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是一片洼地,长满了不高不低的绿草,一条小溪在草丛间穿过,被午后的阳光照耀着,泛起粼粼波光,闪动着,汇入不远处的一条河流中。在远处,比洼地高的地面上,熟透的麦田放射着金光,满满地铺到与蓝天连接的地方。在整个儿洼地的中间,有一座高高的黄土丘,土丘上长着一棵参天大树,它高出洼地很多很多,也高出正常的地面很多很多。茂盛的枝叶,粗壮的树干是它旺盛生命力的象征,遒劲外露的树根是它生命供给的重要来源,但沧桑龟裂的树皮又暴露了它实际的年龄,它已不再是年轻力壮朝气蓬勃了。一条小路曲折穿过洼地上的草丛,一直通到黄土丘边上,我正走在这条小路的中央。
遇见我来到土丘上,仰望大树,那浓绿的树冠每片叶子都闪着光在风中摇晃,相互撞击着哗啦哗啦作响。我伸手去摸那树皮,那布满裂纹的粗糙的树皮,它坚硬的像铁一样。多好的一棵树啊!挺拔又粗壮,在这洼地的高丘上,它能为归巢的鸟儿提供住所,每天都会有许多鸟从你身上飞走,晚上又有许多鸟回到你的身上,你为它们遮风挡雨,承受着各种生命中的创伤。不管它们飞到哪里,都会记得你那承载着它们记忆与梦想的身躯,那里,是它们心灵的故乡。
我坐在高高隆起地面的树根上,像只鸟儿一样。我背靠着大树,静静地望着不远处的河水,河水在静静地流淌,只是不时卷起一两个小小的漩涡,接着,漩涡又随着水流飘向远处,消失在看不见的地方,它就这样时刻不停地流淌。
“蹭!”地一声,一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我的前方,原来是个小男孩儿。我被他的突然到来下了一跳,他似乎对我也没有防备,好像也下了一跳。
“你吓了我一跳!”我略带嗔怪地说道。
“我也吓了一跳。”他说话时有些脸红。
看他短短的头发,额头上还有一道疤痕,我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他,但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大晌午的还出来乱跑,不在家里老实呆着?”他被我的话似乎说中了“要害”,刚刚好些的脸色又红了起来,他转身走向了河边,捡起一块石头,扔到了河里。溅起的白色水花飞向了空中,又落回了河里,击起的涟漪在将要扩散还没有扩散的时候被水流带走了,我静静地看着孩子刚刚扔下石头的地方,还是原来的样子,河水仍然不停地流着。他也没有说话,同样看着河水,我又注意到他的背影,似乎真的在什么地方见过他,但还是记不起来。
“你到河边来干嘛?”我尽量不带太多大人的腔调来和他说话,“这里有什么好玩的吗?”
“有,你看!”他伸出了手,在他的掌心拖着一个五颜六色的玻璃球。
“能给我看看吗?”
“给。”他举着手,两个手指捏着玻璃球,从河边走到了我身边。
我也学着他的样子,伸出两个手指捏着,玻璃球里面是绿、黄、蓝、白、红五种颜色的花瓣,每个花瓣像飘动着的旗子一样,合在了一起,凑成了一朵美丽的花。外面被透明玻璃包裹着,圆圆的,晶莹剔透。似乎是正在飘动中的花,突然被玻璃球给瞬间凝固了,永远保留住了它那个时候的状态,那时,成了永恒。
“真好看,从哪里买的?我也要去买一个。”
“就在河边捡的。”
“喔!所以你又来河边捡玻璃球啦?我觉得你不会再有好运气喽!”
“这次不是。”
“那你来干嘛?”
“看,这个。”
男孩儿像变魔术似的,不知从哪里拎起了一个铁桶,他拎着在那里摇晃,发出吱吱的响声。这桶让我想起了小时候,家里曾经也有这样的一个桶,我放暑假的时候,提着它去河边摸鱼,摸到了鱼就把它放到桶里。对了,那条河就像眼前的这条,这样缓缓地,静静地流淌着的河。
那个时候河水不深,穿着凉鞋,踩着河里的石头沿着河岸走,两只手还要伸到河里的水草中,感觉有鱼突然碰了一下你的手指赶快就要伸手抓,有时运气好能逮到许多,但有时也会让鱼儿从手里溜走,在惋叹之余又继续摸向水草间。手脚可能还会被藏在水里的树枝,或者锋利的水草给划破,鲜血直流。那时候,衣服总是脏的,手脚总是破的,心里却总是乐的。
“我要去那边了。”
回忆突然被男孩儿打破,这时我才发现,他都“全副武装”好了,塑料凉鞋,短裤,背心,还戴了个大草帽。
“你要去哪里?”
“去那边。”他用手指了指。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原来他指的是溪水的方向。
“去那边干嘛?”
“抓泥鳅。”
“那里有泥鳅吗?”
“有。”
我觉得他说的没有道理,在我的印象里,泥鳅似乎是生活在污浊的河水里,那条小溪清澈见底,怎么能有泥鳅呢?我想看他沮丧地回来,默默地坐在土丘上的样子,那样一定很好笑,于是什么也没告诉他。
可是他竟然不走,看着我,拎着铁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怎么不走?又不想去了?”
