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节。
“哎呦,这不是啊花吗?什么时候回来的呀?”
回家路上,必须穿过几条巷子,啊花刚还在心里祈祷,千万不要遇到那些个“长舌妇”,脚步不由得加快,结果还是碰到了。
啊花礼貌性的停下脚步,换上温和的笑:今天刚回来呢。
“放几天假呀?”
“五天”
“怎么那么少假,我儿子他们放八天呢。”张婶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啊花心里小鄙夷了下,这不是年年都会问她的问题吗?惊讶个什么鬼。
“虎子叔他们是国企单位,我们没得比。”听到阿花的回答,张婶似乎十分满意,一眯眼,眼角的皱纹都多了几条。
啊花正准备起步,张婶又问:你大姐和哥哥回来过节吗?
“额...我哥他们去旅游,今年不回来过节了。”见张婶还想问什么,啊花马上说:赶了一天路,现在饿的要命,我先回家吃饭,改天聊哈!”说完赶紧撤了。
啊花口中的哥哥,还有另外一个身份——姐夫。在老家的时候啊花管他叫哥哥,离开这个家就叫姐夫。
啊花感叹,不回来也有不回来的好处,省得有心之人嚼舌根。她想起3岁的侄子(外甥)奶声奶气的问她:为什么我有两个爷爷和奶奶啊?为什么我要叫你姑姑,你不是我的姨姨吗?啊花实在是没能力跟一个小孩解释清楚原因。
“人啊,活着就靠一口气,气没了,人也就完了。”这是啊花她爹最常念叨的一句话。而从小到大,父亲最常对他们姐妹几个讲的一句话便是:娃,你们一定要争气。
小的时候啊花不懂,以为老爹是要她们好好学习,长大后要有出息,后来发生了很多事,她终于知道这话包含太多太多的东西。
啊花家里有5个小孩,全是女娃娃,她排行老三。从她有记忆起,她就和爹娘以及姊妹住在,不对,是挤在一间不到30平的黄泥砖房里,除了当初爸爸分家时得到的一件像样的衣柜外,可以说是家徒四壁。
啊花三岁时,妈妈又怀了一个宝宝,顶着个大肚子,依旧去田里干活。爸妈不在,家里就老大、老二和啊花,彼时老大6岁不到,却已经是小大人的模样,垫上板凳就能做饭,会洗衣服,喂养家禽,照顾妹妹。连只有三岁的啊花,也会拿着烂菜叶撕碎了给鸡吃。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何况是只有老爹一个男人的家。到底还是小孩,没有大人的照顾,脸蛋和手经常是脏兮兮的。啊花其实也有爷爷奶奶,奶奶非常重男轻女,渴望有个男孙,可啊花妈妈连续生的都是女儿,原本就不喜欢这个儿媳,现在更是看不顺眼,对啊花妈妈充满了怨气,连啊花她们,她也不乐意待见,所以再闲也不会主动帮忙带小孩,而妈妈也从不会喊她帮忙。
爷爷去世后,奶奶和妈妈更常吵架了,一吵起来,啊花觉得妈妈好像是奶奶的仇人,奶奶骂妈妈是生不出儿子的赔钱货、扫把星....”,有些词都是大人吵很凶时对骂的恶毒词汇,爸爸又不在家,小小的她们只能在旁边哭,什么都做不了。妈妈其实是很温婉的人,破口大骂的事情根本不擅长,大多时候只能吃哑巴亏,吵完之后都是一个人偷偷抹眼泪。
啊花妈妈生四妹的前一个月,奶奶突然转性了,不但没有骂妈妈,还煮了鸡汤给妈妈喝。到了生产那天,下起了雨,灰蒙蒙的,有点清冷。那天包括奶奶在内,一家人在门外候着,啊花只能到妈妈嘤嘤呻吟,好像一只受伤的小猫哭泣的声音。等了很久很久,久到啊花要睡着了,房内突然传来响亮的婴儿哭声。
奶奶激动的推开门冲了进去,抢过接生婆手上简单裹着毯子的小宝宝,然后一边问“带把的吗?”一边掀开毯子,好像看到了什么怪物一样,激动兴奋的表情变成惊讶然后是厌恶的表情,把孩子塞回给接生婆,甩手就走,嘴里嘀咕怎么还是个女娃娃,明明梦见了蛇,还梦见了儿子........
