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踏上列车
那天早上9点,我匆匆买了10点的车票赶到动车站。
昨晚21:36,他发来短信说要分开。短信从屏幕上方一闪而过之时,看着那样长的一篇字,我开始生出不详的预感。我很平静地看完,做了一些运动,听了几首歌,喝了一玻璃杯的清水。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整整一夜,窗外电闪雷鸣,暴雨倾盆。而我未眠。每隔一个小时给他打电话,他的两个号码还有QQ电话都试过。
凌晨两点,无人接听。
凌晨三点,无人接听。
凌晨四点、五点、六点,无人接听。
这并没有消磨我的意志,或是让我疲惫失落。我早前已经预料到了这一天,但它来的依旧猝不及防。有如天空中落下一块巨石,瞬间将我击倒。所以我只是越来越清醒,悍守着这份无力的执着。
拉开忧郁的蓝色窗帘。两座六层楼高的居民楼阻碍了视线,天空也只能从逼仄的夹缝中窥得一眼。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底部微微发红,从边缘向着高处渐变为透亮的白。再延伸过去,一直到我头顶的那一大片天空,还笼罩着凌晨时的清冷灰蓝色。窗外清凉略湿润的空气涌了进来,将密闭了一夜的屋子里充满的闷热气息吹散。人们要开始忙碌了,而我需要停歇了。
七点多的时候醒来了,沉重的脑袋和身体,红肿的双眼和疼痛的心。他回复了我的信息。他说:我对你已经没有感觉。那一刻,我的心像绝望求死从高楼一跃而下的人,毫不受控制地在重力与高度的驱使下层层下坠。但我内心还有一丝存念,想着是否另有缘故。在此之前,在我意识到自己会如此痛苦难舍之前,我以为我不会挽回。
这并不像一场具有隆重形式的分手。没有第三者的介入,没有剧烈争吵,没有任何明确的诱因。而这也是最残酷的方式。它悄无声息,它来势迅疾,它夺去了你以为此生会在每日清晨伴着阳光与你一同从清透的窗纱背后醒来的人。你没有准备,你以为你们已经与对方牢牢捆绑在了一起,你开始为未来做打算,你将他的家人当作你的家人,你想着要送给他们怎样的礼物。你甚至还想着上次去他家看见的二楼那片空着的阳台应该种些什么。黄柠檬、爬藤的葡萄、白色和粉色的山茶花还有你最喜欢的马蹄莲
我所计划的未来里满满都是他,但与此同时,他却已经悄然将我从他未来的蓝图里除名。
一路上,我很平静。可能是因为此时他已经倦于我的纠缠不再回复我,所以未再触动我的情绪。我想着要以怎样的表情去面对他,他又将如何回应。地铁上是形形色色的人,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却拥有同样冷漠的表情。看书的女孩和我一般高,两手捧着书站在车厢中央,很难想象她是如何保持平衡的。也许是因为内心安静平和,毫无杂念吧。而我,即将面临什么。几个小时后,我将可怜自己此刻还心存侥幸,认为他会在见到我后回心转意。
来到他的公司门口,在10楼。正值中午,大部分工作人员都准备去吃午饭。电梯里都是穿着白衬衣黑裤子的职员,拥挤却因陌生而沉默安静。过道却是喧闹。你可以看见他们在褪去工作的同一性标签后,一个普通人生活的模样。聊家常,打闹,开玩笑或是低头刷手机、玩游戏。我坐在他公司门口白色宽敞的皮沙发上默默等待着。
公司是需要按密码进去的一道玻璃拉门,看见那些进进出出的人,我有好几次想要拉住他们让他们帮我叫他出来。但为了不使他尴尬与难堪,我放弃了这个想法。我也不会给他发消息或是打电话让他出来,因为我知道他不会回应我,也因为我知道他在哪个时点会下楼吃饭。我势在必得会见到他,所以我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等他,等他熟悉的身影从那扇玻璃门背后走来。
