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上的大钟不紧不慢地敲了七下,旧巷口的婆子们刚把洗净的衣服晾起来,带着沉沉的湿气,一滴一滴,腐蚀着陈年的石板路。阿来抿抿嘴,穿过忙着赶早班的人群,包里揣着一摞报纸和刚从,向福德街奔去。他从五岁起就能胜任报童这一神圣的职业了,到现在七个年头过去了,他仍对此怀有热忱。这很好。他想。
福德街的主子是个神秘的人,从两个月前接受预订到现在,阿来也没见过他一眼,自然也不知道他的身份。只是常听镇上的人们称呼他为“福德街的那位万先生”。当然,这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一个终日不迈出家门半步的人,你很难说他是什么重要的人物。
阿来“哒哒哒”地上了楼,娴熟地从门边的角落拖来一张小板凳,一手戳响门铃,一手轻轻贴在门上,感受它的呼吸。他努力瞪圆了眼睛,从微缩的猫眼里往里望去,尽管这是徒劳无功。映入他眼帘的只有一圈黑暗,一圈光明,没有形状,却有了遐想。
阿来清清楚楚地瞧着那个主子远远地来到门前,狠心地只是拉开一条窄缝,从阿来稚嫩的手中抽走当天的报纸。这绝不会是只女人的手,上面布满了晒斑;也绝不会是个老年人,肤质还称不上令人遗憾。他会是谁?一个流浪的作家?还是个穷艺术家?
阿来小心翼翼地拉住门边,往猫眼里又探了探。
“咳。”一声沉重的烟嗓穿过门缝的黑暗。
“既然如此,告诉我你的名字,孩子。”
“阿……阿来。万先生。”阿来有点兴奋,十二年无所事事的生活突然又给予了他探求另一个世界的快感,仿佛是对他的格外眷顾。想起三年前母亲还未被老头子的十四房姨太太气得辞世时,整日里跟他唠叨“离弄堂里那些看似斯文的人远点儿”“不要和陌生人随意攀谈”云云,继而他甩了甩头,终于义无反顾地把母亲的话抛到了脑后。他是个自由的人。理应是的。
在福德街,万先生和阿来一样,总是被认为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
从小到大,阿来都不那么特别,可他曾经也有过一个孩子该有的任何幻想。
我是说,他确实是以一种极其平凡的姿态长大的。
“唉,今晚的月色真美。”阿来惊了惊,转向过道的窗户。灼热恼人的太阳刚要显现它的权势,缓缓踱上天空。他不禁叫出来:“可现在明明是早上呀!”
“噢,我的孩子。我是个艺术家。艺术家的白昼就是夜晚,夜晚亦可是白昼。”阿来油然起敬。没等他开口,万先生就接了下去。“你相信吗?孩子,艺术家的眼睛是整个世界,阳光或黑暗所能企及的所有地方。真怀念世界啊……西域的风车和大草原啊,我在那儿呆过一阵子。”说着,一圈西洋大烟从门缝里冒了出来,看得阿来魔怔了。
“那你怎么到这儿了呢?”阿来脱口而出,连尊称都没顾得上。
“嘿,走不了啦,走不了啦。人到了一定程度就必得停下来在世界的某个角落体验生活的,等你成为一个艺术家就知道了。”万先生无奈又笃定的语气听起来是大人才能听懂的。被当成一个大人对待,阿来对此非常满意。他仿佛读懂了万先生的无奈,以及自己不可企及的高度。善在某种程度上是最大的绝望。阿来挪下凳子,道了声“回见”。
这天后,阿来坚定了心中对万先生的崇拜。这样一个神秘的存在,像是在某处跃动着的鲜活的心脏,为这死气朦胧的世界创造了更多可能。他整日流连在福德街,里里外外地将那间房子打量了个透,尽管遮光的红布帘总是紧闭的,尽管万先生接报时还是只象征性地露一只手。但阿来不管,那道黑暗与光明相叠的空间,是他的世界。
万先生的性情极古怪,只有当他成功为他那惊世画作添上不辱使命的几笔时,才会赏脸和阿来聊上几句。当然,大部分时间还是陶醉于他未完成的杰作。一日,万先生悄悄地告诉阿来,他要画一幅世界上最伟大的画。为了保持对这幅画的尊敬,他决定每天只加几笔。“哼,我才不是那些靠卖画度日子的穷书生呢。这幅画是我的城市,我该担起它的责任。”
阿来听了,只差没伏在地上称臣了——万先生无疑是个伟大的画师。尽管除他和阿来之外没人承认这一点。他们不懂。
每日恭敬地递上报纸后,阿来总不忘了一句:“那幅画进展得怎么样了?”万先生也总是吝啬他的话语,虽然只有一个拥戴者,身为一个自傲的画师也得像他这样自得其乐才行。“远山差不多有影了。”“添了几颗星辰。”诸如此类不打紧的小细节,令阿来更急不可耐地渴盼着它的完成。他在脑海里构想着那幅杰作,创造着他自己的世界。
这几日,一位采风失事的青年女画师几经治疗,终抵不住并发症的袭击身亡的报道占据了头版头条,全城扼腕。而就在阿来送上这几份报纸后,万先生缄默不语,却也不像平日那般径直把门拉上。“画进行得不太顺利。”一天,他终于颤抖着开口。
