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婆娑

作者: 三分笔 | 来源:发表于2019-10-11 13:16 被阅读0次

    前序

    万物分两极,两极为阳阴;在天为日月;在地为昼夜。 人生天地间,聚天之阳为魂,凝地之阴为魄,三魂七魄聚则成形,散则消亡。

    三魂:一为天魂、二为地魂、三为命魂;七魄:一魄为天冲、二魄为灵慧、三魄为气、四魄为力、五魄为中枢、六魄为精、七魄为英。

    人亡则七魄俱散,形骸化尘土滋万物。三魂则:一魂归天、二魂归墓、三魂赴阴受偿功过。

    入了鬼门关便是黄泉路,布满荆棘、开满红花。

    荆棘乃为尸骨刺,乱葬之尸经黄泉风沙日夜磨砺乃成满路荆棘。

    红花乃为彼岸花,花开千年落千年,花叶永不相见,色如鲜血通往冥殿铺满地狱,犹如火照亦有魔香,能唤亡魂生前记忆。

    黄泉之路斥满哀嚎,脚下鲜血眸中热泪,使得无尽彼岸更为似血如火。

    彼岸原为佛教花——曼殊沙华,一红一白。红色生阴间嗜血吞泪而生,白色生天廷餐露饮雾而存。

    黄泉路半冥王殿,上无星辰下无尘,十殿冥王判生前之是非、断受身后之功过,依序解送。

    出了冥王殿再上黄泉路,黄泉路尽八百里,便见呜咽奔腾忘川河。忘川河浑黄滚滚,波涛中浮沉不知凡几怨魂恶鬼。

    忘川河畔一亭一台。亭为孟婆亭,亭尖一硕大圆珠,透出幽幽荧辉,映出亭顶赤色琉璃森森通红,六边亭角飞檐下各挂一鬼面骷髅,在黄泉阴风中呜呜悲响。

    亭内六根蟠龙柱,一鳞一抓犹如活物盘柱绕旋而上,龙首围伸齐聚亭中。亭下一口六凤石釜,釜内金汤翻滚,氤氲热气由六凤精黑的喙孔,喷吐而出直冲亭宇,被六柱蟠龙尽然吸纳口中。