意料之中的是他从那里走出来了。意料之外的是我有些慌张。他看见我,先是一丝惊讶,随即立马变得一脸冷漠。他就这样走过来站在我身旁,一言不发。我用手指轻轻触碰他的手指,像做错事的小猫咪在试探,也像在询问和哀求我们是否能回到从前。而他,将手迅速缩回。并用极其冷静的声音说:你没必要这样做。我被他的无情与冷酷震惊地说不出一句话来。我也找不到任何话来回击他。我感觉自己是被剥了壳的蜗牛,愚笨脆弱地不堪一击。
他带我从偏僻人稀的电梯下去吃饭。来到一家非常拥挤和吵闹的饭馆。吃饭的都是那些写字楼里的职员,他们六七个人拼桌占了过道挤在一张油腻的四人桌上。匆忙地聊着天,匆忙地吃着饭。他们与我即便是挤在这样一个狭小闷热的饭馆里,也是拥有截然不同处境的人。就像他即便是坐在我对面,离我只有一张桌子的距离,我也无法再猜测他的内心。他做出的决定像一把桨。将船与岸,我与他,越推越远。
我问他为什么。
他说:我说了我已经不喜欢你了。我宁愿呆在家里也不愿来找你。以前你在外地读书的时候还有距离感,而现在离得这么近每天想见就能见到,更没有感觉了。
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甚至有几丝嘲弄的笑,眼神飘忽轻浮,未曾落在我身上。我的心狠狠地抽搐着。以至于在后来的几十天里,每每想到这一幕时,都会痛到窒息。我又一次被他击败,我觉得我应该狠狠扇他一耳光然后转身离开。但我没有,我只是不争气地大颗大颗落下眼泪。眼前这个人,他身上穿的藏蓝色休闲短袖,我即使闭着眼也能看见它的纹理,感觉到它摸上去略硬和粗糙的亚麻质感。我甚至还能闻到我把脸贴在他胸口时他身上温热的气息。而他现在只是这样冷漠地看着我。在这狭小、闷热、拥挤的小饭馆里,我感觉周围一切人和声音都静止了。全身体温在他漠然的眼神里,降至冰点。
这还是我以前认识的他吗。
·过往不再
一年前。
在开往西昌的火车上,十个小时的车程让人晕眩疲倦。他穿过十多节肮脏拥挤的车厢到卧铺找我。我从逼仄狭窄的中铺下来的时候转头就看见了他,他看我的眼神温柔地让人爱怜。然后在剧烈的摇晃里我们就这样跌跌撞撞地走回去。途中在两辆车厢交界处的车窗外看见了一轮像被雨冲刷褪色的彩虹。我们之间亦是朦胧,浅淡,美好。如那轮彩虹。
后来,他告诉我。那次在火车上我靠着他睡觉的时候,他闻见我的头发上有一股特别的香味。这味道在后来的日子里逐渐变质,变成劣质的洗发露味道,变成大汗淋漓后的汗水味道,变成海风窜过留下的鱼腥味。最后到今天,变得索然无味。总之,最初的味道再找寻不到。
在你没有得到她时,你认为她身上的一切都是美好的。而在你得到后,满足后,她就变得苍白单薄,黯然失色。但她不是你的洛丽塔,你也不是她的亨伯特。你眼睁睁看着她在你心里褪色,枯萎。你就像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一样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不再爱她。你即使再看见她,也不会万般柔情涌上心头。
11个月前,8月26号。
他在我全然不知情的情况下,穿过1700公里的距离来找我。已经被弃绝在孤岛的我忽然觉得生命中出现了一丝黎明中的微弱曙光。这使我几欲落泪。他来的前一天晚上就已经买了机票,但我并不知道。只知道他发来了一张图。一对紧紧相拥的情侣,头深深地埋进对方的肩膀里,好像要将彼此用力地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图下面写了一句话:好想去见你,然后一把将你抱住。第二天,他实现了这句话。
