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向远方的水

作者: 明月夜露 | 来源:发表于2016-11-02 13:25 被阅读0次

    省城师范学院位于衡山路人民广场东临,地处城市边缘。

    沿着广场附近的红旗照相馆右拐会进入挑水巷,逼仄的小巷弯曲幽长,中间又横竖地岔出众多不知名的深巷,同样弯曲幽静,师范学院就安静地躺在它们环抱的臂弯里,古朴,安逸。

    周围民居大都是老房,在时间的抚摩下已颓败斑驳,檐口墙头,常常点缀着不知名的绿叶和花朵,偶尔还会听到谁家女子在弹奏钢琴,诉说着这个城市的似水流年。

    师范学院是五六十年代留下来的,带着明显的时代气息,虽几经修建揉合了现代元素,某些角落仍难掩岁月的沧桑。

    门口两侧种满银杏树,是哪届前辈种下的已不得而知,浓荫森森,枝桠虬髯,高耸犹入云端的秀丽枝叶,岁月里曾迎送过多少学子?校园里到处都是叶子阔大的法国梧桐树,几座教学楼窗户的玻璃擦的很亮,墙根爬满了寂寞生长的青藤。

    李小西是这个学校中文系大二的学生,这个安静的女孩来自沂蒙山腹地,她个头不高,性情温和,清秀的脸庞因营养不良而略显苍白,前额洁净明亮,清澈的眼睛黑白分明,微翘的嘴角带着一抹坚强。这个单薄的女孩是美丽的,至少她的同学这么认为。

    小西的宿舍里共住着四名女生,安静也是沂蒙山区的,惠子和张莹都是本省城人,所以,从一开始,小西和安静就理所当然的亲近起来。

    她们可以用家乡话交流着,毕竟,普通话远不如家乡话用的痛快。虽然这个城市是这样的美丽。

    虽然她们的校园偏僻古老,但省城里面却有着无边的繁华和喧嚣,被高楼大厦分割成不规则形状的天空,有着清澈的颜色。过往的车辆,衣着光鲜的城里人,两旁林立的商场,街道悦耳的流行音乐,夜间闪烁迷离的霓虹,无不给她们带来不同文化的冲击。

    李小西记得当初自己刚来到这个城市的时候,这些曾让她感到既新奇又有着不合时宜的自卑。她还是害羞的年龄,当她和她的同样来自乡下的同学走在大街上时,她们往往走在人行道最里面,还要做好路标,免得迷了路,需要横穿街道的时候,她们彼此挽在一起,边观望着过往不息的车辆边小心地挪动着脚步,迟迟地不敢穿越。

    小西保留着她和同学在人民广场和拍的相片,相片上几个姑娘排成两行,表情紧张而呆板,那是她们入校第一个周末留下的纪念。

    如今两年多的时间过去了,小西早就适应了这种环境,她可以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专业课程出类拔萃,还弹得一手娴熟的手风琴,老师非常看好她,认为留校的名额非她莫属。

    三月份,小西结束了实习,她和同学们回到学校准备毕业考试。同学们开始为自己的前途四处忙碌。小西仍然安静地学习,按部就班地准备着毕业论文,她的心是平静的,因为她早就有了自己的打算。她和长生哥早就约好一起返乡工作,现在,就等着毕业分配了。

    长生是小西青梅竹马的伙伴,和小西一起考上的大学,现在他在另外一个城市攻读医学。他们在共同的成长中有了一种诚挚的感情,在小西的心里,长生是她的亲人加爱人。再有一个月,他们就可以一起回到亲爱的家乡去了。想到这里,小西禁不住微微的笑了,那个高大俊朗,有着宽阔肩膀的年轻人一下子浮到了眼前,长生哥穿上隔离衣应该是多么让人尊敬呀,而她,做一个乡村教师也是同样的另人尊敬。

    家乡,是的,家乡,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有两年没回过家了。哥哥,他们还好么?母亲,她突然象起了母亲,那个温和善良的女人,如果她还在,该有多好。小西站在四楼空旷的走廊里,春风正温暖地扫过她的心头,黄昏的斜阳在城市的上空绮丽地闪烁迷离,远方隐约传来叶丽仪的《上海滩》,她默默地端详着西方的天空,天空掠过一群鸟儿的痕迹。要是母亲在,多好。转过身的时候,她听见心底被时间填满的裂缝,正在一条条撑开。

    她始终保留着母亲在她生命中最后的记忆。随着岁月的流失,那些记忆竟疯长似的清晰起来。

    那年夏天,小西永远不会忘记。

    “等在这里,不要动。小西,等我回来。”

    母亲的叮嘱声犹在耳畔,小西仿佛看见她起身走下了涨水的岸堤。那个背影像楔子,更像针刺,扎进她的灵魂。

    然后,母亲就再也没能回来,那年夏天,小西永远不会忘记。

    那个夏天几乎每天都下雨。尤其夜间,蜿蜒在云端的惨白色光线不时地穿透小西家矮小的草房,把高粱芥搭成的房顶刺成一道道弯曲的蛇影,接着就是惊天动地的霹雳,这时,小西会把头缩在母亲宽大温暖的胸前,把天地间的恐惧隔在母亲的臂膀外。常常地,小西的意识会在母亲轻轻的拍打中慢慢模糊,而一切的恐惧都同样模糊在了梦境之外。

    就是那些日子中的一天,小西记得。

    那天夜里的雨仿佛下的很大,因为她似乎听见父母有一搭没一搭的谈话,父亲说,多少年没下过这么大的雨了,小西也似乎听到更响的雷声和雨声。清晨时分,雨停了,红彤彤的太阳爬上村东的山坡。和往常一样,在停雨的空隙,母亲要到村西自留地里割地瓜秧喂家里两头老母猪。小西非要跟着去,因为村西的响水河发了大水,人们争先恐后到那里去瞧百年不遇的奇景。母亲虽觉得不安全,却终于拗不过小西,.同意带她去,却规定看完大水后,她不能私自跑开,要乖乖地呆在地头上。就这样,小西穿着新买的红色凉鞋,她的手被母亲的手紧紧地牵着,小而洁白的手指蜷缩在母亲温暖的大手里面,随着背着筐的母亲趄趔地向前走。

    沂蒙山东麓,地势起伏,连绵的村落依山而筑,但基本都是稀稀落落的散户,小西的家就在这里。弯曲的响水河默默地绕过村落,四季不枯,灌溉着方圆几百里的农田。不发大水的时候,清凌凌的水静静地淌过,孩童走在里面也只是漫过足踝。雨季来临后,河水就如同少女般的丰润起来,白花花的水唱着歌欢快地流过,在很远的地方就可以听到水流淙淙的声音。这条河带给小西太多的快乐,她常常跟随母亲到这里洗衣服,看着木槌在母亲手中一起一落敲打着衣物,女孩总是跃跃欲试,但是木槌在她手中实在是笨重,于是她的兴趣便往往转向了在浅水中游弋的泥鳅,还有河边长着青苔的泥巴,潮湿土壤里盛开的紫色野花,以及掠过水面的蜻蜓。

    母亲带着小西就走在这条河岸边。

    在小西的幼小的记忆里,响水河是安静而温和的。

    但大雨过后小河突然一扫往日的文静,变得凶猛起来,浑浊的洪水打着旋涡漫过河床,以最疯狂的姿势奔涌着,咆哮着,震耳欲聋的山洪把这个清晨渲染得喧嚣而恐怖。岸边的高处站满了惊骇不已争相观看的乡亲,小西和母亲就混在他们中间,女孩在惊天的涛声中不自主的退到了母亲身后。