    釜下炉堂内鬼骨为柴,盈盈蓝火徐徐煅烧釜底六凤尾翼。炉边一把九头魂骨椅,已磨透出如玉润色,却是空空如也。亭外匾额:龙飞凤舞 “孟婆亭”三个赤红大字。

    台为望乡台,高高一座青石荷叶台,散出阵阵柔风碧光,壁上书着三个佛光金字“望乡台”。轮回前的亡魂,登台后可观生前身后之事, 此为观世音发愿而成。

    孟婆亭后奈何桥,精石为廊玄铁为梁,九孔拱洞横跨滚滚忘川。桥上四尊护桥神兽坐落两边,界碑石上赫然醒目篆刻“奈何桥”三个大字。

    奈何桥后金、银、黄、蓝、玄、赤六色玄门,耀出六道光芒。

    金色为天道轮回,银色为修罗道轮回,黄色为人道轮回,蓝色为畜道轮回,玄色为饿鬼道轮回,赤色为地狱道轮回。一切众生皆逃不过这六道轮回。

    正文

    晦暗黄泉,冥火浮游,轻盈隐约的荧荧蓝辉,不知是否也如了人间漫天银河的万点星辉。

    忘川河自洪荒便开始奔流。河中厉魂恶鬼不知凡几,昼夜悲嚎哀啼却不得挣脱上岸。

    我是这忘川河畔,非人非鬼非仙非魔的孟婆。一丈华发万千银丝,指骨为钗、腿骨为杖,常幻成鸡皮佝偻的老妪,为轮回亡魂熬汤送行。

    已在这漫漫黄泉很久、很久了……久到了地府众鬼都忘了我何时而来?年岁几何?而我亦忘了我是谁和本来的名讳……

    天上地下皆称我孟婆,想来生前该是个姓孟的人氏。

    也曾听喝汤前轮回闲聊的亡魂言,我是尧帝之幺女孟婆、亦有言我是哭塌长城的孟姜女、仍有言,说我原是个神仙……不过最终也都喝了热汤入了轮回,什么都不记得了。

    今晨牛头传音言:今日轮回亡魂甚少,唯一新婚女子投河而亡,葬金百万,是以得了冥王体恤,免去地狱受偿之苦,午时入轮回。

    我幻着本来的面目,于空向他道了声:“知晓。”依旧枯坐在忘川河畔古石礁上,极目望着忘川极远、极远的远方——一片晦暗阴沉,浑黄滚滚。

    黄泉地府便就是这样,更古不变的死寂枯绝。

    想着亭内的金汤也该沸滚,于是抬头望了眼近处的莹莹冥火,便起身转头走向孟婆亭。

    亭里釜内金汤已是鱼目将生,俯身炉膛见火势已弱,便座在魂椅上拾起炉边几把魂骨往炉膛搭柴。

    孟婆汤以九滴炼化后的魂泪为引,三株人间断肠草为药,忘川河水为汤,再以魂骨为柴,文熬猛煮十二时辰方成。

    孟婆汤亦叫五味道汤——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亡魂喝了忘却前尘种种,冥神、鬼差喝了犹如人间一醉,些许朦胧些许清醒,半醉半醒间囫囵一梦。

    却独与我无味无效。

    魂泪引,乃亡魂望乡台上的至情之泪炼化而成。十行情泪炼成一滴泪引,九滴泪引可熬一釜汤,一釜汤可供万魂忘忧轮回。

    此时,炉膛内已是蓝火熊熊,釜内金汤也渐渐生起了咕嘟声,由六凤喙中迷漫出热气汤香,在黄泉之中四散而开,又是一锅好汤。

    我也在蒸腾的气中,又幻回了那个鸡皮佝偻的老妪,扶着骨杖缩坐回炉前的那把魂椅上。

    看着那个红衣亡魂,在漫漫黄泉路上凄惶惊恐地向孟婆亭而来。

    火红的嫁衣在阴风细沙的黄泉上,衣袂翩飞格外显眼,犹如彼岸起舞。

    若不是走得有些凄惶踉跄,也不失为一副红衣黄泉美人图,着实是可惜了些。

    待她进了亭内,我见她一身盛装嫁衣,已是狼狈不整,珠钗云鬓也歪斜凌乱,却仍有一番动人的风韵姿色。

    心下暗叹怜惜着,这样的无暇容貌,也早早做了亡魂孤鬼。

    又忆起前夜,谢必安的传音,明日走一新婚女亡魂,生前琴艺绝佳……

    这个浑身煞白、血红长舌的七爷,上吊而亡后在民间就留着一副长舌之态, 不想在阴间也常行些长舌之事。

    想来黄泉枯寂,这个本就因意气之事上吊而亡的冥差,在阴间又干着凡间穿梭差事的鬼,在黄泉愈发待得苦闷了。

    我扶着骨杖,颤巍蹒跚着走到她的跟前,将她打量了一番。

    通红的眼眶,满面的婆娑带雨。我心想着,按照冥王的判决,让她直接喝汤即刻过桥入轮回。

    却见她俯首侧身,规规矩矩地向我恭敬地鞠了一礼,道:“婆婆…好…” 带着浓重鼻音哭腔的声调,却依婉转软糯。

    阴间并无凡间那些繁文虚礼,我也并未应她,佝偻着的头,却看见她在躬身施礼时,露出的红裙摆下,一脚赤足。

    怪道黄泉路上走得那样踉跄,看来虽是自戕,沉亡之时还仍是有些挣扎的。

    我伸出如柴枯老的手,招来骷瘦的洗碗鬼,拿了个干净的玄色陶碗,再扶着骨杖挪回到石釜烫锅前,猫腰持起骨勺搅拌着一釜咕嘟冒泡的热汤,盛了一碗均匀的五味孟婆汤。

    五味,愿她无畏亦无谓。

    此时石釜边,却徒然多了三株人间断肠草,我心下暗自冷笑。

    将盛好的一碗热汤又倒回釜内,重新搅拌后,佝偻着身子扭头回眸问她:“可想弹唱一曲?”一阵苍老撕哑的声。

    她听后楞了一悸连忙低头,闭了双眼深深俯下身子,乞求般的鼻音哭腔,更为明显,言:“还望婆婆成全!”