“我不再像年轻时那样有气力了,真是老了。这世界再也不能治愈我,我也无法救赎它了。咳……我那幅未完的画啊……”
“不,万先生,您是最天才的画师……”
“不,我的孩子,”万先生近乎粗暴而又无力地打断了他,“尽管我一直呆在这阴暗得快要发霉的画室里,但我的视线从未被遮挡。孩子,还记得我告诉过你的吗?艺术家的眼睛是整个世界,阳光或黑暗所能企及的所有地方。但是他们终究不是世界。”
“在这个世界里,我看到很多人走过,这些人真是可怜啊。我看见一个小女孩握着樱花色的冰淇淋笑着走过……说实话,我的孩子,我有点儿害怕,怕什么?或许是害怕这脆弱的美好像生命一样易逝,像梦想一样易碎。我不知道。”
阿来不知道,他颤抖的声线里,他躲避在门后的脸庞下,潜藏了多少被忽略的他自己,被忽略的,发亮的眼睛。
“但我还是笑着,走上车,走向一幢大宅子。我记不清那房子的位置或是构造了,但我清楚那绝不是梦!哦,我的天,它是真实存在的。宅子里的灯火亮得夺目,很快地,我就变成了那座城市里一粒微小的光。我只愿自己能像从前享受一笼削价的包子一样享受明早的早餐。可这希望多么苍白啊……”万先生嘴角无力地挤出了点讽刺的微笑,重重咳了几声。
“城市的亮光明明暗暗,人潮涌动,我像看着臣民一样,在那幅画里窥察着一个个路经我的人——被这个世界里的我所不在意的人们,然而却发现了他们各自庞大的生活。我有点惶恐,但又镇定下来。我是这个世界的主宰,理应是的,这是我活下去的全部动力。自始至终,我便不是蜷缩在霉烂画室一尾的人。我没有被这世界遗弃!绝没有!没有……没有……绝没有……”
阿来的眼眶盈满了泪水,他仿佛听见了万先生啜泣的声音,随即又否定了自己这个可笑的念头——艺术家是从来不会为自己哭泣的,他们只为这世界哭泣。沉默中,阿来抬手抹去耻辱性的泪水,把当天的报纸从门缝里塞进去,头也不回地逃离了。一种莫名的恐惧感攫住了他,唯有时间的洪流可以使之消散。
眼前的世界虽真实得让人害怕,但或许他也和万先生一样,更惧怕那更为广阔的世界。
阿来一连好几天都没有再去给万先生送报。一些恶毒的征兆占领了他可怜的小脑袋,他惧怕又懦弱,因而选择逃离。这是平庸之流经常做的事,他们因为无能而逃离这个世界。只是阿来没想到现在他也成了其中一员。
过了一阵子,阿来意识到了自己的无能与懦弱。在世界前,他有千百种选择,他却竟然选择了最不堪的一种——他选择逃离。可是逃去哪儿呢?人的一生都在逃离。这世上本就没有最终的归宿,更无逃离的终点。一番清醒后,勇敢的阿来又去找了万先生好几次,但他并没有给他打开他世界的大门。似乎可怜的阿来被永远紧闭在了世界之外。
对那幅画的挂念始终驱使着阿来往福德街去,徘徊在那栋并不惹眼的老屋下。他觉得自己像个疯子,但是他疯得心甘情愿。想到这里,他拉开公寓的大门,飞也似的冲了上去——他有一堆的困惑想要诘问万先生。一堆早就准备好了的,却尚未问出口的。譬如他以什么来维持和这世界的交谈?譬如报纸头条跟进报道里那队采风失事的画师里为什么有他的名字?
那扇轻掩的门前,阿来怯怯地退了一步。万先生从不会大意到忘了锁门。从门内倾泻出的黑暗像是对阿来诚挚的邀请,那扇门仿佛是专为他准备好了,在这儿等着他的。他顿了顿,箭步上前,推开了门。
没有窗帘的白昼亮得刺眼。窗外街上车轮碾过溅起脏水。从窗台向下望去,一个个移动着的人面目相似,表情各异。阿来不知道他们的生活,然而他们都是一座城。
万先生看到了他们,他们看不到他。
杂乱又潮湿的室内,床边早已发霉的画架上摆着的画,地上掉落着那把阿来想象了无数次形状的西式烟斗,以及坐在画架前, 不,准确的说,是坐在轮椅上的安详得像是睡着了的万先生,无情地冲毁了阿来的世界。
那幅未完的杰作上被万先生狠狠地抓上了几笔,色调晦暗得不忍直视。阿来瘫软地捡起掉落在画架旁的一片纸条,扫了几眼,终于崩溃地跪在了地上,“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那画架实在有些旧了,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没过一会儿它便倒下了。砸到了阿来,他的小腿流出汩汩鲜血,一直流到画纸上,流到窗台,再沿着墙外的管道流向整个镇子,流向世界。
“阿来,离开这个世界,我的生命才真正开始燃烧。但你不一样,我的孩子。我有时疯狂,失望,痛苦不堪,因悲伤煎熬,但依然觉得活着是件盛大的事。”
“是我不好,不是这世界不好。所以,请继续相信这个世界。”
“到世界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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