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叫做“COVID-19”的病毒，突然接二连三越过了一道又一道国境线。迅速扩散的疫情如一双无色无相无可捉摸的魔爪，掳去一个又一个鲜活的生命，无论肤色，无关种族；同时摁下了一个又一个国家的暂停键，无论地域，无论先进落后。
人类被卷入疫情的漩涡里。恐慌的和唯恐他人不够恐慌的；漠不关心的和每日通报当地疫情的；彼此真心关怀和相互攻击诋毁挑衅的，都纷纷亮相。封城封村封路是不是妨碍了人权、病毒的源头在哪儿、方方日记是否太消极、中医疗法到底有没有实效、各国抗疫措施是否得当……每一个话题，都有不同的，甚至是截然相反的观点，以及随之而来面红耳赤的各执己见。更严重的问题在于，那些负面的情绪、极端的言语，那些你所无法认同的观点、行为和思维方式，并非全都出自陌生人，而出自你最熟悉、最亲近的那些人，那些处在各个微信朋友圈中，你的私人社会关系网上的人。每一段发言，每一篇文章，都在刷新着你对他们既有的印象和认识。
有人说，疫情是一面“照妖镜”，照出了潜藏在皮相下面，那些卑劣、自私、狭隘和愚昧；也有人说，疫情是一面“放大镜”，放大了人与人之间道德水平的差距、人生格局的差距、视野和情怀的差距。有些言论的确明显缺乏常识和理性判断，奋起反驳吧，必然招致被集体攻击；保持沉默呢，又实在无法认同，结果，有的人主动退群或被踢出群，有的人屏蔽了别人或自我屏蔽，还有人干脆刚烈到底，卸载微信。各种不同反应里倒有一点高度一致：没有必要再去为什么人勉强自己了。于是乎，老同学、老同事、老朋友、老邻居……乃至于家人，一个个平日里一派其乐融融的圈子，被小小的病毒各个击破，四分五裂。
然而，子非鱼，鱼非我，我亦非子，再熟悉再亲密的人，也未必能够心心相印。如果把视线从手机屏幕上挪开，挪到时空轴的任何一点上，都不难看见世界这个林子一直很大，形形色色的鸟儿们从来习性不一样，外形不一样，鸣叫声也不一样。疫情也如历史上无数次发生过的其他重大公众事件一样，其实更像一面“多棱镜”。当习以为常的，忙碌纷繁，错综复杂的世界突然变成单一主题、单一背景，这面棱镜所折射出来的人性凸显出格外生动，也格外清晰的影像。而每一种影像，都是独立的个体。
每个独立个体都有独立思考、独立判断的权力。精致或粗浅，理性或感性，乐观或忧愤，激越或平实，正是“思考”所应当具有的无限丰富与多角度、多元化。尽管犹太人用古谚语嘲讽了千百年，认为“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但我们毕竟是人类。懂得去思考并勤于思考，是我们优越于这个地球上其他物种的特性。——当然，反人类、无底线，极端的情绪发泄，只是狂犬吠日，本不属于“思考”的范畴。——对于人世间的万事众生而言，人类的思考还是比上帝的笑声影响深远得多，显著得多，且必将绵绵无尽期。认真思考之后，分歧在所难免，探讨、争议也在所难免。当世界被病毒停摆，掐断了几乎所有的动态感，这些思考以及思考的副产品聚合成一种非常时期的另类喧闹。
而喧闹，本是这个世界展示其勃勃生机的一种方式，与个人的喜好并无太大关系。不喜欢或者不愿意参与喧闹的人们，若自忖缺乏闹中取静的大定力、大智慧，也还可以选择远离喧闹。自古如此，这一次也如此。公共讨论某个话题的价值在于求同存异，共同进步，并不是相互撕裂。那一个个圈子里面的，都是亲朋故旧，是在过往的岁月里与我们自己有着直接或间接牵扯的人。当病毒已经用“传染”这种方式，明确地告诉我们，人类的命运彼此相连，我们却因为讨论疫情的观点相左与亲朋故旧反目成仇，岂不是很可怜也很可笑的一种逻辑？
于我个人的生活而言，并没有造成日常生活多么显著的改变。尽管纽约州是全美疫情的重灾区，我们小镇，是这种重灾区里的特别危险区。我平时除了去学校上课，很少出门，非必要不愿意去逛街购物，久不久与朋友相约一起吃个饭，绝大多数的户外活动是种花种菜。如今和孩子们一起呆在家里，不过是将课堂、办公室换到了网上，都有各自做不完的事情，还节省了每天往返通勤，浪费在路上的时间。出去购买生活用品和食物，一些防护程序必不能少，多了一些琐碎，但都还在很容易处理，也很容易适应的范围。
这两周以来随着疫情越来越严重，春天也越来越近。天气好的时候，小区里还是有不少人出来散步。我们小区里每一家之间本来距离宽，每家的前院到路上的距离也很宽，大家本来是隔着老远打招呼寒暄，现在自然还是。而不论天气好与不好，能否碰面，我们邻里之间的邮件联系没有间断过。过去若干年来，谁家有人生病或出了什么紧急状况，我们都互相照顾，互相保护，这一次也并不例外。
“COVID-19”狡猾而凶险，芝加哥已有婴儿因此丧失未经人事的生命。疫情期比人们预料中的漫长。但漫长的疫情不见得轻易就把世界翻转，因为更多的人没有在疫情的漩涡里沉沦，而选择了耐心等候，坚持合作互助，选择了相信困难总会过去，无论怎样严寒的冬季都抵不过春天要到来的脚步。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随着洋水仙和连翘明媚的艳黄色逐渐铺开，北美的春天已经来了。疫情之后的世界，人类会自我反思，也会自我修复、自我创新，正如历史上一再发生的各种大灾难之后一样。希望世界回到正常的，生机勃勃的喧闹，还是原来的样子，希望疫情不要把人类的一切都改变，比如善良与宽厚，比如正义与热情，比如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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