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年前农历九月初十,父亲的棺椁在大雨泥泞中被抬出了村子,只记得抬棺的叔叔大爷们双腿陷在深深的泥泞中,他们在艰难的彳亍。妈妈哭哑了嗓子,却并没有倒下,因为还有很多很多事儿等着她去做。我们姐妹六个还要穿衣吃饭上学,地里的山芋片片全烂成了眼镜框,家里的山芋堆在雨地里也快要烂了,圈里的母猪带着十几只小猪嗷嗷地叫着嚷着要吃要喝……妈妈抹干眼泪继续剁那些山芋,每天晚上,剁到很晚,一声声菜刀剁菜板的声响在乡村的夜晚传得很远很远,伴随着菜刀声的是偶尔从远方传来的狗叫声和滴滴答答的雨声……
这段文字所描述的情景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几十年过去了也不曾忘却。
当时,父亲是现役退役军人,国家安排工作,父亲去世的时候国家有政策可以安排子女接班。因为父亲没有儿子,年方十八的大姐自然而然地接替了父亲的工作,去城里上班;二姐那时候正在公社的中学读书,年仅12岁的我成了家里的壮劳力。
每天早上,妈妈总是在鸡叫头一遍的时候就把我从床上拉起来推磨,今天推磨磨煎饼,明天早上磨山芋粉,还要磨玉米碎渣渣喂猪,总之每天早上的必修课就是推磨。总感觉我那时候困极了,觉永远也睡不够。我每天早上都是在妈妈的叫骂声中磨磨蹭蹭地穿好衣服,睡眼惺忪地走到磨道旁,妈妈早已准备好了一切,只等我扶着磨棍儿就可以开始推了!我像一只蒙着眼睛的驴子一下,习惯性地扶着磨棍儿,迷迷瞪瞪地一圈一圈地转着。有时候实在困极了,转着圈儿都能睡着,脚底下踉踉跄跄地走不稳当了,以至于扶不住磨棍儿,让磨棍儿扑通一声掉到地上,或者一头却栽进了糊糊里,免不了又要惹来妈妈一顿臭骂。
也不知道到底转了多少圈,只转得头晕眼花,双腿发软打晃,口干舌燥,只转得太阳爬上了矮墙,才能听到妈妈说一声:好了,推完了!我便如蒙大赦,摸块煎饼提着书包赶紧往学校飞奔过去,迟到了还是要被老师骂的。
有一天早上,我一起来就觉得头有点晕晕的,但是我不敢跟妈妈说,怕挨骂。我扶起了磨棍儿开始推磨。可越推越觉得头晕眼花,转着转着,突然,就听到“噗通”一声,不仅仅是磨棍儿掉到了地上,连我也一头栽倒在地。我只觉得轻飘飘的好像腾云驾雾一样飘了起来,又好像是倒在又松又软的大棉被上,好舒服呀!
妈妈可吓坏了,赶紧把我抱起来放到床上,也顾不得推磨了,急急忙忙跑到村上的小药房里喊来了值班医生。医生给我简单检查了一下,对妈妈说:“应该没有什么事,你看她小脸儿蜡黄,满头都是汗,应该是营养不良加低血糖,累得虚脱了!你赶紧弄一碗红糖水给她喝,然后再睡一觉就好了。小孩子正在长身体的时候,要注意营养,不要叫她干那些大人干的活,她受不了的!”
妈妈也不知道在哪里找的红糖,用蓝边大白碗端了满满一碗糖水给我,里面还煮了一个鸡蛋,在那个年代里,鸡蛋加红糖水是只有生孩子的人才能吃得到的!我含着眼泪几口吃掉了鸡蛋,一口气喝完了糖水,然后轻飘飘地躺在床上昏昏欲睡。只听得妈妈自己一边推磨一边骂:“生了一堆讨债鬼有什么用呢!就知道享福,都不干活,家里湖里这些活都指望我一个人干?十几亩地指望我一个人干,你们是要累死我啊!……”听着听着我就睡过去了。我做了一个美美的梦,梦到我长大了,我住在一个大房子里,那里有花有草,太阳暖暖的照在我身上,暖洋洋的,我那喜怒无常的妈妈和那可恶的磨盘都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只看见遍地的鲜花,到处都是花香。我在草地上打滚儿,耳边是动听的鸟鸣声……
我在画眉的啼叫声中醒来,那是我记忆中唯一的一次睡到自然醒。睡醒了的我神清气爽,哪里还有生病的模样?仿佛生病是从没有过的事情。妈妈正在灰锅屋里(旧时的厨房)的地鏊子上摊煎饼,看我过来,横着眼睛说:“这就好了?干活的时候跟狗见了扁担似的,吃鸡蛋喝糖水的时候却一点也不像生病的样子!还真会享福呢!”
我讪讪地笑着,不敢吱声,就像犯了很大的错误一样抬不起头来,谁成想我一头栽倒在地昏过去,一碗红糖水一个鸡蛋就治好了呢?我小声说:“妈,我去上学了,晚上回来我再去割猪草。”
妈妈抹了一把脸,黑黑的草灰从脸盘一直抹到下巴上,我想笑却不敢笑,怕挨骂。她冷着脸哼了一声:“这都日上三竿了,还上什么学,我给你请了一天假,你给我老实在家里呆着吧!我给你炕了一张馅饼,拿去吃吧!”说着给我扔过来一张金黄金黄的玉米馅饼,我咬了一口,韭菜鸡蛋馅的,色香味美,真好吃呀,这是我那天吃的第二个鸡蛋了,在以前我是从没有过这样的待遇的,珍贵的鸡蛋都是拿到集市上换钱的。我狼吞虎咽地吃着那块馅饼,生怕妈妈后悔了再抢回去。妈妈一直看着我吃,又给我递过来一碗玉米面稀饭,见我吃得挺香的,没好气地说:“你就是一饿死鬼投胎,慢慢吃吧!也不怕噎死你,没人跟你抢!”我松了一口气,慢慢地吃着馅饼吸溜着玉米粥,就像品尝着山珍海味。
现在,我住在梦中的大房子里,这里有花有草,我那喜怒无常的妈妈已经去世两年了,那可恶的磨盘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可我再也没有喝过那么好喝的红糖水,再也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馅饼……
废柴江湖第6季散文组18号|一碗红糖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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