    过了一会,母亲低下头朝着小西说:“小西,我们该走了。”

    “哦。”小西顺从地应着。

    母亲握紧了小西的小手,她们开始离开人群。自留地就在响水河边缘上,那里本来有一条石子路可以通过,因为发了大水,石子路已经被淹没了,河边陡直的河床有的地方也开始坍塌。因此她们要绕到地的另一边才能避开可能坍塌的河床。母亲小心地握着小西的手,泥土被雨水渗透的过于饱和,一脚下去,会陷入深深的泥泞。

    在一块稍干燥的空地上,母亲放下背筐,蹲下身来,脸对着叶子,清晨的阳光在母亲因生活窘迫操劳而憔悴的脸上染上了一层金色,她的眼神如同温暖的手指,柔软地抚摩着女孩的面容。

    “小西,就在这里等着啊。”

    女孩欢快地答应着,于是,母亲放心地转过身去劳作了。但小西的红色凉鞋已没有了颜色,上面全是黄稀的泥巴,而且,脚趾间因为沾满了稀泥而倍感不适。于是,女孩把鞋脱下来,开始想着把新凉鞋刷干净,而且她开始试探着从田埂上溜过去,果然,田埂还是坚硬的,足够承担她身体的重量。于是,她忘记了母亲的告戒,她的赤裸的脚步在田埂上飞快地挪动着,而她的前方正是咆哮的洪水。她几乎忘了那水是变了颜色,变了性格的,在她心里,她只记得温和清澈的溪水漫过了她的脚踝。

    她很快就来到了接近河沿的地头上,但隆隆的水声瞬间淹没了她的听觉。

    “小西,快站住!”

    母亲的惊叫裹在河水的咆哮声中刹时击中了女孩的耳膜,她惊恐地看着眼前令人晕眩的水流,翻腾在水里的一只淹死了的小猪让叶子感到了无边的恐惧,她放声大哭。

    “不要动,小西,不要动。”母亲急急地趔趄着奔过来,可是,她看到女孩手中的一只凉鞋滑落下了斜坡,那小小的红色就躺在雨水洗刷后茂盛的绿草丛中,那是女儿喜爱的颜色。她记得那是自己在煤油灯下熬夜绣花才换来的。

    母亲把小西抱到离河沿远一些的空地上。“小西,等在这里,不要动,我去捡鞋,等着我回来。”她朝着女孩温和地嘱咐着,转过身小心地下了河沿,小西焦急地等待着,然后,她看到母亲慢慢爬上来的身体,还有举在手中的那只红色凉鞋。

    “看,小西,你的鞋。”母亲把鞋远远地抛过来。小西放心地笑了,母亲也朝她笑着。可是,笑容突然凝固在母亲的脸上,她的身体正随着土坡的坍塌而急速滑下去了,接着就是更响的重物落水的声音。

    找到母亲已经是黄昏了,这一天没再下雨,河水小了很多,但母亲被水流冲到了十里之外,父亲和乡亲们发现她的时候,她正和随水流冲刷下来的杂物漂浮在一起。

    母亲在小西的生命中倏然消失了,关于母亲的记忆被永远定格在那个雨季,小西记得那年夏天一直在下雨, 还有母亲温和的嘱咐:小西,等在这里,不要动,等我回来。

    那是一九八一年,小西六岁,她还有一个大他五岁的哥哥虎子,在读三年级。

    小西的父亲是个木讷的男人,没上过学堂,却有着很好的记忆,在集市上听说书是他的爱好,《大西唐演义》,《呼家将》,《丹青传》等等,父亲讲的生动有色。在小西听来,父亲比说书的讲的要好听百倍。他有一个长长的旱烟袋,绿色的石头做成的烟袋锅是爷爷传给他的。待山上种的烟叶晾干后,父亲会把它们码的整整齐齐,放在房间西侧的小墙上面。空闲时,父亲把烟叶取出几张,放在塑料布上用手搓成烟末,在宝贝似地装在坠在烟袋管上的布袋里。烟瘾上来时,父亲便停下手中的活计,抓一小撮烟末抿在烟袋锅里,用洋火擦着,美美的吸上一口,便开始给虎子和小西讲书,不但小西兄妹喜欢听,母亲也会拿着手中的活悄悄地凑过来,边听边温和地笑着看着他们爷仨。

    小西觉得非常幸福,她喜欢闻着父亲呛人的老烟味,更喜欢一家人在一起分享那些新奇的故事。

    可是,就是那年夏天,一切都改变了。

    母亲去世后,父亲似乎苍老了很多,他没再讲过书,烟却抽的更凶了,半夜里,小西常常听到父亲辗转的声音伴随着阵阵咳嗽声。

    生活的艰难让人发不出声音,所以小西看到父亲的沉默和消瘦的面容。小西想念母亲,她时常怯怯地看着父亲。如果母亲在,就好了。小西常常想。

    小西常常在梦里见到母亲,那温和的笑容刹时温暖了小西的梦境,可是,母亲身影的恍惚便让小西在梦中哭醒。

    一年后,小西入了小学,她在这个小山村里度过了整个童年。失去母亲的痛苦在记忆里渐渐的淡了,可是,她依然会在梦中哭醒,就如同她看到邻家母亲呼唤孩子的声音一般,她常常会躲在角落里哭泣。

    小西和虎子两个孩子都要读书,家里景况很不充裕。父亲除了要种自留地外,还要到二十里外的工地上做泥水匠。生活的艰辛使这个男人的腰板渐渐地有些佝偻起来,他的眼光也有些呆滞,他比以前更沉默了,但只要看到虎子兄妹,眼底便会流露出无限关爱和无奈,他艰苦地劳作,支撑着两个孩子的天空。

    没娘的孩子早当家,不上学的时候,小西和虎子会把家中能洗的衣服和被褥放在篮子里抬到河里去洗,这曾是母亲的工作。

    自从母亲去世那年开始,就没再下过那么的雨了,响水河里的水也没再凶狠的咆哮过,小西和虎子偶尔也会对着河水发上一会呆,他们知道母亲永远不会再来看自己了,短暂的伤感过后,他们就会忙着做手中的活。当他们把洗完的衣服铺在河沿的石板上晾晒上,就会有着空闲的时间在周边玩耍,虎子会带着她到附近的城隍庙去。城隍庙西面有两根公社架电时废弃的电线杆横躺在地上,旁边有大簇大簇的雏菊。而不远处马路上偶尔会有吉普车急速的驰过,小西和哥哥会露出很兴奋的神情,边大声地喊:吉普车,跑得快,不毁大皮毁内胎!边开心地大笑。他们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却是孩子们贫穷的娱乐。小西采了野花,抓在手里,然后和哥哥走在电线杆上,摇摇晃晃地平衡着身体。等到衣服在阳光下足够干燥,小西和哥哥会收了衣服,抬着沉重的篮子回家。

    虎子有很多让兄妹俩过的快乐的方法。比如带小西去抓萤火虫,在村外河边的野地草丛中,把萤火虫放进玻璃瓶子里,看点点亮光在里面跳跃碰撞。附近会有青蛙此起彼伏的叫声,让小西有着无限的神秘感。而虎子也会带着小西到村后树林里去掏鸟窝,有收获的时候,虎子会想办法把鸟蛋弄熟,都留给妹妹。

