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笑傲江湖》阅读札记

金庸《笑傲江湖》阅读札记

从金庸剧到金庸小说

金庸的武侠小说在大陆风行是在八九十年代，九零后的我没有经历金庸阅读热，我接触武侠时传统武侠已渐趋衰弱，武侠走向玄幻了。但金庸剧却伴随了我的成长，构成了不可取代的少年记忆，各种TVB版、内地版的金庸剧似乎每一天都不会在电视上缺席，侠客、江湖、武功成了我精神世界的关键词。

然而看了许多金庸剧却从来没有读过一本金庸小说，现在金庸剧仍一遍遍地被翻拍，却似乎普遍越拍越烂，当看到许多人吐槽毁原著时也偶尔会引发我对原著的兴趣，但真正激发我阅读动力的是我的文学理论老师。老师师承金庸先生的好友徐岱先生，老师每每在课堂上赞赏金庸小说、回忆自己的“读金”往事，正是这些燃起了我阅读的热情，而阅读首选就是老师推荐的《笑傲江湖》，这是金庸后期作品，思想艺术上都已炉火纯青。当我打开这本书的时候，金庸先生已经去世数月了。

《笑傲江湖》——难以笑傲的江湖

在金庸所有作品中，《笑傲江湖》这个书名是读来最让人胸襟开阔的，一个“笑”和一个“傲”，说不尽的狂放与恣意，“江湖”这个词又总是与快意恩仇、浪迹天涯、行侠仗义这样有着浪漫色彩的词联系在一起，往往成为人们心中的乌托邦。然而翻开这本书后，才发现原来“笑傲江湖”其实不过是主人公的理想，真正的江湖是难以笑傲的。

如果给这本书换一个俗套的名字，我想是可以叫“人在江湖”的，后面跟着的是所有江湖中人的“身不由己”。《笑傲江湖》里的江湖只有险恶的人心、丑陋的嘴脸、残忍的杀戮。全书以一部《辟邪剑谱》（葵花宝典)为线索，江湖各门各派为争夺这绝世武功而不择手段，门派互斗、同门相残、师徒暗算，可谓无所不用其极。在这样的江湖中，已经罕有行侠仗义的正义之举，有的只是打着诸如“同气连枝”这样的假正义旗号进行的残杀、掠夺、威逼利诱。所谓魔教正教已经没有了绝对的界线，他们都不过是欲望的棋子，得一部《辟邪剑谱》就意味着得到最高的武功，得到最高的武功不是为主持正义更不是为国为民，而仅仅为了夺得至高无上的权力。

权力的诱惑在东方不败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他不惜自宫练成《葵花宝典》，夺得魔教教主之位后，东方不败心灵扭曲，他享受着皇帝般的统治环境，以性命胁迫来驾驭手下，男宠杨莲亭更想出“切口”来奉承东方不败，不遵者死罪，于是，在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魔教长老上官云变得卑躬屈膝，在归附任我行后竟仍然不自觉地使用阿谀奉承的“切口”。“切口”如:面见教主时说:“属下几个小使朝思暮想，只盼有幸一睹教主金面，今日得蒙教主赐见，真是他们祖宗十八代积的德，一见到教主，欢喜得浑身发抖，吃了跪倒，教主恕罪。”教主下令时说:“教主令旨英明，算无遗策，烛照天下，造福万民，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属下谨遵令旨，忠心为主，万死不辞 。”这些话语体现着金庸对权力欲望的讽刺和批判。

操纵江湖的是权力欲望，情义不但匮乏，而且还被排斥或利用。衡山派刘正风和魔教长老曲洋由音乐相交，合奏一曲旷古烁今的《笑傲江湖》曲，由于正邪对立，刘正风试图以金盆洗手退出江湖，却不曾想连这也不为正道所容，金盆洗手大会上嵩山派屠杀刘正风一家，其他正道中人袖手旁观，最后刘正风曲洋只能一起自尽，到阴间为友。而在利用情义上，岳不群这个伪君子堪称代表，比起左冷禅、任我行这样权力欲望外露的人来，岳不群是真正的深藏不露，不但不露，而且以谦谦君子的面貌取得了在江湖的好名声。他给弟子们灌输的是仁义道德、正邪不两立，背地里却盘算着长远的阴谋诡计，隐忍假装只待时机到来，为此他可以牺牲徒弟甚至女儿，被牺牲的人却始终无法相信这是个伪君子。江湖情义、师徒恩情、女儿的爱情都成了他利用的工具，他自己则是权力欲望的奴隶。