啊花妈妈一共生了5个孩子,但都是女娃子,如果不是大夫强调再生的话妈妈可能会死掉,不然可能还会有第6个第7个孩子,直到生到儿子为止。啊花不懂为什么奶奶在妈妈产前产后态度变化这么大,还请来法师做法,在爸爸妈妈床下贴了一些符,说是可以生男孩,可妈妈最后生的还是女孩。后来奶奶骂妈妈骂得更凶了。
奶奶的态度让啊花第一次深刻意识到生男生女,待遇是不一样的。
啊花家周围有很多人丁兴旺的“大户”人家,兄弟多,膝下又有儿子,平时又凶有霸道,喜欢仗势欺人。可能啊花家男丁少,她的爸爸是老大,她还有一个叔叔和一个姑姑,叔叔还没结婚,姑姑已远嫁他乡,而爸爸膝下无一子,只有5个女儿。大概是因为她家人丁薄弱,家里又没钱,也没当官的亲戚,那些人就喜欢占她家便宜,或者找她家茬。
啊花爸爸是脾气比较冲的人,所以难免和这些人干架。那些人一吵架就把兄弟都叫来,七八个1米八几的大汉对付啊花爸爸一个人,占着人多势众,颠倒是非,死的也能说成活的。
那些人吵架时最经常骂的就是啊花爸爸没有儿子,活该被人欺负,还说爸爸会断子绝孙。阿花还小,但是拳头攥的紧紧地,死命瞪着那些欺负她家的坏人。她们姐妹都不哭,决不能让这些人看到她们哭,认为她们好欺负。啊花再一次知道,原来没有哥哥和弟弟,是会被别人欺负的。
啊花就曾经和大志打架,他们让其他小朋友不要和她玩,抢了她的玩具丢到臭水沟里,还先动手打她。于是两人厮打起来,原本啊花是要吃大亏的,女孩子的拳头哪里有男孩子的硬,幸亏大姐来的及时,阻止了这场斗争。
大志转眼恶人先告状,带着他妈来讨公道。如果不是阿花大姐机智,让她哭的厉害点,最好能吸引街坊围观,似鸡窝凌乱的头发和扯乱的衣服故意不捋整齐就往吴大志家去。一上来就先道歉说自己的不是,堵住朱大婶的口,而后再慢慢道出事情的真相。
那些因为好奇跟着阿花姐妹看热闹的街坊才知道,大志抢了阿花东西还动手打人,出于自卫啊花才还手。真正的受害着是阿花,可笑的是刚还怒不可遏要找人算账的朱大婶竟是“做贼的喊捉贼”。
在众人的议论和指责中,朱大婶呵斥了下大志,让大志保证不会再有下次,并赔了啊花一个新玩具,药酒,还说改日上门赔个不是。
你可能会想,一个上小学的孩子心机怎么那么重?知道利用同情心和舆论的力量,那是因为你不曾经历过她所遭遇的事情。她永远记得小时候,明明是对方强行要加入一起玩类似滑梯的东西,对方一推自己害自己扑倒在地上,手掌和膝盖都擦破了皮,还陷进去了沙子,而对方在滑下来时不小心摔折了腿,却污蔑是她推的,结果对方父母上门大闹,逼着她家赔了不少钱,那些钱都是爸妈辛苦赚来的血汗钱....妈妈把啊花大姐打了一顿,然后抱着啊花大姐哭,告诫以后再也不要和那些人玩在一起。
多次的历史教训让啊花的大姐学会了如何让自己和家人不吃亏。啊花大姐知道,有时候躲是躲不了的,得自己要强大。所以啊花有意训练自己看起来像个男孩子,用现在的来说就是男人婆。啊花大姐干活勤劳、学习好,经常拿各种奖状,人长得也漂亮,加上个性豪爽,渐渐的被成为村里公认的好孩子。
啊花家里的窗常常被人打碎,人一次都没抓到,估计是半夜偷偷打碎的,直到啊花的婶婶生了一个男娃后,这种事情才消停。奶奶对婶婶态度是极好的,尤其是给她生了个大胖孙后,不仅亲自伺候,还每天熬各种滋补营养,在奶奶看来,婶婶以后可是还要再生的,得把身体养好。母凭子贵,阿花想起自己的妈妈不禁心疼,替她委屈。
在阿花村里,凡是家里新添了男丁的,都会在清明那天集体在祠堂祭祖,宣读族谱,然后敲锣打鼓去山上扫墓,扫完墓就大摆宴席庆祝,晚上放烟花。那座坟叫人丁墓,是村里最大且最豪华的墓,每年清明,这里的鞭炮响彻云霄,白烟滚滚。据说是村里人的祖先,是他来到这片土地繁衍出了整个村的人。
当天从清晨开始,便有专人来接丁,按照男娃出生日期,由大到小一户一户接去祠堂,啊花大侄子上丁那年,就是啊花和四妹负责抬着锣和鼓跟着队伍,一路敲打到祠堂。以前只有看人家热闹的份,现在终于轮到自己家了,虽然不是亲弟弟,但还是很开心,觉得“扬眉吐气”了一番。啊花的爸爸忙着张罗,看得出来他也很开心。只是这笑容背后隐藏的辛酸谁也不曾看到,只有晚上烟灰缸里的烟头和灰烬能听到啊花爸爸的叹息。
