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家的时候,李家奶奶正在我家里坐着,奶奶坐在她对面,两个人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时不时地拖着长长的啊、啊的声音,这种说话基本不讲究话题和节奏,因为常常是前言不搭后语,有时候还有长长的停顿和沉默。
长长的停顿之后,有时候会像突然惊醒了一样,再蹦出一句话来。
人生到了这个地步,一切节奏都慢下来。
她们年龄相差不大,都八十出头了。但是看起来精神都不错,李奶奶要走几百米才能到我家,她的腿脚看起来也还很利索。
我坐在旁边逗小狗,只听李奶奶突然说了一句,“老姐姐,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来跟你说话了。”
我惊讶地抬起了头。为什么会是最后一次?
奶奶这次的反应很及时,也是有点吃惊,“说啥话呢?你这不好好的吗?”
李奶奶茫然地看着空气中某个地方,看了好久,慢慢地转过头来看着奶奶,“你也知道,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到。我已经八十四了,虽然我一直去年说自己八十三,今年说自己八十五。可是这次躲不过去了,阎王已经派人来叫过我了。”
奶奶显然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喃喃地动了几下嘴唇,却什么也没说。她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李奶奶了。奶奶自己也一直对我们瞒着年龄,这两年我们几乎从不提起年龄这个话题。
我却有点好奇,“阎王怎么派人来叫你的,奶奶?”
李奶奶微微向我扭过头来,语气很平淡,“前天我一个人坐在家里,看见两个小鬼在我家院子里看我。昨天傍晚的时候,我坐在院子里,抬头一看,有个穿白衣服的在我家房顶上,飘飘的,我知道那不是人啊。反正是时间到了。躲不过去了。”
我惊讶地看着她俩,不知道怎样接话,心里有点小发毛。过了好久,奶奶开了口,说出来的话却并不是安慰,“我们都是要死的人了,这一辈子到头了。我不知道啥时候会死呢。”
李奶奶并没有再搭话,只是默默地坐在那里,也不知道是不是感觉的问题,我突然觉得她这两天身体佝偻了很多,好像是有点萎靡。
我说,“奶奶你是不是生病了?不如让叔叔他们带你去看看病吧。”
李奶奶没有回头看我,只目光盯在地上,缓缓地摇了摇头,“不是病,我也没有病。是大限到了。你小孩子,不懂的。”
好吧,我闭了嘴。都没有再说话,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突然,李奶奶伸出双手在离地几厘米的地方乱摸,好像眼睛看不见了一样,好像在找什么东西,又好像是完全陷在某个虚无的世界里。我实在不知道她在摸什么,奶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半张着嘴迷茫地看着空气中某个地方,没有注意。
在地上虚无地摸了好一阵子,她缓缓地直起腰来,抬起头,眼神空茫地看着奶奶,“老姐姐,你看,我刚才在地上摸空呢,我是真的要死了。”她缺了几颗门牙向内凹陷的嘴像一个黑洞,声音闷闷地从里面爬出来。
我从小就知道,我们那里有种说法,摸空就意味着大限将至。李奶奶去世后,我对摸空产生了极大的好奇,专门网上查了查,还真有一种叫摸空症。百度百科上说,摸空症状常见于重病谵妄时,比如伤寒病、流行性乙型脑炎、重症肺炎、肝昏迷和其他毒血症,甚至酒醉或者过度使用镇静剂后也会出现这种症状,而且说这种病症的出现是病情危重的一种信号,表示大脑皮层和皮层下网状结构系统发生抑制。
这么说来,民间所说的老人摸空意味着死亡将至也是有科学道理的了。
可是李奶奶明明没有任何病痛,而且她明显知道自己在摸空。那为什么还要乱摸呢?难道是大脑控制不了自己?
李奶奶在我家又坐了一会儿,起身要走。人之将老,一切动作都是迟缓的。她迟缓地站起来,迟缓地扶住门在门口那里顿了顿,然后默默地蹒跚着向自己家里走去。走出了十几米,又回过头来,对我送她出去的奶奶说,“我先走一步了。到那边再见。”
奶奶这时候却突然安慰了两句,“你想多了。你还好好着呢,再活几年没问题。你走了这一片儿可就剩我自己了,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李奶奶不再搭话,佝偻着腰——她以前并不这样——蹒跚着走远。
当天晚上半夜的时候,我被一阵鞭炮声惊醒。是我家西边传来的。李奶奶家就在西边。正感到莫名其妙的时候,奶奶的声音从床那边悠悠地传来,“李家奶奶走喽。”
我们这边的风俗,人死了,后人发现后要第一时间放鞭炮,像是昭告天地。然后要第一时间拿着死人用过的席子去十字路口烧。衣物也要烧的,也是在十字路口烧,但是时间上可以缓一缓,唯独被褥是必须第一时间去十字路口烧掉的,哪怕是深更半夜也必须如此。
鞭炮声响过不一会儿,我家房后的路上传来嘤嘤的哭泣声,一路哭着过去了,是往十字路口那里去的。想来是去烧席子。第二天路过十字路口的时候,我看到了没烧完全的席子残骸,这是后话。
据说,李奶奶那天回到家,吃完晚饭之后,把自己攒的钱一张一张抚平,拿出来交给儿子。儿子问她为什么,她说,“我用不着钱了。”
她在自己的房间里整理自己的东西,把衣物等物品一样一样收拾好,又叫来儿媳妇——李奶奶没有女儿,请她给自己擦擦身子,说身上太脏了。
然后又在午夜的时候最后去了一趟厕所——家里的厕所在外面——有吱呀吱呀的开门声。李叔叔是躺在床上全程醒着的,他觉得不对劲,但是又不知道什么情况,在他看来,李奶奶的身体状况还好得很哪。而李奶奶跟我们说自己要死了的话,李叔叔那时还并不知道。
去完厕所回来,他听到李奶奶的房间里传来低低的说话声,有一句听得特别清晰,“该走了?”
然后就一直是沉默和安静。令人觉得倍感诡异的安静。正是深夜时分,屋子里静悄悄的。
李叔叔在床上等了好久,再无动静,突然觉得不对,跳下床去李奶奶房间。他拉开灯,李奶奶静静地躺在床上,好像是睡着了。睡得特别安静,连动静都没有了。他心里一阵惊慌,一边喊着“妈”,一边伸手去探鼻息,已经没有呼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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