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好像总是在循环,走着走着又会回到原点。就像去年的秋天我在兰州,在医院,今年夏天结束的时候,又来了兰州。火车上十八个小时的时间我没一刻闭上眼,前一天我还在北京的霓虹里放声大哭。下火车后兰州下着雨,我提着行李打车去了东岗路上熟悉的医院,终于倒在了病房里,或许我只是太累了而已,醒来看着旁边桌上的仪器显示着一条条曲折的线,鼻子里插的氧气管让人有些难受。他们站在床边,让人怀疑我是个命不久矣的绝症患者一般。
这个医院好像总是不愿意放过我,对于兰州最初的印象,大概都被定格在这里。兰州市东岗西路204号,我的收货地址里一直未被删去的一个地址。那年刚上高三的我,本来是满怀壮志吧。某天突然接到爸爸的电话,他说你陪我去趟兰州吧。我也没问去干嘛,背起包就买了车票去了那个陌生的城市,我也见到了许久未见的父亲,他似乎苍老了许多,他说他得了严重的感冒,让我陪他去医院检查。我沉溺于初见这座城市的惊喜,未曾注意到父亲的话,只是木然陪他在医院辗转。
直到父亲办了住院手续,直到医生叫我去办公室谈话,不是在学校时班主任叫我们去办公室的那种,医生搬了椅子和我面对面的说,他的语气凝重。那一刻我才忽然意识到,自己不再是个孩子,生活从未当过每个人。
父亲开始辗转于每个科室的检查,他开始整晚整晚的咳嗽,我在医院那个小小的单人床开始整夜整夜的失眠。我在医院的走廊里一遍遍的走,过道里支满了一张张小小的折垫床,上面睡着一个个被生活欺负的没有脾气的平凡人,有人在打呼噜,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那个被车压断骨头的藏族男孩,一遍遍试去阿妈脸上的泪水,那个回民大叔依旧在那里做着祷告,再远一点应该是波涛汹涌的黄河水。
检查结果出来那天是个下雨天,不是那种蒙蒙细雨,是瓢泼而来的大雨。一群医生站在走廊的尽头,面色沉重,平时很少见的那位主任也来了。他们告诉我,父亲不是普通的感冒,也不是简单的胸腔积水,而是肿瘤,恶性肿瘤。在他的胸腔里长出了一个不该生长出来的东西,它在极速生长,开始变得比心脏还大,甚至把心脏都挤到了一边。我很淡定的跟医生道别,甚至还跟他说了再见。我站在洗手间的窗口跟姑姑打电话,听到声音的那一刻终于没忍住失声痛哭,那天的雨可真大,吵得我都没听到电话那头说了什么。挂了电话才发现衣衫湿了大半边,或许是泪水,或许是雨水。
此后医生开始来的频繁,他们一次次叫我去看各种检查单和病历,那位和蔼可亲的主任向我说着抱歉,他说他做不了这个手术,他说全国能做这个手术的两个人一个在北京一个在四川,他们请了好久也没请到那两位所谓的专家。我说那怎么办,午后的阳光照进白色的屋子,刺得我睁不开眼。医生说要不就先化疗吧,化疗完他来赌一把。
第二天我们便搬去了化疗科,那是一栋较为清净的小楼,里面总是安安静静,偶尔会走过一个没有头发的病人,我总是对他们每一个人微笑,无聊的时候就在那个小小的阳台上晒晒太阳。化疗的日子是痛苦的,父亲开始整日地呕吐,我跑遍了一条街也买不到他能吃下去的食物。我开始日日坐在他的床边,看每天十几瓶子的水一滴滴流进他的静脉血管。从夏天到秋天,那是一段漫长的日子。我开始在医院与学校间辗转,有时在医院吃了晚饭,坐六小时的夜班车在深夜回到家乡的小城,第二天若无其事地坐在高三九班的课堂上大声回答老师提出的问题。
在医院待久了,也就把那里当家了,一群人也就莫名地熟悉了起来。每次父亲发完脾气后,那个来自敦煌的小男孩总是会陪我在一楼的长凳上坐着,一坐就是一下午,我不说话,他也不说话,他明明才八岁,却像个小大人。还有那个经常推着输液杆来病房串门的哥哥,他一来总会惹得整个病房的人开怀大笑,据说他的胸腔和腹腔里都长满了肿瘤,就说他活不了多久,他总是很开心的样子。我最喜欢同病房那位知识渊博的叔叔,他是一名来自新疆的教育工作者,他总是会跟我讲很多有趣的事,以及那个我向往的地方,我答应过他要去他要去他所在的喀什大学的,可是抱歉啊我食言了。还有性格开朗的东北大姐,老实憨厚的藏族阿嬷,隔壁病房缠着让我给她讲故事的老奶奶,温柔漂亮的护士姐姐……总之,他们都很好。
父亲手术那天应该是九一八,早上起来霞光染红了金城的半边天,我在心里默默祈祷一切安好。防空警报想起的时候我正蹲在手术室门口啃半块面包,忽然想起那个年代里连家都找不着的人们,自己应该也不算太惨。下午六点多的时候父亲被推出了手术室,他胸口的血肉连同骨头一起被切开,我想象不来那是一种咋样的疼痛,医生告诉我手术一切顺利,我泪流满面。手术完那晚是最难熬的,父亲开始低烧,我拿着湿毛巾一遍遍擦拭他的脸,等到东方吐白,他才安稳地睡去。
一切开始好了起来,连这座城市都变得温柔起来。护士小姐通知说可以吃东西的时候,我去对面的小店里为父亲买鸡蛋羹,阿姨说做起来费时间让我先等着。我竟伏在那个有些油腻的桌子上睡着了,醒来,身上披着那个陌生阿姨的外套,她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羹出来,说我刚刚错过了一场来去匆匆的大雨。出门,天空竟是一道七彩的桥,我站在下面许愿希望一切都好,背着吉他的少年站在街角为我唱了首《西北偏北》的歌。忽然有些喜欢这座城市,有人说它江湖,有人说它冷漠,于我而言,这里是成长的地方。
2018.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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