    小西十岁时的春天,父亲在工地上出事了。当邻家李大爷带着小西和哥哥匆匆赶到工地时,他们只看到了遍身灰尘的父亲和他头下潮水样流过的血。

    那天夜里小西恍惚中做了个梦,她看到堂屋里那张木床,父母正躺在上面,她看不清他们的脸,却闻到他们身体和皮肤的气味。她躺在母亲身边,就如同往常一样地蜷缩在母亲胸前,然后又穿过被窝,爬到另一头父亲的枕边。那段黑暗的行程让她充满冒险的乐趣。父亲有着硬硬的胡子茬,当他用下巴蹭她的小脸的时候,她尖叫着笑起来。

    小西第一次听到自己发出这么响亮的笑声,然后她醒过来。

    月光正穿过木制窗棂洒进房间,水一样的流淌在她周围。那些水无声而寒冷,孤独深不可测,第一次让她感到了恐惧。她睁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看这窗外的夜空。深蓝的夜空正群星闪烁,沉默无语。

    天亮后,后村的奶奶掂着小脚接走了小西和哥哥。

    他们是不乐意去的,这个家留下了父母的影子和慈爱,每个角落都留着父母生活过痕迹。重要的是,奶奶是个带有旧社会习气的女人,她固执专政,当初父亲和母亲就是因不满于奶奶的专政才举家搬迁到了前村。

    可是,小西和哥哥没有别的选择。

    奶奶的家有很大的天井,天井里南墙边种着两棵枣树。小西和虎子去的时候,大大的树冠上正开着无数个小米般大小的清白色花,老远就闻到了浓郁的清香。

    哥哥已经十五岁了,没有了父亲,他和妹妹没有了读书的经济来源,他只能辍学。奶奶把他交给了在外省烧砖的三叔。走的那天,哥哥摩挲着自己的粗布书包流了很长时间的眼泪。

    “哥,”小西蹲在哥哥身边仰着头轻声地叫着他:“哥,你别走,别丢下我一个人,我害怕。”

    “不怕,小西,哥很快就会回来。我会挣很多钱供你读书。”

    虎子安慰着妹妹,掉过头去,悄悄地抹去了眼角的泪水。

    那天清晨,小西还没醒虎子就被几个同去打工的人叫走了。那天放学后,小西在村外的斜路上坐了很久,她呆呆地看着远方,哥哥会在哪里呢。当蓝色的雾蔼氤氲地包绕了群山,小西觉得自己就如同黄昏那个闪烁在天际的小星星,孤独而寂寞。

    小西留在了奶奶家里。

    她想念父母,也想念哥哥。但是在奶奶跟前,她却从来不说。

    奶奶早年丧夫,膝下三儿一女,日子过得非常艰难。除了父亲,二叔和三叔年岁渐长,却因贫困始终难以成家。终于奶奶熬不过世俗,用她唯一的女儿给三叔换了个媳妇。女儿远嫁他乡,几乎没再回来过。

    就这样,一个儿子先她而去,另外两个都在外地出苦力。她虽固执暴躁,却有着内心的痛苦,于是她信奉了基督教。奶奶有着一双小脚,加上上了年纪,走起路来有些费力。可这并不影响她在小西心中的威严。

    小西惧怕着奶奶,却按自己的性格悄悄地成长着。她乖巧伶俐,成了奶奶的得力助手。

    每个星期日小西都会非常高兴,因为奶奶会带她到镇上的教堂做礼拜。

    教堂的设备非常简陋,宽的讲台,下面是几列石凳子。讲道的是个带着老花镜的老教师般模样的男人,很多人聚集在台下,唱赞美诗,祈祷。

    奶奶会放松对孩子的看管,很专心的听道,祈祷。小西就可以到外面和其他孩子在角落里玩。看镇上宽敞的马路,和供销社门前的匾牌。

    奶奶有着哮喘的老疾,每次祷告结束后,她会带着叶子到药堂抓药,药堂里整齐的橱子,排列整齐的小抽屉上用白漆涂着白芍,甘草等字样,每个抽屉上都镶嵌着的银亮色弧形把手,这些在小西看来有着无限的新奇。有时侯,奶奶做完礼拜,再加上看病抓药,回家的时候天就黑了。寂静的山路没有人,只有山谷黑色的影子,路边直挺的树木,还有天边闪烁的星星。小西有些困了,奶奶紧紧纂住她的手,就讲故事给她听,都是圣经里神奇的传说。小西的白皙的小手放在奶奶温暖的苍老的大手里面,她觉得生命有了庇护。她又想起了父母,虽然他们在她的生命中缺席了,却没有人可以替代。

    但奶奶毕竟是有着她暴躁的一面,她不允许小西有任何出格的行为,更不允许小西有忤逆的语言。所以,小西在奶奶跟前一直小心的翼翼,很多次,奶奶会用木棍敲打她的小腿。夜晚,小西常常不敢声响地蜷缩在被窝的另一头,她感到睡在另一边的奶奶冰冷而陌生。

    小西的眼睛里有了隐隐的忧郁,她懂得自己的孤独和无助,虽然她不能具体描述这种感觉,但她会躲在没人的地方默默的望着天空。她希望能在云朵里看到父母的笑容,这时,会有冰冷的液体在她的眼中无声的漫过。

    无论生活怎样的艰辛,只要太阳每天在东山坡上升起,人们总还是要把所有的痛苦封锁在心底,开始周而复始的生活。

    十二岁的小西也不例外。

    放学后,小西会跟着村里的人去山里砍柴,摘豆角,薅猪草,会跟着大人到离村庄三里多路的土井里挑水,她单薄的身躯渐渐得也会承载起两个大半满的水桶的重量。

    空闲的时候,奶奶还会允许小西跟着伙伴在清澈见底的河水里捕鱼,捉螃蟹和小虾,她在大自然里自由成长。

    夏天到了,村民们都在山边的打麦场上晒麦子。小西特别喜欢看守麦场,她可以躺在晒场边的草地上仰望着天空,而天空会把它和人间的距离拉的很远,上面漂浮着大朵大朵的白云,小西仿佛感觉她正躺在某一朵云上,轻松,自在。

    童年虽苦难,但还有它常有的快乐。

    最快乐的莫过于看电影了。

    日头还早,村里边传开了这个好消息。小伙伴们早早地去场子划圈占据了各自家的位置,又会匆匆地吃了晚饭,便在村口焦急地等着电影师傅的到来。等自行车载着拷贝匣子叮铃铃地来到,便一窝蜂地涌上去帮这拿那。

    奶奶在教堂聚会后会到电影场子外面唤着小西的乳名,而小西就会高声地应着,把奶奶从人群外带到中间的她占据的位置。

    她喜欢牵着奶奶的手在人群中穿行,这让她感觉到了某种自豪和成就感。

    在陪着小西成长的小伙伴中,小西最喜欢跟着长生了。长生是个浓眉大眼的男孩,大小西一岁,和小西在一个班读书,就住在奶奶的后面。虎子走后,每次有人欺负小西,长生便挡在小西的前面,而每当小西哭泣的时候,他会安慰似的在她的小手里塞一颗糖块,有时会故意做各种鬼脸,引得小西破涕而笑。

    夏天,像哥哥一样,长生也会带小西捉萤火虫,捉蝉,还会带她到后山顶上割草。山上的酸枣很多,长生知道哪种形状的好吃,会摘给小西,但他常会被木刺扎了手或把手臂蹭破。

    蒙山上青灰色的岩石被雨水冲刷干净了,他们会坐在上面看远处连绵的群山和天际氤氲的雾气。而天空是湛蓝色的,就像画眉鸟蛋那样的蓝,有大朵大朵的白云从他们的头顶蔓延过。沂蒙群山像一层层灰色的云,在远处堆积连绵,让人看不到尽头。