    我依然佝偻的身子,扭头看她。见她眼睑中之前蓄而未落的一汪泪,已随着她俯首之隙,悬然溢流而出,有几滴坠入了亭内地面的一层细细沙粒中。

    我不再言语,伸手隔空取来炉边一截未燃的骨柴,招来隐匿在亭外的领路鬼,取了他颅顶上的一撮红发,幻出一把玉色红弦的琵琶予她。

    又将亭外忘川河畔的一小块碎石,幻成一把琴椅,挥手示意让她去那。

    她紧抱琵琶,凌乱微斜的云鬓愈加俯得低了些,向我又鞠了一礼。

    我佝偻着身子并未看她,却见一根红弦又悬了滴澄清的水珠,在凄凄阴阴风中抖动而后玄落。

    黄泉、忘川、奈何便就是这样,但爱恨情愁的债也总要了结的。

    她已行至忘川河畔,侧身座在了琴椅上。我也扶着骨杖移座在了离她不远的亭外礁石。
    她临川抱着琵琶,此刻却是一副绝美的红衣美人琵琶图。

    她一手按着琴头,一手兰指向外轻扫,一串清亮的琴鸣骤然而响,散播于黄泉阴风之中,想来也该入了那,不知是躲在那个地方偷听的七爷之耳。

    接着,她信手低眉徐徐弹拨挑弦,碎玉流冰的琴音流泻而出,婉转软糯的唱腔也应声而起,一首悲歌饮泣地曲子。

    铮嘈的琴音如雨打芭蕉,哀怨的唱调宛若忘川呜咽。使得忘川里的厉魂恶鬼,也都嚎啕了起来。

    我伸手震震了手里的骨杖,将方圆之地清了音。

    她仍在弹唱,忘情地弹唱,渐渐琴音已稍乱,唱腔也哽咽着了,一头云鬓,一身嫁衣都在压抑地颤着……

    我忧虑心疼着,她洒在忘川河畔的泪都可惜了。

    正欲起身,却听那琴音一转,愤然铿锵有力。急如烈马金戈,浑如隔窗闷雷,也未听她再开口唱词。

    只见她弹拨琴弦的兰手,在弦上翻飞,急拢、飞捻、抹挑…长滚、夹弹…铮铮的琴弦已发出了嗡吟。

    也不知道那撮红毛,可耐受得住这样的激弹拨弄。却忽然一声,四弦齐鸣,便戛然而止的停了。琴弦尚好。

    一曲哀歌,终是在最后透出了决绝。

    座在琴椅上的她,起身稍稍整顿了一下火红的衣襟,便近前双手将琵琶捧着予我。

    我见她一手的指尖,已是有了丝丝血痕,脚下被风吹滚的细沙间,也隐隐沾了几抹赤色。

    我并未抬头看她,也未接过琵琶,而是隔空挥手将琵琶抛入了滚滚忘川河中。

    琵琶入水即可变回白骨,沉入忘川河底,只有那撮领路鬼的红毛,在忘川河上荡了几荡便也没了下去。

    我起身招来之前取了他一撮顶发的领路鬼,让这鬼带她去上望乡台。而 我也蹒跚着回到了孟婆亭阅着 她的阳卷。

    忘川河畔望乡台,过往一生细细哀。

    她还在上台的路上,我已展开了她的阳卷。

    “风尘女子,原名杜微 ,排行第十,故称'十娘'。少时为妓,积蓄万金。后遇李甲赎身欲嫁,被其父母所拒,李甲逐将其转卖富贾孙富,杜微心死,沉百宝投水而亡。”——轮回入畜道。

    短短百字一生明了,判官的笔墨愈来精俭节约了。

    我看着她依在望乡台上哀哭,满面盈溢滚落的热泪,点点滴滴尽数都入了我的玉骨魂瓶中。

    而望乡台上幻境里,她一身鲜红衣嫁衣盛妆华丽,却是一副木然的表情,被一文弱书生哽咽着揽入怀中。

    那文弱书生声泪俱下与她言:“十娘,吾父吾母不能容你,我亦功名无成……况那李甲富甲一方……。”

    少顷,她默默起身,冷静相顾与那公子言:“郎得千金,可觐父母;妾得从人,无累郎君,可谓面面俱到,实在是好主意!”