他还是不动。
“你不会是想让我跟你一起去吧?我可不去那里,你还是自己去吧。”
他还是不动。
“你这孩子怎么回事儿……”这时候突然感觉手里有个东西,低头一看,是那个玻璃球,我笑了笑,原来还没还给他呢,难怪他不走,他怎么也不向我要啊!这孩子真有意思。我又看了看手里的玻璃球,的确很漂亮,那时的美丽还凝固在那里,只是,太容易被人遗忘。
“给你。”我把手伸了过去,他接过了球,向我笑了笑。我顺手把他的大草帽往下一拉,盖住了他的脸。
太阳从天空的高处,已经下降有半个土丘那么高的距离了,我还在望着不远处的男孩儿,此时又觉得他是如此的熟悉,可我就是记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他了。但不管怎样,他确实已经在那里捉了不少泥鳅了,我希望看到的,他沮丧而归的情景并没有发生。那里真的有泥鳅呀!看来我的经验告诉了我错误的答案,越是长大,越是不愿相信自己的经验和阅历乃至学识与现实的不对称,为了验证我所看到的现实,我来到了孩子身边,看了看铁桶里的泥鳅,它们互相挤在一起,还在那里努力扭动着身体,可再怎么努力也是无论如何游不出这个铁桶了,这坚硬的“壁垒”已经完全超出了它们的想象和能力的范围,只能坐以待毙。
这时,男孩儿戴着草帽,弯着腰,撅着屁股,伸着胳膊,两只手已经完全伸到了溪水的里面,突然,他的胳膊一紧张,两手迅速地抽出了水面,一条肚皮金黄,身上泛着白光的大泥鳅已经攥在了他的手里,紧接着,一顺手就把泥鳅扔进了桶里,那熟练的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样,那么顺畅自如。
“这里真的有泥鳅啊!”
“那还用说。”他咧嘴朝我一笑,说着又是一条泥鳅从水里抓了出来,扔进了桶里。
看他捉的这么带劲,我也忍不住想试一下,于是就对他说:“我也来捉几条试试看。”说完我就脱掉鞋子,扒掉袜子,卷起裤腿衣袖,慢慢走到了溪水里,学着孩子的样子,弯腰伸手,准备捉泥鳅。孩子看见我也下到了水里,便直起身,静静地看着我。我的双手在溪水的杂草里乱摸,突然,一条滑滑的泥鳅从我的手指间钻过,我使劲一抓,泥鳅像洗手时用的香皂一样滑,根本抓不住,直接从我的手指间钻了过去。哟呵!还挺费劲的呀!于是我来了劲头,非要捉住一条不行。
我屏息凝神,双手感觉着水下每个可能是泥鳅的东西,左摸,右抓,开始忙活起来。但抓泥鳅确实不那么容易,不是抓在手里后又让它跑了,就是抓到一堆乱草,什么也没抓到,滑滑的泥鳅根本就抓不住,不一会儿我就急出了一身汗。越是急,越是抓不到,越抓不到越着急,一不留神,脚下一滑,一屁股坐到了溪水里,裤子衣服都湿了,而且抓的头昏眼花,坐在那里起不来了。
男孩儿早就不抓泥鳅了,站在那儿一个劲儿地看着我笑,想必他看我抓泥鳅要比自己抓好玩儿的多。我气急败坏地挣扎着站起来,再也没有抓泥鳅的想法了,拎起鞋和袜,转身就走,重新又回到了大树下,拖下了衣服和裤子,找来个树枝,支好衣服裤子,祈求明媚的阳光赶快把它们晒干,别总让我穿着裤头,像个傻子一样在光天化日下站着。
这时男孩儿提着桶也回来了,他来到我身边,把草帽像个盖子一样扣在了铁桶上,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这时他额头上的那道疤痕我看的更清楚了。
“怎么弄的?”我指了指他的额头。
“磕的。”
“不会是抓泥鳅时磕的吧。”我显然有些不怀好意。
“我抓泥鳅从来没有受过伤。”
“哟呵!这么说你是抓泥鳅高手了?”
“嘿嘿嘿!”
“笑什么?”
“你的样子真可好笑。”
我的心情很不好,面对他的嘲笑感觉很无奈,“这个不是我的强项,抓泥鳅太小儿科,是你们小孩儿玩的。”
“那你什么强?”
这时,我一下子沉默了,只是呆呆看着远处的河水静静流淌,什么也没说。
“我要走了。”说着,男孩儿站起身,戴好草帽,拎起铁桶就走。
“不再去捉几条泥鳅了?”
“明天再来。”
我的视线从河里转过去看他时,他已经消失在草丛间的小路上了。真是奇怪的小孩儿。
太阳下降到距离地面还有半个土丘的高度时,天空的蓝色显得有些发紫,天边的云横着变成了一条长长的线,同时颜色也被染成了大红色。熟透的,放着金光的麦田,这时候也披上了一层红晕,实际上,大地到处都被披上了一层红晕,因为,夕阳来了。衣服终于干了,我穿好了衣服和鞋袜,又坐到了树根上,这时候一阵风吹过,大树的叶子哗啦哗啦地响着,似乎是在召唤着远飞的鸟儿归巢,河里的水卷起漩涡又载着它消失在远方。我在兜里掏出了玻璃球,它那正在飘动着的五色花瓣,似乎瞬间被透明的玻璃凝固在了那里,那时,成了永恒。我伸手,在自己额头上轻轻摸了摸那道疤痕,向着那如血一般的夕阳,微微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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