    天快黑的时候,他们会满载而归,长生敢飞快地在山路上向下跑,边跑边大声的叫喊着小西。

    小西却不敢,她就远远地落在后边。

    长生会大笑,说:“等在那里,不要动,我马上回来。”

    然后他放下自己的草筐,跑上来背起小西的筐牵着叶子的小手沿山路走下去,小西在后面紧紧的跟着他,白皙的小手放在长生同样瘦小的手掌里面,心里宁静而安稳,她又记起了母亲,那个温和的女人和温暖的手掌。

    秋天的山草是最好割的。

    山上有各种叫不上名字的植物,孩子们最喜欢黄草和炮竹草了,因为它们不但长的整齐而且很少与圪针为邻,重要的是燃烧的时候火旺还有淡淡的清香。如果用细木棍把黄草茎的芯投出来,放在手心里,用唾沫湿润了可以看到那白色的东西像蛇一般的蠕动,地方的孩子都会玩这种把戏。可是这种草常常生长在土质好的平坦山坡上,那里是守林人李瘸子重点看护的地方。李瘸子是个单身汉,长年住在山上,他的草房就搭在半山腰上,草房东面约一百米有个北山泉,每年夏天都会旺盛地流出甘甜而冰凉的泉水,小西和伙伴曾无数次去过那里取水,但谁也不敢到他的草房那里去,别人都说这个人脾气古怪的很。

    中秋节的前一天,小西跟着长生到山上割草。太阳快下山了,长生说:“小西,我们去山坡上割点黄草吧。”

    小西怯怯地摇头:“不去,会被发现的。”

    “去吧,去吧,明天我用它给你变魔术。”长生怂恿着。

    小西终于迟疑地点头。

    那块空地在半山腰上,到达那里需要攀登一道像老人膝盖般的石崖。

    爬山是当地孩子的拿手好戏,小西长生也不例外。很快他们攀过了石崖,这时大大的月亮在东山坡上正散发着白玉石般的光芒。

    两个孩子飞快地挥舞着镰刀,很快他们就把筐装满了架。秋天的夜晚,山上的风吹的皮肤冰凉,露水也开始在月色中升腾起了一层蒙蒙的雾。

    也许是他们隐蔽的好,李瘸子并没有发现他们。于是,他们各自背着草趔趄着悄悄地下山了。小西心里就像揣了一只小兔子,她始终很害怕,害怕被抓到,她急急地走在前面。

    她到底还是个孩子,鲜草的重量背负在她身上,把右肩勒的生疼。她把镰刀柄撬起筐架,再把它放在左肩上,这样两边用力就明显的轻松多了。长生在后面不停地鼓励着她。

    在爬下山崖的时候费了力,小西脚上的胶皮底布鞋一擦滑,连人带筐滚下了山崖。小西凄厉的的惊叫声在山谷里久久地回响着。长生赶过来的时候,看到叶子满脸的血。

    “小西,你,你别吓我。你等着,我去叫人。”长生脸色苍白,一路狂奔而去。

    小西醒来的时候,奶奶和很多乡亲都在身边,李瘸子也在,是他把小西背下山的。

    镰刀把小西的腿差点砍掉,头上也被石棱撞开了一个很深的伤口。

    在养伤的那些日子里,奶奶给小西包她最爱吃的饺子,还会讲圣经里的故事给她听,小西的心里蠕动着一股暖暖的东西,她常常用感激的目光跟随着奶奶,那个白发小脚的女人给了小西足够的温暖。她竟有些庆幸这次灾祸,让她似乎又回到了可以撒娇,可以被无端疼爱的生活中。

    乡亲们陆陆续续地来看望小西,他们都在关心着这个不幸的女孩。

    而长生很长时间都不敢到奶奶家看小西。

    虽然生活中充满的种种艰难,心底藏着无法跨越的悲凉。小西还是自由自在地长大了。她和母亲一样温和美丽,清秀的五官,有着光洁的额头,尖瘦的下巴和有一双忧郁的大眼睛。

    她和长生依然很要好,只是,因为年龄原因就渐渐的有了些距离。

    虎子仍然在外面打工,每年只有在春节时才能和小西团聚几日。

    小西和长生在这一年都以优异成绩考入了县城高中。

    奶奶更老了,夜间她会喘的厉害,每当奶奶那连续的咳声在暗夜响起的时候,小西会非常无助,她会盼望哥哥能在身边给她勇气。

    虎子在外打工的这几年里,很少回来,他把剩余的钱都寄给了家乡的奶奶和妹妹。小西每个星期都会给他写信,而能收到哥哥的信是小西最幸福的事情了。

    渐渐地,奶奶不能起床了,曾经的雷厉风行都淹没在她浑浊的瞳仁里。每个周末,小西回家挑水,洗衣,做饭,照顾奶奶的生活。

    守在奶奶身边,她的心依然温暖而安静,这个老人用严厉的爱容纳她的成长,这个低矮的草房就是遮风避雨的家。

    邻居们会在小西去读书的时候到她家里照顾奶奶,有好吃的也会送去,这让小西既安心又感动,她常常想,亲人啊,我将来要怎样做,才能报答这片土地的养育之恩。

    小西决定不再读书,她把这个决定写在信里寄给了哥哥。

    三天后虎子风尘仆仆地回了家,生活的艰难在这个男人身上留下了很深的痕迹,棱角分明的五官,在岁月里染成了黝黑色。他的背竟然也有着微微的驼。小西难过地想起了父亲,他们同样的沉默,同样的疾苦。

    “小西,好好读书吧,有哥呢。”虎子沉默了半天,抬头坚定地看着小西。

    “你不读书,我怎向父母交代?你知道我多么希望看着你走进大学。”哥哥停顿了一下,艰难地说:“你知道,那曾经是我的梦想。”

    “哥,这么多年你承担的太多了。”小西鼻子一酸,忍不住流下了泪水。

    “你放心,我身体好的很。你还小,要珍惜学习。”虎子想像小时候那样拍拍妹妹的头,但他的手却没有动。

    小西懂得哥哥沉默隐忍的背后有多深的痛苦,她突然记得哥哥该有个属于自己的家了。于是,她悄悄地求了奶奶。

    长生妈来看奶奶的时候,奶奶托她在邻村给虎子找了个对象。女孩叫秀云,人长的和名字一样的美丽。只是家里非常的贫困,只有一个瘸腿的父亲嗜酒如命。虎子凑了足够的彩礼把秀云娶了过来。秀云是个朴实善良的女人,多年的苦难让她懂得珍惜自己的新的生活,所以,虎子有了一个温暖的家和懂得疼他的妻子。

    小西放心地回到了学校,她突然觉得生活是这样的美好,新嫂子不仅给了哥哥一个家,同样也让叶子有了家的温暖。她每个周末都盼着能早早的回家去。她喜欢看着哥哥和嫂子在一起,喜欢看到日渐开心的哥哥会温和地在这个家里劳作。

    这时,会有一种满足的叹息划过她的心头。

    三年后,虎子的儿子军军已经两岁了。而奶奶,这个严厉又爱护小西的亲人,在历经了反复病痛后,不治而终。

    这一年,小西被省城的师范学校录取。而长生考上了医学院的临床专业。多年的相处早把青梅竹马的两颗年轻的心连在了一起,他们相约着毕业后回到沂蒙山区工作,美丽的愿望把未来染成了绚烂的色彩。

    临行前,秀云为小西做了一双宽脸子布鞋,朴实的颜色,传统的样式,小西摩挲着鞋,不由得泪流满面,她明白,她永远是农民的孩子,她的根扎在这里。

    太阳渐渐地下沉,教学楼里开始陆续返回在读的学生,她们单纯欢快的声音拉回了李小西的思绪。西方的云已经如泼墨般的堆积起来,中间浮动着点点暗红,小西感觉到自己的脸颊上流过了潮湿的液体。