    便起身将一描金的漆箱抱在怀中,慢慢踱步走出船舱。胭脂花粉,金铁花钿,红衣罗裙粉色绣襦,盛妆的美人在晨光中那样光彩照人。

    一时看呆了两边满船的众人。另一船上一身上好缎袍,胸带红花的富家公子,更是按耐不住心动,急急上前接手扶她。

    她淡淡扯回衣袖,对那公子言:“还请孙公子,将先前许与李郎的千金送予给他”。

    那富家公子听后,连忙回头遣仆人将千金箱箧递予了文弱书生。

    一切办完,她不着痕迹地向前又走了几步,停身放下那箱描金漆箱,从身上取下一把钥匙打开铜锁。

    抽出一层抽屉,满屉的金银翡翠甚是耀眼。只见她自言自语道:“要它何用?”便扬手都尽数抛入了江中。

    接着,又抽出一层,满屉珍玩,看起来都是名贵之物,她却仍是一句:“要它何用?”便也轻轻一挥又都抛入江中。

    文弱书生急急上前,紧紧抱住她满面热泪于她交颈。缎袍的富家公子和众人,也都纷纷从震惊中醒了过来。纷纷为那宝物唏嘘不值。 
     
    只见她仍是木然亦冷静,又抽出一层,在文弱书生还未反应时,便又将各种奇珍异宝和着一盒满满的夜明珠,连箱带屉的都推扔入了滚滚江水中。

    文弱书生顿悔,仰天捶胸恸哭。

    她正身忍泪,目光穿过书生,静看着滚滚清江,波浪滚滚,淡淡言: “昔日海誓山盟,只说白首不渝……谁知只为换得那区区千金……”

    那书生低头看她,满面清泪流涕,言:“十娘……”

    她继续言:“……叹郎有眼无珠,恨郎薄情寡义……”

    便抽身,红衣翩跹跃然没入江腹。

    人生如梦,大梦已过。

    领路鬼将仍在悲啼的她,拉扯出了望乡台幻境,拖着她来到了孟婆停外。

    我还未开口,却只见她噗通一声直直跪下,磨膝急急上前扑倒在我双脚之下,眸中双泪满面横流,如柳般颤抖的身躯,带着凄惨浓厚的鼻音,急切的哭着求我: “婆婆,李郎如何了?”

    我见她磕头跪地,折叠起伏的身躯仍是颤颤微抖。

    关于那个文弱书生的后事,我在她回亭之时,就已查阅。此刻见她如此,亦听了她的一首曲,且就当偿了她的一曲之情。

    便一边让领路鬼抽开了她的身子,一面去釜前执起骨勺,猫着腰又重新盛了碗满满的孟婆汤递予她,一面噜苏缓缓地道:“一碗五味混沌孟婆汤,前世尘缘尽消散。皆都在了这郁郁黄泉路。”

    于是在氤氲的一碗孟婆汤中,她看见了那个文弱书生。在她亡故后,为她建了衣冠冢,在家中灯尽油枯,郁郁而亡,李家此门自此断后。

    她看后慘然而笑:“婆婆奴愿入地狱道受万千折磨,可否换他下世功名?”

    我问她:“何苦?”

    她言:“此世风尘魅乱,欠他一身功名。”

    我淡然言:“喝汤上路吧。”

    我盛的汤比往日的满了些,她端着碗低头轻抿了一口,便提了红火的罗裙下摆上了奈何桥,朝着赤色地狱道门而去。

    奈何桥上叹奈何,不过如此。

    顷刻,她已到了地狱轮回门之前,汤碗里还剩下些许未饮尽。我张了张口,却也终究没有出声。

    她好似感觉到了,旋而回首将最后的汤一顷而尽,一头乱发和着一身红衣在轮回道口飞舞,张着口一开一合的给我说了两字,便纵身入了地狱门。

    我施了法术,将她眼角最后溢而出的泪,都收入了玉骨瓶中 。

    然后躺在亭中的摇椅上沉沉睡去,眼角亦是溢出了两行温水濡湿了鬓发。

    梦中想着:“值得吗?”却看着她轮回前一开一合的唇型,分明都是“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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