啊花姐妹几个都很争气,很少让爸妈操心,学习成绩很好,还拿了奖学金。唯独啊花的二姐,没考上高中,想去打工赚钱,啊花爸爸觉得年纪轻轻打什么工,没文化以后怕是要吃苦,坚持要继续送二姐读书,不能读高中那就去读中专学校。
那时并不富裕,只是没有小时候那么凄惨了。阿花爸爸说宁愿自己多吃苦,也不能让小孩没书读,以后继续吃苦。后来,啊花爸爸无意中知道二姐是自己不想读书,想着去打工赚钱,明明考上了高中却欺骗他没考上,气得肝都疼了,留下两行清泪。
啊花想起了辍学的同桌招娣,家里有2个弟弟要读书,供不起她。她爸妈说女娃子早晚都是要嫁人的,花那么多钱读书最后还不是要嫁人,还不如好好培养儿子,于是初中还没有读完就被迫退学,出去打工赚钱补贴家用,供弟弟上学。
村里类似的情况其实很多,有些重男轻女特别严重的,女儿就像是奴隶,而父母是儿子的仆人。他们把儿子捧在手心,宠溺过度,结果好好的一个男孩却长歪了,变得目中无人,欺善怕恶,好吃懒做,无德无能。以为养儿防老,结果却是拿钱供着个少爷,经常被气得命都短了一半。比如曾经骂啊花她家“大户人家”。女儿则穷养,甚至连书的没得读,早早的嫁人,大字不识几个,依旧和父辈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过着艰难的日子。
阿花曾经埋怨爸妈给自己取的名字很俗,叫李梅花,上学后发现有更奇葩的,像同桌的招娣,还有想娣,来娣,双儿啥的一大堆,据说这样子给女娃取名,下一胎就很可能是儿子。啊花觉得应该要谢谢自己的爸妈,即使再想生儿子,也没有把名字取得这么赤裸裸。他们难道不知道名字就像一个人的发型一样,是极其重要的吗?
啊花也不知道是这些人本来就重男轻女还是现实迫使他们重男轻女。她记得村里只要生了男娃,满月或百岁都会大摆宴席,而女娃极少摆酒;初中语文老师,为了生个儿子而辞职;还有一些人家里,怀孕了便偷偷去医院检查,那时医院特别严,禁止检查辨别男女,但总有人有办法获得通行证,发现是女娃便打掉。当然啊花没亲眼看过,都是听村里那些嗑瓜子爱八卦的“长舌妇”说的。
啊花是村里最早盖房的几户人家之一,如果不是啊花妈妈早年落下了病根,治病花了不少钱,现在日子就能过得有些富裕了。但即使家境变好了有些东西还是没改变。如果你没有儿子,明面上大家不说,其实背后却都看不起你,即使他们的儿子并没有多大出息,他们仍自信的认为高你一等。
或许是当年被人指着鼻梁骂没有儿子;或许是爷爷曾经说不能断了根,啊花爸爸怕自己这一脉到自己就结束了;又或许是怕女儿都嫁出去了,再孝顺终归是不同了,到时老了,隔着千山万水,老无所依.......所以没有男丁一直是啊花爸爸的心结。
啊花爸爸想养个男娃,听人介绍城里有销路,是那些当人家情妇生了小孩,又入不了家门不被承认的私生子,5万块钱一个娃。啊花爸妈觉得应该跟小孩商量下征得小孩同意,但是啊花的姐妹们都不赞成。一来怕是不干净,可能是人贩子哪里偷来的小孩,二来是小孩长大了发现自己不是亲生的该怎么办;三是父母年纪都大了,能确保有足够精力养大养好男孩吗?四是啊花他们姐妹都也都很大了,突然多了个小婴儿,难免有人说闲话,而且她们也不想接纳这个没有血缘的小孩。
啊花爸爸只好作罢,只是叹叹气说:以后就靠你们姐妹几个了。
啊花渐渐长大,2个姐姐也到了婚配的年龄,但是啊花爸爸从来没有谈起过这个事。可能有人偷偷向啊花爸爸介绍过人,只是被啊花爸推掉了。
有时候一家人聊天,谈到结婚话题,啊花爸会提到某某家招了个上门女婿,某某家也是,小伙子长得不错,干活勤快又有礼貌。姐姐们就会说:爸,别看表面,可能是哪个穷乡僻壤鸟不生蛋的地方来的,那里生女儿是个宝,嫁出去可以要彩礼,男生是个亏钱的主.....要么就是个老男人.....娶不到老婆....。姐姐们也是随口一说,老爹脾气就来了,说人家还是个大好青年,还是个老师,家境一点也不差.......