    停下了心里的曾无数次涌过的忧伤,小西默默地去洗衣服了。

    “小西,你的信。”小西在卫生间洗衣服的时候,听见安静远远地唤着她。

    是长生哥的信,小西内心一阵激动,是啊,她突然记得自己有一个月都没收到长生的来信了,他到外地实习去了,现在也该返校了吧。

    “哈哈,是你的白衣天使来的信。”安静一脸的调侃和顽皮。这个性情爽朗的姑娘在几年的城市生活中完全变成了一个新潮女孩,可是,小西了解,她的身上仍然保留着沂蒙山人淳朴的性格。

    小西边走边边把手在衣服的两侧揩干了,安静却把信高高地举过头顶,摇头晃脑的不给她。

    小西喜爱地看着她,是啊,生活让她们相识,这几年中,这个好友给过她多少安慰和帮助呀。她故意低声下气地央求着,说了很多的好话,她知道这招奏效。果然,安静完整地把信给了她,扮了鬼脸就识趣地走开了。她知道,这个闺中密友盼这封信盼得多辛苦。

    小西迫不及待地用剪刀沿边剪开了信封,这是她多年的习惯,从收到哥哥的第一封开始,她就是这样完整把信封保留着,她要惠存着心底的亲情。

    小西小心地抽出了折叠的整整齐齐的白色信笺。她仿佛看到了长生哥那双修长洁净的手,那是一双属于医生的手。

    小西,长生在开头这样称呼着。

    原谅我这么久没有给你写信,实习已经结束了,回来的路上,我经过了省城。可是不敢去看你,你知道,离你越近,我竟然越害怕见你。

    小西的心里突然地一沉,长生哥,你要做什么?她快速地看下去。

    小西,我始终记得咱俩从小的情谊,而且,我也不敢放下我们的约定。我知道你会按照约定回到家乡的,因为你有着大山一样朴实的性情。可我,我也许会放弃原来的想法了。你知道我所学专业非常被看好,留在市医院是没问题的。而且,我不愿自己的知识在基层被渐渐的消耗殆尽,乡镇卫生院连像样的化验室都没有,我回去不但改变不了现状,连自己的临床知识也会被白白浪费的。

    小西,你是个好女孩,我真得很想和你在一起,我也知道你也愿意和我一起的,我们都留在市里好吗?你从小受过那么多苦,也该为自己想想的。你放心,这边的关系医院会帮助解决的。

    小西,我等着你。别的就不多说了。

    盼快回复。长生在信的末尾重重地打上了三个叹号。

    小西的心里乱极了。她一直以为她和长生有着共同的理想,她从来没有动摇过返乡的想法。而且,他们曾经说好了的,长生,长生,你忘了吗,那青黛的群山,朴实的乡亲。你知道,我是不会改变的。小西紧紧地咬着自己的下唇,她要快些给长生回信,她相信长生哥会听他的劝告,会他改变想法的。

    小西把信寄出去了,却迟迟没有收到回信,眼看就要进行毕业考试了,她不能再分心了。是长生哥没收到吗,还是他不愿改变想法,莫不是他出了什么事?小西带着无边的失望把所有的疑问都放在了一边,而是全力一赴的迎接毕业考试。

    考试结束后,学校照例进行了会餐,毕业联欢。

    然后就是填报志愿。填毕业志愿表的时候,班主任要小西最后再考虑一下留校的问题,小西果断地拒绝了老师的好意。

    最终,长生也没有回信。小西在深深的失落中和同学们做完了最后的告别,行李都被提前托运走了,宿舍里只剩下四张光板床。其他同学都陆续被送走,大家站在校园里依依惜别,学校派了四辆客车负责把毕业生送到车站,客车一辆辆的出发,现场不时地发出阵阵道别声,有的女生忍不住哭了。

    小西是属于西部山区的学生,她要等着坐第二天凌晨五点的火车。因此,她要和隔壁班级的两个女生在学校留宿一晚,才能走了。

    躺在宿舍的光板床上,小西的心里像被抽空了一般。白天一波波的离别的痛楚,在这个寂寞空洞的空间里肆意流淌,同窗的情景历历在目,这个宿舍曾经是多么的温暖和热闹,而今竟然人去楼空。想到这里,小西的泪水不断的涌了出来。而长生哥始终不来信更是让她疑惑,隐隐地,她觉得长生哥不会在和她一起回去了。

    就这样,小西也不记得她到底睡着了没有,她好象梦到了自己和长生背着筐在半山腰上快乐地奔跑,然后,她好像跌倒了,不自主的叫了出来。而外面正蒙蒙亮。

    隔壁的两个女生昨天晚上说好要去送小西,但她们的房间还没有声息。小西决定不打扰她们,就在一张纸上写了一些惜别和祝愿的话从门逢里塞了进去。

    学校不再大规模地雇客车送学生了,小西要步行到外面坐人力车到车站。她背着包走在校院里,偌大的校园空荡荡的,在读的学生还没有起床。凌晨的空气湿漉漉的,两边阔叶的法国梧桐树依然大方美丽,教学楼,办公楼,都还是那么温和而熟悉,校门口的两行银杏树下有早起的退休教师在打太极拳。

    这一切是这么的亲切啊,几年来,她就是小西内心的家园呀,而再回来,就是客人了。小西的眼睛一阵发热,彻骨的失落劈头盖脸地袭了过来。她快步地走出了校门。

    小西背着包走了十多里的山路,太阳快落山时,她才疲惫地出现在虎子视线内,被褥等重一些的行李都被托运到乡邮局去了。

    “不是说好长生和你一起回来吗?”虎子边接过小西肩上的行李边疑惑地问。

    “哦,他有点别的事,先不回来了。”小西躲闪地回答着哥哥。

    “早知道我就到乡里去接你了,看把你累的。”虎子怜爱地看着妹妹,自责着。“回去吧,你嫂子做好饭了,等着你呢。”

    小西心头一热,无论她走的多远,多累,她的亲人都会牵挂着她的。想到这里,她的精神一震,快步地跟着哥哥向村里走去。

    远处,灰色的雾霭正在山间蔓延,响水河静静地在山间村畔绕过。沂蒙山正在用喜爱的目光迎接着这个归来的女孩。

    晚饭后,小西陪嫂子哥哥拉一会家常,又逗着军军玩了一会,就到长生家去了。

    长生的家距离奶奶家不远,从墙东的小巷向北走,就弯进了一个长满莲藕的池塘,围绕着池塘住着许多人家,从东面数第二家就是长生那三间瓦房的院子了。

    夜晚的山村安静而沉寂,远处几声犬吠会让整个村子的狗都跟着叫起来。整个村庄笼罩在浓浓的夜色中,农家院子门缝里泻出的一两方光线在和天上的闪烁的群星交相辉映。

    自后山松林间穿行而过的夏风,裹着淡淡的松香不停地掠过这里,让山村在蒙山中自在而凉爽。小西穿过了小巷,来到了池塘边上,池塘中的荷叶田田,快有半人高了,一阵风吹过,荷叶彼此相抚发出了哗啦啦的声音。池塘边的两棵老槐树静静地在道边矗立着,栖息在上面的蝉儿断断续续地发出了沙哑的鸣声。

    看着这熟悉的一切,小西心中涌起了一股温热的暖流,她想起这几年在城市的生活,那喧嚣和冷漠,总会让她觉得自己是个不相干的过客,而深夜偶尔自远处传来的鸡啼声,会让她泪流满面,那是来自家乡的声音啊。