由于对权力斗争的深入刻画，而且写作背景是文革，《笑傲江湖》也被认为是政治影射小说。对此，金庸在后记中说到:“影射性的小说并无多大意义，政治情况很快就会改变，只有刻画人性，才有较长期的价值。”金庸承认文革对小说写作的影响，对政治中龌龊行径的反感反映在作品中。但他的目的是写出人性中的权力欲望，这在古往今来、古今中外，在社会各种团体内部都是存在的。成功的人物可以引发人类普遍共鸣，金庸提到《笑傲江湖》连载时，南越国会辩论中常有议员指责对方是“岳不群”或“左冷禅”，优秀的作品总是能像这样照亮生活。

虽然小说描绘了一个丑陋的江湖，但仍然张扬了真正的狭义精神以及隐士精神，这种精神主要是赋予了主人公令狐冲。

01年李亚鹏版令狐冲

潇洒而痛苦——令狐冲

令狐冲生性洒脱不羁，嗜酒，擅于言辞，油腔滑调，好耍贫嘴，在江湖上得了个浮浪汉子的称号。这样的令狐冲却是书里真正的侠，习武助人，重情重义。但仅限于此并不能成为一个出色的人物，金庸的深刻在于写出了他的痛苦。

“人是生而自由的，但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卢梭这句话可作为令狐冲这个人物的注脚，他是个孤儿，不像林平之背负着灭门的家仇，他生下来就是自由的。然而，他被岳不群收养，与小师妹岳灵珊一起长大，枷锁便渐渐加在他身上。

师傅岳不群的思想灌输是令狐冲最沉重的枷锁，他在江湖中不断接触到魔教中人，他们中很多人虽然下手狠辣，却比正道中人光明磊落，令狐冲自然乐于与他们交往，交往越来越深后来甚至爱上了魔教圣姑任盈盈。然而正邪不两立的思想却让他本能认为魔教就是代邪恶，魔教所为都是罪不容诛，这让他他无法做到与魔教的人亲密无间，与盈盈的爱情也变得艰难曲折。即使岳不群一次次对他绝情，师徒恩情却让令狐冲怎么也无法对师傅狠心，虽在江湖漂流，后来又成了恒山派掌门，他心中想的却总是得到师傅谅解，回到华山。最后他知道了师傅的真面目，但仍然手下留情。

对小师妹的感情也成了他的枷锁，令狐冲与岳灵珊青梅竹马，心中一直喜欢她，但小师妹只是把他当做很好的玩伴，而无男女之情，后来她与林平之越走越近，只留下令狐冲一人苦恋。令狐冲离开师门浪迹江湖，时时想起的人就是小师妹，想念以前的快乐，关心忧虑她现在的处境，想到、看到她与林平之在一起时总是心痛不已。任盈盈待令狐冲情深义重，但他对任盈盈更多是一种感激，觉得他们之间隔着一条界线。从岳灵珊到任盈盈，令狐冲的感情转移经历了漫长的过程，这个过程是痛苦的。

令狐冲这个人物的魅力就在于，尽管背负着种种枷锁，他的行动却总是能冲破枷锁，按自己本心行事，驱动令狐冲行走江湖、行侠仗义的，从来不是权力欲望或者正邪对立，而是他为了情义一次次的赴汤蹈火。

金庸在最后表述了小说另一主题，令狐冲一生追求逍遥自在，笑傲江湖，虽说他最后终于摆脱了身份与旧情的枷锁，与爱人终成眷属，却也意味着他将受妻子管束，无法真正做到自由自在。但是完全的自由本来就是不可能的，因为要无拘无束就必须无欲无求，这是现实里的人无法做到的，人能做的，是少一些欲求，懂得知足，束缚自然就少了。