回想起来,啊花老爹其实也是在暗示一些东西吧。只是一个没说破,一个假装听不懂。村里确实有入赘的案列,也不止一个,啊花二叔婆的四女儿就是绝好的案列,男生已经在这里扎根落户,一家人其乐融融。但入赘的确实是极少数人,很多男生谈起入赘就如谈虎色变,要么就是能理解,但是不能接受。
啊花大姐要嫁的那年,啊花爸爸一下子苍老了好几岁,耳鬓的头发就似一夜之间就白了一大片。阿花当时读高中,寄宿,并不懂事情的来龙去脉,当初姐夫/哥哥来啊花家谈得好好的说接受入赘,但是后面谈着谈着就变成了家里不同意。于是婚事就僵持着,而阿花的大姐也怀上了宝宝,肚子一天天变大。父女两的关系也僵着。
那段时间,阿花觉得家里是灰色的,爸妈愁眉苦脸,她们看着也难过。最终男方家里让了一步,啊花爸爸同意了婚事。于是就有了开头两个爷爷奶奶,既是姑姑又是阿姨,既是姐夫又是哥哥的尴尬情况。
当初两家人谈妥,阿花大姐若是生了男孩,第一个跟爸爸姓,还有第二个就跟妈妈姓。但无论哪个清明都要回家上丁。大姐倒是争气,生了2个男娃,上丁的时候,啊爸笑得像个孩子。午夜梦回,啊花爸爸大概再也不会睡不着叹息到天亮了吧,终于可以直起腰板,对那些曾经欺辱、歧视过李家的人说:我李家后继有人!
在这个重男轻女的村子,养儿才能防老,儿子才自己人,而女儿是赔钱货,投资再多早晚要嫁出去;男娃是家庭的顶梁柱,是家庭的象征,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力量,人丁兴旺才不至于被人看不起,被人欺负。
啊花觉得不管父母有没有私心,但是他们绝对是爱自己的。他们自然也是希望孩子能光宗耀祖,自己也能跟着沾光,但这也是父母该得的,含辛茹苦养育你长大,你就有义务赡养父母。当然,这个世界有坏孩子,自然也有坏的父母,大家肯定也看到过很多因为重男轻女发生的悲剧新闻,而对于那些坏的父母,啊花觉得没有必要再让所谓的孝道束缚自己。
啊花觉得自己是幸福的,遇到了好的父母,爸爸妈妈从来没有因为她们几个是女孩而抱怨过,在他们看来女儿也是掌上明珠。爸妈的疼爱让她们从未觉得生女儿不如生男儿。
快到家了,啊花收起回忆,刚踏进家门,便闻到饭香,爸爸从厨房出来,笑着说:回来啦,洗洗手马上就可以吃饭了。然后伸手接过啊花手上的行李。
啊花交了男朋友,想回来和爸爸好好说说。
当初见爸妈为大姐的婚事伤神,啊花许下豪言,答应日后自己会入赘,让爸妈放心!那时啊花爸爸却苦笑说:等你长大了,有了自己喜欢的人,你会埋怨:大姐能嫁为什么我不能嫁。 啊花心想,我才不会那样!
阿花曾想给爸爸找一个儿子,而不仅仅只是找一个老公。最后发现,身不由己。啊花想“入赘”二字多不好听,但其实就是:你能不能像我当你爸妈的女儿一样,也当我爸妈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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