    如今,她就站在这个满载着她的成长和热情的土地上,漫天的星子和清晰的银河是印在她眼眸中的感动。

    这样的时刻,小西忽然记起了长生,事实上,长生一直都盘旋在她的心头。感受着这个安静的夏夜,她的内心如此安宁。如果长生在多好。一股淡淡的忧愁悄悄地筹在了这个女孩的眉宇间。

    她开始犹豫着自己脚步的方向。长生妈肯定会满怀希望的等着儿子毕业回来,可是,现在,只有她一个人回来了。那个母亲该是多么失望啊,毕竟,长生和小西一样,已经有两年多没回家了。

    但是,她必须去见这个善良的母亲,而且,她是多么想念她呀。

    于是,她大步地沿着池塘向前走去。

    对小西的到来,长生的母亲和父亲很是高兴,尤其是长生妈,这个年近六十的老人身体看起来不是太硬朗,但是小西无疑把喜气带给了她,她变的精神了很多,脸上的皱纹在灯光下绽放着慈祥的光彩。

    她喜爱地看着小西,不停地问这问那,这个打小就懂事乖巧的女孩一直是她心头最疼爱的情愫。她恨不得把所有好吃的都拿出来招待小西。她欣慰地拉着小西的手边感叹着小西和哥哥小时的种种不幸,边说边不自主地撩起了衣服前襟抹起了泪水。然后问小西是否见着长生了,又问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看样子,长生并没有把他的打算告诉父母。小西不忍让老人失望,只好说长生学校放假晚,但用不了多久就回来了。

    从长生家出来,小西的泪水就流下来,不仅仅是因为长生,最主要的是她看到了父母对子女一片深情。

    长生哥,你至今没有消息,是不是已经工作了?你过的好吗?

    第二天一早,村支书给小西就送来一封信,是长生的。

    小西知道长生是真的不会回来了。

    果然,长生已经在他的同学的介绍下进入了市医院做了一名外科医生。他告诉小西,他了解小西是不会改变自己的初衷,所以就直接把信寄到家乡来了,他相信小西会理解他的。

    这一刻,小西突然微微地笑了。

    她相信长生哥仍然像小时侯那样疼爱着她,他只是在人生的路上做了自己的选择,就如同她自己,选择了一名乡村教师。

    对她而言,她也许并没有失去什么,就像小时侯一样,母亲和父亲的离去,曾让她躲在角落里无助的哭泣,可是,她终究还要自己长大。

    于是,她给长生回了信,她说,她会过的很好,她会一直记得长生哥,就像小时候那样亲切。而且,她还说,她会把这个消息告诉长生的父母,让他们不要担心。

    当天,小西就骑哥哥的自行车去了乡邮局,顺便把行李取回来。当她把洁白的信封投进信箱的时候,眼圈忍不住地就红了,但她终究没有哭出声来,便快速离开了邮局。

    回来的路上,小西的自行车在山路上颠簸着,路两旁的玉米有一人高了,绿色的玉米棒子抽出了红色和绿色的嫩缨,大豆和地瓜秧肆意地生长着,漫山遍野的绿色,四处渲染着生机,沂蒙山像是披上了无边的绿绸,油亮,而惹眼。

    小西悄然抹去了脸庞的泪水。她记起了一段话:如果有来生,要做一棵树,站成永恒,没有悲欢的姿势,一半在土里安详,一半在风中飞扬,一半洒落阴凉,一半沐浴阳光,非常沉默非常骄傲,从不依靠从不寻找。

    暑假过后,县教育局和人事局公布了大中专生毕业分配结果。李小西分在了离县城六十多里地的一所山区小学,自然,这是她主动要求的。

    第二天,小西就到大杨树村小学报到了。

    大杨树小学因当地的大片杨树而得名,后面是铺着层层梯田的山坡。

    从学校向东走约二十米左右是一条自北流向南的小河,从大杨树村出来必然要经过这条小河。

    当地人就因地取材,用大块的青石板扣在一起在河底满满地铺成了一条路,河水仅仅漫过五六公分模样,人们在这上面又像垒梯子一样地墩起了十多个石墩,每隔一步一个,当然这只是供平时人们出行方便所用。距这条石板水路南五米又平行着石墩修建起一座小桥,这是人们推车,搬运时使用的。平日里,当地人都习惯于踏着石墩走,由于雨水多的时候,河水常常漫及石墩,所以这条小河有了一个非常好听的名字,漫溪。

    漫溪曲折地蜿蜒向远方,两旁是被雨水冲出的河道,长满了芦苇和高大的杨树,这个村子的名字便由此得来。

    小西用自行车载着行李沿着弯弯的河道走着,一股凉爽的潮湿扑面地袭来,那是河水的味道。

    河道里的垂柳依依,杨树叶子在风中婆娑起舞,河水淙淙地流向远方,大片大片的芦苇的顶端已经抽出了白色细腻的苇毛,风掠过的时候,芦苇如同麦浪一样地此起彼伏,四周是青黛的群山。

    初秋的乡下到处还是一片浓郁的绿色,远处山脚下蠕动着成群的羊,风中隐约传来放羊娃的阵阵歌声,高高的天空如洗过了般的洁净,天际有几团棉花似的白云在悠悠地漂浮。

    小西用愉快的心情看着这一切,她喜欢山里的纯净,朴实。现在,她将永远地把根扎在这里了。

    小西想到了长生,如果他们一起返乡的话,现在应该是两个人共同领略这大自然的美丽了,两个年轻的大学生走在一起应该是多么让人眼热的一对呀。小西扶着车不禁在河边微微地发了一会呆。

    到达学校的时候,已经中午了。学校刚开学两天,学生都回家吃中午饭了,所以,校园里显得空荡荡的。这是个典型的山区小学,不大的校园沿地势建了前后两排平房,班驳脏旧的墙体在岁月里被风干了一层又一层,有的地方已经剥脱了石灰外衣,露出了一块块变乌了的石头。教室的门和窗户上的玻璃已经残缺不全,有的地方就用旧了的报纸糊着。在最前面有小块空地,这应该是操场,中间栽着一根木桩,顶端正飘扬着的五星红旗给整个校园添了许多生气。

    等着接待小西的是校长夏德民,这个带着一副大框近视镜的的农村老教师,中等身材,微微驼背,面色黝黑,穿着一身半旧的蓝咔叽中山服,胸口的翻盖兜上卡着一只钢笔,表明了他不同于一般村民的身份。显然,对小西的到来,他很激动,毕竟,这里第一次有大学生任教。

    “李老师,我已经等你半天了,你的宿舍已经准备好了,请跟我来吧。”

    校长帮小西拎着行李,边走边向小西简单地介绍着一些学校的情况,学校除了一年级是两个班以外,其余年级都是一个班。至于一年级收两个班,主要是因为,校长有些困窘地说:“主要是因为学生辍学的多,等到升二年级的时候,差不多只剩下一半的学生了。”

    为什么呢,小西有些疑惑。

    “因为孩子们大都辍学了,当然,这所区小学还算是不错的了,有些村上的小学更不用说了。”校长补充地说:“我们共有五名老师,全是男老师,而且,包括我在内,都是民办教师。”

    李老师,我们待遇不好,以前曾经分配过大学生到这里来,可是,人家还没来就已经把手续调走了,我们这里交通闭塞,教学条件又差,我真怕留不住你呢。夏校长充满期盼地说着。

    小西当然明白校长的苦衷,她真诚地说:“夏校长,您放心吧,我会做好的。”