他在这里的两个傍晚,我每天都带他去学校附近的海边看日落。穿过植物茂盛的公园、热闹嘈杂的游乐园、跳广场舞的阿姨和散步的老人,大海在柳暗花明处呈现眼前。然而天公不作美,近几日都是阴天。乌云密布的天空压迫着灰压压的海面。
我问他这是不是他第一次看海。他回答是。
我说:真遗憾,没能让你看见更美的海。
他说:没关系。这次来的目的本来就不是看海,而是看你。
我牵着他的手在沙滩上走了很久很久,一直到夜幕垂下眼帘,远方渔船的星点灯火开始闪烁。我们上岸以后,在黑色的礁石上站着吹海风。但海风越刮越猛烈,整个人在风中都有摇摇欲坠之感。有一种仿佛要将人连根拔起般的威力。我们知道暴雨即将来临,但我们并没有立即要走的意思。我们只是看着对方笑着说:这风好可怕啊。
10个月前,9月15日。
热恋的味道让思念缠绵,缠成一条长而细软的线,绕在你每一天中午和下午走向食堂的路上,绕在你每一晚即将入眠的大脑里,绕在你生活中任何可以打岔的空档中。这味道也像一锅汤,熬煮的时间越长越醇厚浓稠。只是曾经再美味的汤也会有坏掉馊掉的一天。如果喝汤的人已经坦然接受这不可复原的现状,那就两弃。但如果她还想继续喝下这碗汤,那她就只能自己吞咽这其中的酸楚。
这一次,换我去找他。在一个不属于我也不属于他的城市,我们度过了几日。最清晰的记忆是我们住在十几层的高楼,房间虽小但整洁干净,夜晚橘黄色的夜灯很温暖。最喜欢的落地窗就在榻榻米床边,占满了一面墙的面积。拉开素白的棉布窗帘,可以看见热闹的街道和林立的高楼,还有夜晚楼顶一直闪烁的红色航空障碍灯。和无数次在夜色中飞行时,飞机机翼闪着的信号灯一样凄迷。这让我想到那些疼痛的离别和未知的归来。这就像是我梦想中的房间,大大的落地窗,红木色的地板,暖黄的灯光,木制小方桌,灰色地毯和坐垫,朱砂茶壶。靠在窗边可以舒适地发呆一个午后。最安心的是,有一个可以依赖的人在身边。人生有多少个时刻是会感觉到满足的,而我此刻已经耗用了其中一个。
他整个人对我来说,像是一堵可以随时倚靠,永不倾倒而又柔软宽厚的墙。所以跟他走路的时候,我整个人都是处于瘫软状态,每走一步都不想花一丝力气。我觉得自己可以随时摔倒,晕倒,绊倒。因为我知道他会在我身旁,他会护我周全。对一个人的信任,在此时,已经通过将自己的安危交付给一个认识五年在一起一年的人,而达到极致。
那几天我常穿一件白底蓝花的长袖裙子,刚穿上的时候他就呆呆地看着我说好看。像孩童透过玻璃注视一个雪花漫天飞舞的水晶球,里面的小木屋和带红色围巾的小雪人一览无余,但他依旧觉得好奇,神秘,美妙地无与伦比。他需要更多的探索。
而事实证明,在他人面前永远要有所保留,这是不变的真理。他在一探究竟后,在看尽了那裙子背后的风华后,开始厌烦了,开始总是说它如何如何地丑陋,也开始反感我再次把它穿在身上。最后他厌烦的就不止是这副皮囊了,而是我的整个人。
6个月前。
他还会在听我说要一个人去医院时,急匆匆地赶过来陪我。问我怎么那么傻,一个人去看病也不跟他说。也许他不知道这是我家庭的诟病。我妈妈总是一个人去看病,输液,做小型手术。从不觉得这是孤独或悲哀。这在我的家里只是一种常态。而他的家庭健康到几乎看不出一丝破绽。每一次,他的父母基本都是一起去接他回家,然后一起去逛街吃饭。有什么事情,家人总是一起出面为他出谋划策,为他解决。他们愿意沟通,也能够沟通。而我的家人之间不能。所以在习惯了有他的陪伴之后,我才知道一个人去医院看病是一件多么不可饶恕的事情。
