老大,又是那么大的官,帮一哈(下)自己屋头兄弟有啥来头(有啥关系)?”龚老太爷知道再生媳妇马上就要生娃,需要钱得很,只要萌生肯帮忙,再生包了工就可以挣到钱。
“帮,你们都说帮,我总不能拿晋县人民的利益来帮自己屋头的人!”萌生终于生起气来:“我是党培养的干部,是为人民服务,不是为再生服务!”
“再生就不是人民?”龚老太爷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几个高脚酒杯立时被震翻,在桌子上的油汤里滚了几圈,有一个掉下去砸在石板上,碎了,有一个掉进地窖里的尘土里。
正在地窖里东寻西找的新生听见地面上的喧闹,从小方水池那里冲出来,捡起刚掉下来的杯子,把手伸出来,大声叫道:“找到了找到了。”
龚老太爷看了一眼地窖里有些莫名其妙的主新生,看萌生站起来想走,马上火冒三丈:“你他玛房子哪凯不喊人(民)来给你修?再生给你修房子欠帐、挨打,你帮哈(下)再生就要了你的命?”
“你这是逼萌生犯错误么?”母亲有些心痛萌生,三十刚出头的人,头发都开始白了。
龚老太爷气不打一处来,像突遇下雨天抢收晒在外面的东西,伸出手臂,把一桌饭菜扫到地下,口里大声叫嚷着:“做你玛个球的生,你看当了这么多年的官,给屋头拿了总共有没得一百块钱?老子顾他的面子,他又给屋头做了啥子?”
主新生刚好从地窖里爬出来,被父亲从桌子上刮下来的饭菜倒了一身,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上盖了一层本来马上就要被父亲吃进肚子里的长寿面,像个化了妆的乞丐。
母亲伸手去拔拉新生头上的面条,声音有些嘶哑,低声叫骂:“你个老疯子,发啥子疯嘛,也不看幺娃难得来一回!”
“就是你惯适(娇惯)了的!你玛养一头母猪,都下了几窝儿……”龚老太爷到底不忍骂做了市长的儿太狠,硬生生把下面的话掐断在喉咙里。
“好了,你们不要再闹了,我回上海去,饿不死人的!”再生像一头发怒的牯牛,大声叫喊一句。
一屋子人好久都没了声音。
过了半天,萌生弯下腰来,给屋子里的每个人都鞠了一躬,才抱起女儿,走出老屋,再也没回头。
新生看见,大哥的眼里亮晶晶的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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