    把小西引到了学校后一排房子的最东面一间。打开房门,一股发霉的味道扑面而来。

    “李老师,我和孩子们已经帮你打扫过了,我们这里条件不好,你就将就一下吧,有什么困难告诉我。”夏校长有些歉意地说。

    “谢谢校长,很好的。”小西打量了一下房间,很明显,这个房间确实是经过仔细清扫过的,以后,这就是她的家了,看着这间面积不大的房间,她心底涌过了一股暖流。

    “我们这里有别的村上的老师任教,东墙边上的耳房里有做饭的灶具,里面有给你准备的饭菜。学校安排你带五年级语文。今天你先休息一下,明天再上课吧。”

    校长是大杨树村的,他安排小西吃过饭后,就告辞了回家了。

    小西把前后窗子都打开,阳光暖暖地照耀着这个小小的房间。小西用带来的画报很快就把这个外表破旧的房间收拾的焕然一新了。甚至她还采了几根门前生长着的狗尾草放在案头盛满了清水的玻璃杯子里。

    下午,学生陆续返回到学校。还不到上课的时间,听说学校新来了个漂亮的女老师,孩子们好奇地在小西宿舍附近探头探脑。

    阳光在九月的午后如同洗过一般纯净温暖,小西的心情在孩子的目光里清澈如水。

    转眼间,小西到大杨树小学已经三个多月了。

    她渐渐地爱上了这里,也爱上了这些天真活泼,有着大山般朴实性格的孩子们。她仍然思念着长生,就如同她思念她的母亲一样地热切。他们都是这个女孩孤单人生的温暖的思绪。尤其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他们的时候会让小西泪流满面。

    长生没再给小西写过信,原来的信都被她放在了箱子的底层,那些曾给小西带来无限希望和甜蜜的信笺都被她按顺序列好整齐地码在了一起。她还是相信长生的心里是不会忘了她的,可是,那又会如何?长生的选择就是这一代年轻人人生的缩影。只有她,小西。她这样想着,心里会有一丝丝的惆怅掠过,但是很快她又端正了自己的思想,她记起了城市中那一声鸡啼曾是那么的让她眼热,大街上的喧嚣也曾使她有漂流无助的彷徨。

    而大山就是她的根,她在这里过的自在而充实。

    这就是她想要的生活。

    小西很快就得到了学生的喜爱,她纯正的普通话,多样的教学方法把给孩子带来了无穷的学习乐趣。这些新鲜又有趣的学习方式是这些山里娃所不曾见过的,尤其是小西温和的微笑让所有的孩子乐于接近她。小西课余还会教学生舞蹈,她用手风琴伴奏。悠扬美妙的音乐在大山里传了很远,常常引得村子里的孩子和大人聚集来听。慢慢的,大家都知道这个新来的女老师老师不但人长的漂亮,还弹得一手好琴。

    学校是原来是设有音乐课的,音乐老师是由一位四十多岁的临时女教师,由于学校条件差,连基本的脚踏风琴都没有,而且,学校待遇又差,所以,女教师不久就辞职不做了。尽管孩子向往着一周一次的音乐课,却始终没有合适的老师。自然地,小西课余便做了学校的音乐老师。

    小西带的是五年级语文兼历史,数学老师是本村的,除了上课,还要回家务农,所以他经常不在学校。这个班的大小事物基本都由小西负责了。

    这个班有二十个孩子,只有五个女生。他们都乐意亲近这个年轻的女老师,其中杨玉芝和杨阳更是在下午放了学都跟着小西。小西常常带着孩子们到后山玩,她喜欢山的一草一木,而且她跟土地是那样的亲近和了解,孩子们都觉得老师的自然知识太棒了。

    转眼间快到元旦了,这是小西任教后的第一个正式节日,她和校长商议着准备一场联欢晚会。

    小西很快就准备起来了,星期天她回了趟城,买足了必须物品。然后她顺便回了趟家。吃饭的时候虎子告诉她长生回来了,来找过她。还说要到学校去找她。虎子看着妹妹,有些语言又止。

    小西心里一阵狂跳,长生回来了,她有一年没见过他了,他,还好吗?强忍着心里激动,小西看着哥哥,却什么都没有问。

    果然,长生一会就来了。他是听邻居说小西回来了。小西看着长生,这个高大帅气的青年白净清爽,医院的环境让他的气息都变的健康和清洁。小西不自主的挺直了脊背,她要让这个儿时伙伴看到她的坚强和好的生活状态。

    “小西,你瘦多了,也黑了。”长生看着她,眼睛里闪过了深深的关切。他看着这个自己喜爱的女孩,心里满是担心和歉疚。

    “小西,你知道的,我没有和你一起回来,你要原谅我。”长生停顿了一下说:“我也不敢给你写信,你一定会骂我不守信用。”

    小西的心里似乎有很多话要说,她看着外面,湛蓝的天空上飘着一些丝丝缕缕的薄云,有几只小麻雀在唧唧喳喳地在枣树枝头跳跃追逐。她心里滑过了一抹叹息,她的心就突然地敞亮了起来。“长生哥,只要你好好的就好。你放心。”

    “小西,这次来,我要告诉你一个消息。”长生看了小西一眼:“我可能明年要结婚了,对象是我的一个同事,她也是一名医生。”这时,他分明看到小西身子猛地一震。

    小西听到了心底血液涌动的声音,她感到一阵刀割般的疼痛。她似乎看到了小时候长生和她在山上快乐地奔跑的情景。如今一切果然都像梦一样地消失了。

    小西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送走的长生,她记得自己一直在微笑,就如同她微笑着生活一般地,她微笑地接受着现实,也微笑地祝福了长生。

    在返校的路上,小西哭了很久。

    她想起了母亲,父亲,奶奶,那些关于响水河的一切往事。如今,她正孤零零地走在山路上,弯曲颠簸的石子路让小西无声的哽咽断断续续。而西方,夕阳正忧伤地挥着美丽的水袖。

    元旦很快就到了,这天晚上,吃过饭,孩子们很早就聚集到了学校。老师们也怀着快乐的心情和小西一起忙碌着,毕竟,这个山村可是头一回有娱乐节目。活动地点安排在一间五年级教室,老师们用彩纸把教室装饰的十分漂亮,课桌和板凳都整齐地排在墙边上,每个课桌上都备着一些散装的瓜子和果糖。靠近黑板的一面和中间是空的,表演节目的空间。活动也吸引了很多百姓,他们大部分都是被孩子们拉来的,不好意思到里面来,就在外面站着。小西把他们请了进来,安排了座位,他们就像孩子般的认真的看着。每个教师和孩子都准备了节目。沂蒙山的冬天是寒冷的,但这一夜却是温暖的。小西看着,笑着,她忧伤的心里溢满了幸福。

    冬天是漫长的,尤其是农历腊月,西伯利亚的风凌厉地刮过的时候,沂蒙山就笼罩在灰色的寒冷当中。教室里冷的像冰窖,刺骨的寒风穿透了窗户上的塑料纸,不停地涌进教室。小西看着这些瑟瑟发抖却仍然认真听课的孩子,心里满是疼痛。她很快就用自己的工资请人为教室装上了玻璃,又把自己宿舍的煤球炉搬来在教室里改装了一个取暖设备。看着孩子们在课余围着炉子快乐地玩耍的样子,小西和他们一样的快乐。