2个月前,我因为一场考试从外省回来。记得我去机场的路上,他还跟我打电话告诉我,他很想早点看见我,这最后的几个小时也让他难熬。那时我们已经将近4个月没有见过面了。那晚飞机11点过降落。见到他第一眼,心里却觉得疏远,像是我们从没有在一起过一般。这种感觉只是时间和距离产生的,而且会在几个小时后彻底消除。他让你卸下防备,全然交付自己。
我始终认为问题出在这一次见面上,但他也始终不肯承认在这次见面后自己对我态度的细微转变。他在分开时并没有表现出太多不舍,反而是我哭得一塌糊涂。他也不再担心我一个人忍着强烈的腹痛辗转坐车,带着昏沉沮丧的情绪去考试。他选择安逸,选择护自己周全,对于我所忍受的一切无法察觉。或者就算是得知后也很快忘记,然后又若无其事地活在自己自以为理智和正确的世界里。任何事情都应该有诱因和端倪。这一次,是我太过用力,这力量被他冰冷的盾牌反弹回来,伤中的只是我自己。
1个月前。
假期来临。这一次见面很平淡。他远远走过来,张开双手蜻蜓点水般地轻轻抱了抱我。此时我才明白那拥抱有多无力。他对我的不在乎已经演变成深夜里他酣睡的鼾声和我无声的哭泣。两个人隔得再近,也像是有一条银河的距离。分开的时候,他也没有表情。走的迅速,不带任何感情。
一天前。
还会关切地问我手上的伤口怎么回事,也会蹲下身来检查我脚踝上的伤疤。现在想来,他之前对我所有的好,不过是出于礼貌,出于家人的教导,出于一种自然而然作为男生的本能,并不是因为他有多爱我。
我再也无法靠他这么近,看着他在肆意伤害我后,在让我痛哭到抽搐后,还安然地坐在我对面吃着饭。我哭着跑出了饭馆,他结了钱追了出来。那顿饭菜被遗弃在桌上,还是刚刚被端来上的样子。他始终跟着我,即使我让他离开。而他越是做出一副成熟冷静的模样坚持要把我送到地铁站,我越是难受。他越是做出一副大无畏的样子对我说你不要做傻事让你的家人伤心,我越是觉得恶心。他说你伤害不了我,你伤害的只是你自己和你的家人。我心里冷笑。那一刻,只想与他同归于尽。
这一切太突然。医生说你的应激能力太差。无法接受,以前的他,就这样猝然而逝。
· 此别经年,两不相见
他急于将我送走,去往地铁站的路,我们在烈日下走了两个多小时。不是地铁站有多远,多难找,而是我的情绪已经无法支撑我正常的思考和行动。这是我迄今为止,走过最艰难漫长的一段路。我时而平静以为自己可以强制自己接受,时而又在马路上崩溃大哭。时而对他冷笑,时而对他咆哮。时而停靠在路边捂着胸口痛得无法自拔,时而冲跑在前方急切地想要逃离。我的身体里充斥着太多复杂矛盾,愤怒怨恨。它们在我身体里的处境和我在他面前的处境一样,没有出路。我漠视过往的车辆,像他漠视我一样。他拉住我,以极度无奈,极度厌恶的表情和口吻跟我说:你是不是疯了。而我又是如何忍受自己在他这般羞辱下与他周旋了一个午后。
张爱玲说:喜欢上一个人后,你可以为了他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然后开出花来。我觉得我低进了恶臭的下水道里,低进了污浊的淤泥里,低进了溺水而亡的人的身体里,开不出花来。
我的愚昧在于把他对我的爱当成了习惯与理所当然,当成了牢靠又温暖的港湾,当成了会如亲人般长相厮守的陪伴。所以在他那些刺痛人心的话滑出口时,我是没有盔甲的武士,没有外壳的蜗牛软体,没有防备心的天真少女,全身无一处幸免于这锋利的刀剑。
他亲手建立的,也由他亲手摧毁。对他来说,这是完满。
再没有什么了,这是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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