《笑傲江湖（新修版)》

从开篇四章管窥《笑傲江湖》的艺术

我把《笑傲江湖》的开篇定位于第一到第四章，主角令狐冲在第五章正式出场，前四章可说是一个铺垫，主要涉及故事背景、人物关系、主人公侧面描写等，金庸在开篇显示了他的大手笔、大气魄。第一章“灭门”突如其来，直接切入福威镖局被灭门的惨剧，惨案的详细描写已经引人入胜，而其中更埋下多条伏线，并制造多重悬念。接着，林平之乔装打扮、一路逃亡，为获得父母消息四处聆秘，灭门事件及灭门“前”事件逐渐清晰，这里金庸使用的是第三人称限知视角，第三人称原本可以全知全能，所有事情都由作者自己交代，但金庸使用限知，聚焦于林平之一人身上（之后则完全聚焦于令狐冲)，通过他的行动和见闻来推进故事，这种视角有许多好处，比如让读者跟随林平之在江湖行走，逐渐揭开金庸构筑的江湖世界，悬念迭起，带来一种探秘的阅读快感。

在使用限知视角推进故事的同时，金庸也完成了林平之本人的性格塑造，这里必须提及的是心理描写，这是金庸的强项，也是改编电视剧难以表现的，金庸的心理描写细腻生动、摇曳多姿。比如林平之乞讨一段，名门贵公子的傲气与灭门带来的屈辱和仇恨，两种心理的搏斗写得甚为精彩:先是林平之饥饿难忍，想到自己是镖局出身而宁做乞儿不做盗贼，然后便去乞讨，从来饭来张口的贵公子偏偏遇上了刚和丈夫吵架的农夫，红脸乞讨的林平之被骂得狗血喷头，他正欲出手打人，突然想到这样让人笑话，连忙收手结果踩牛粪跌倒，农妇见此吐了他一口唾涎后一边骂一边给了他玉米，林平之羞愤难当，然而又想到父母大仇，方才狠狠忍住没把玉米扔掉。像这样曲折细腻的心理描写在书中比比皆是。

刘正风金盆洗手大会是全书一个重要情节，在内容上，展现正道人士面对刘正风曲洋二人知己之情时，表现出的残忍野蛮，撕开了江湖假面具的一角。在全书结构上也至关重要，金庸让各大门派重要人物齐聚大会，完成一系列人物性格塑造，初步显现各门派面目，并将第一章前的故事进一步揭秘出来。这里最精彩的莫过于仪琳在各门派诸人面前讲述令狐冲与田伯光交战的情节，仪琳是天真单纯、不谙世事的小尼姑，而她所遇二人一个说话油腔滑调粗俗无礼、一个是江湖著名淫贼，于是仪琳的诚恳直率的转述在众人之间产生了种种让围观众人忍俊不禁的场面:仪琳把令狐冲的粗话贫嘴一一托出，使得严守清规戒律的定逸师太每每大怒，忍不住泼水打人发泄一通。师徒之间的个性形成了鲜明又有趣的错位，而这又给周围群侠带来不同反应，由此形成了妙趣横生的阅读效果。

在这几章中，主人公令狐冲一直被隐藏。对《笑傲江湖》没有了解的读者看完第一章甚至会误以为林平之是主角，第二章林平之听华山派弟子们的交谈，他们口中的大师兄留给林平之的印象是一个年纪大把、武功高强的老顽童般的人物，直到仪琳讲述令狐冲与田伯光交战时，一个潇洒不羁、油腔滑调、智勇过人、仗义重情的令狐冲形象才真正明晰起来。到第五章正式出场时，这位主人公已在读者心里赚足了期待。

补记:

《笑傲江湖》全书保持了快节奏的叙述风格，虽说紧张曲折，环环相扣，但我感觉在一些情节上放缓节奏会更好，比如书中比重很小的爱情描写，任盈盈在十三章才以“婆婆”身份出场，之后又长期消失在令狐冲视野之外，两人聚少离多，感情描写虽精但偏少。而打斗场面和武功描写非常细致，在情节中占比也很大，男生会更喜欢这本书。

金庸小说充满文化意蕴，《笑傲江湖》体现了道家思想，如金庸自述把令狐冲作为“隐士”塑造，令狐冲练的独孤九剑精髓是“无招胜有招”，疏离权力斗争、节制欲望的思想主题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