    十一

    三月,当一阵温暖的风从蒙山中越过的时候,就吹醒了大地。春天很快就到了,几场春雨过后,漫溪的水开始渐渐地丰润起来。

    春天的到来,也慢慢驱散了小西心里的阴霾,这个经历过太多的不幸的女孩早就坚强地面对了生活所给予她的一切。

    每到这时,她会觉得无比的悲壮。她觉得自己就像河水一样地清澈,自由,在岁月里默默地流淌,没有任何的怨言。

    她常常独自爬上学校后面的山坡,静静地仰望着天空。那里有大片大片的云不停地游过,她会不自主地想到了小时候,母亲的微笑是那样的模糊,却长久地温暖着小西的心。她的泪就猝然地涌出了眼睛,她似乎听到了自己内心深处的孤独和渴盼,至于这孤独和渴盼是从什么时候种下的,她又无法分清。就好像这份怆然的凄凉就随着她的生命而来,那么原始,那么固执。

    春天的雨水渐渐地多了起来。夜间,小西常常听到雨水击打窗户的声音,还有隆隆的雷声。寂静的校园里除了雨声还是雨声,小西在梦里又见到了母亲,她还是穿着响水河涨水的那天同样的衣服。

    但大多时候,她会快乐着。就如同她需要自己快乐一样,她同样固执地要求着自己。事实上,她就这么做着。她在寂静的夜里写大字,临摹不同版本的字体,当然那些资料都是她大学时候的。

    有时候,小西会喊上她的学生杨阳和杨玉芝去漫溪捉鱼。

    那两个女孩的本事显然地高过了她们的老师,她们赤着脚在河水里小心地围堰,周围是大片的芦苇,才刚发了一尺高尖尖的绿笋。

    但鱼往往是捉不了多少的,但河蚌却很丰富。

    响水河里也有河蚌,小西小时候就学会了捉河蚌的技巧。看着水清澈地流过,才刚没过足踝。河蚌悠然地吞吐着泡沫,在水中冒泡的地方用手准能摸出一个肥硕的河蚌出来。

    捉河蚌的本事小西要高超的多,她教她们诀窍,两个孩子很快也掌握了这个技巧,每次都能捉到不少河蚌。

    除了和学生们一起上课,李小西还带领着他们爬山,拔野菜,偶尔也会搞一些联欢。这种轻松多彩的学习方法让小西所带的班级很快就在全乡出类拔萃,他们的成绩在全县也是名列前茅。

    这些都让小西深深的欣慰着,她喜爱自己的学生,就像喜爱自己的土地一般地深情。而其余的时间,她把精力都放在了学习上,在这个寂静的校园里,她会迎着夕阳,以一种近乎悲壮的心情仰望天空。小西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什么,她为自己制定了严格的学习规划,并很快的付诸以行动。

    李小西以她敏感的笔触完成了科研项目《基础教育的改革》,《乡村教育的若干问题》,也很快就刊登到了本县最有影响力的刊物上。这两个课题不久就当作主要的科研又被推荐到了市里。

    很快,李小西收到了市教育报社的邀请函,报社邀请她作为特邀记者。这大大增加了小西的信心,大学时候,她就有着深厚的写作功底。生活的磨练在她内心也沉淀成坚定朴实的文化底蕴。她陆续发表了许多论文,还有散文,诗歌。当然,她的论文里都是关于农村教育的,而散文和诗歌则洋溢着浓郁的乡土气息,文字清丽雅致。那种对家乡深沉而执着的爱感染着每一个读过她文章的人,浸透在她内心里的渴望和深情在她的文章里闪烁着温暖的火光,让人觉得那是一泓清澈的河水,安静而隽永。

    县教育局非常关注这个年轻的乡村女教师,当然,他们记得当所有的毕业生都在为就业单位奔波的时候,就是她,那个安静美丽的女孩自主而坦然地选择了大山,按成绩,她留在县城是没问题的。

    而这一去就是三年。

    至今办公室仍有人记得那个苍白瘦弱的女孩,可那天,她的要求让他们既暗自钦佩却又有着不解。

    毕竟,那么多人都相争着拥挤在繁华的一边,就像一群迁徙的雁,总要选择在温暖而富有饮食的地方停留。

    他们决定把她调回到县城,这个出色的教师留在大山里应该是一个人才的损失,也是教育事业的损失。

    调令到达学校的时候,小西正在上课。校长夏德民匆匆地把小西叫了出来,他的背似乎更驮了些,他站在阳光下,显得很无奈,仿佛耀眼的光线让他有些不适应。他摘下了大框眼镜,用手揉了揉眼睛,慢吞吞地说:“李老师,教育局把你调到实验小学去了。”

    校长的声音干涩无力,可显然他觉得这样对小西做交代是不太合适的,毕竟,这对一个年轻的姑娘来说是天大的好事。

    于是他换了轻松的口气说:“走吧,那里条件好,你迟早也是要走的。记得有空的时候再来看看我们。”

    小西感到很突然,这份意外就像一口钟撞响在她的心里。三年了,这几年的时光几乎让她忘却了城市的繁华,这几年她已经很少想到城市,仿佛那几年的大学生涯是一匹华美凄艳的绸缎,在岁月里逐渐消退了它的色彩。

    当然,还包括了小西的爱情。

    小西觉得胸口很痛,这并不是那一纸调令的原因。她对这调动并没有别人认为的欣喜若狂,她淡然地握着那张纸,思绪里却交织着那些亲切的面孔,母亲,长生。

    如果说三年前,她还是一个理想主义者,那么,她现在可是一个地道的农民加教师了,她原本白皙的面孔泛着红黑的健康色,身体也结实了很多,她在这里有了自己的生活圈子,就像大山里的水,在岩石下点滴地渗透,相汇,又迂回地流连在乡间,欢快,清澈,自在。

    重要的是,她热爱着家乡的山水,也离不开自己的学生。

    第二天一大早,李小西就到县城去了。学生们都听说李老师要走了,这些孩子心里惶然却又无措,他们不舍得让小西走,却又没有任何方法可以留住她。大家开始恹然而默默地等待着,其中有女生开始难过地哭泣,却没有人说话。

    他们一等就是一天,中午的时候,大家各自回家去吃了午饭,就自发地回到学校等待,他们相信,老师会回来的。最起码,她会和他们道别了才会走的。

    这一天没有人在教室里打闹,就连最调皮的学生也安静地坐在那里。

    下午的时候,学生们陆续地来到漫溪边,那里有个高梗,在上面可以看到很远的山路。

    李老师要回来,肯定能看的到。

    李小西回来的时候已接近黄昏了。

    骑着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地行驶着,小西耳边仍然回响着教育局领导所说的话:“我们真诚地希望着你能回到县城,利用更好的教学条件释放你的才华。”

    小西始终微笑着,她觉得自己的内心无所谓拒绝,因为她根本就没有回城的想法,她来的目的就是告诉局里她的决定。“还是我留在大杨树吧,那里更需要我。”她深情地说:“我也离不开那些孩子,还有那片土地。”

    最后,教育局决定送给大杨树小学两百册书籍帮助学校成立一个小图书室,另外,还送给学校一架电子琴。

    李小西就这样怀着一颗感动的心急切地赶了回来,她要告诉孩子们这个消息。转过了山头,她上了芦苇荡边上较平坦的路,河荡里的芦苇疯长着,蔓延着,有风在微微地掠过,漫溪正淙淙地流向远方,在扑面的潮湿中,小西感受到生命的清澈和美丽。

    突然,她听到了孩子们的呼喊声。擦黑的暮色中,她看到自己的学生正争先恐后地向她冲过来。

    李小西再也抑制不了自己的感情,鼻子一酸,眼底便盈满了温暖的泪水。她把车子支下,张开了双臂,笑着扑向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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