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浪漫的春天,星光熠熠,绿草茵茵。一个头发蓬乱,体型臃肿,穿着肮脏旧毛衣的女人无声无息地倒在花丛中,在璀璨的星空下,在盎然的生机中与世界永别。
她叫川尻松子,五十三岁,独自一人居住在破烂的公寓里多年,平成十三年被发现死在荒川河边,浑身都是被殴打后留下的伤痕。
中岛哲也用最浪漫的手法,最浓郁的色彩,最绚烂的画面,讲述了一个最沉重的悲剧。影片中充斥着缤纷的鲜花,热烈的歌舞,却令人无法发笑。喜剧般的荒诞与幽默背后,隐藏着残酷的现实。以乐写悲,最为动人。
寻觅不到的爱
如果把孩子比作一棵树苗,那么唯有爱的浇灌才能让这棵树苗茁壮成长。
松子有一个久病在床的妹妹久美,父亲把所有的爱和笑容都给了久美,却一直冷落身体健康的松子。有一天父亲带着礼物回家,当松子满怀期待地想要接过礼物时,父亲却冷漠地将公文包递给松子,将礼物送给了病床上的久美。
追求温暖和爱是人的本能。对于孩子而言,渴望父母的爱是天性。
一次偶然的机会,松子发现扮鬼脸会让严肃的父亲开怀大笑,于是从那以后,松子便常常扮鬼脸讨父亲欢心。直到松子长大,依旧会在自己窘迫的时候不自觉地做出鬼脸。
即便如此,父亲依旧没能给予松子无条件的爱。当松子穿着和服拍照,再一次露出鬼脸想要讨父亲开心时,父亲却严厉地告诉她不要开玩笑,并感慨自己可能看不见久美穿和服的样子。
当松子满心欢喜地对妹妹久美讲述自己对爱情的憧憬时,父亲却严厉地警告她不要对久美讲述有关爱情的事情,原因是久美可能一生都无法拥有美好的爱情。
很多时候,忽视和偏见足以毁掉一个孩子。
一点一滴的失望在松子的心中累积,逐渐形成一个深深的坑洞。这个坑洞,需要用赞赏,用认可,以及很多很多的爱来填补。
爱从来都不是靠讨好就能获得的,可是对于松子来说,不讨好就没有爱,哪怕讨好换来的爱是虚幻,对松子来说也是全部。
得不到父母情感支持的孩子往往会用各种方法试图引起父母的注意,缺乏安全感的他们生怕自己稍有疏忽,父母就会离他们而去。成年之后,这样的孩子会为了与伴侣保持亲密关系而竭力取悦对方,压抑自己的需要,并将对方视作生命的唯一。
在生活中,松子很少抱怨生气,习惯于看别人的眼色,害怕给别人添麻烦。这样的性格也奠定了松子不幸人生的基础。
大学毕业后,松子在一所中学当老师,生活平淡。直到有一天,松子的学生龙洋一偷了旅馆的钱,松子竟选择了自己担下偷钱的罪责,以此来袒护龙洋一。如此匪夷所思的行为的背后动机,恰是根植在松子心中“不为别人添麻烦”的思想。
人生像是一次黑夜中的冒险,走错一步,就可能会跌入万丈深渊。
偷钱的事让松子被赶出学校,失业后的松子离开了家,从此开始了颠沛流离的生活。
没有人告诉松子该如何去爱,也没有人告诉松子什么是爱。家与爱,成了松子永恒的执念,让松子穷尽一生去寻找追逐。
无保留的爱
松子一生一共遇见了五个男人。每一段感情,松子都全情投入,却始终未能获得与之对等的回报。
第一个与松子同居的男人是八女川。八女川是一个自视太宰治转世的作家,他穷困潦倒,常常对松子拳脚相加,甚至逼松子去卖身赚钱。最终,他留下一张写有“生而为人,我很抱歉”的字条,在一场暴雨中卧轨自杀。
松子的第二个男人是有妇之夫冈野健夫。即使是做情妇,松子依旧将所有的热情都给予了冈野健夫,她会打扮得漂漂亮亮地迎接冈野,满面春风地对他说:“你回来了。”
被甜蜜和幻想冲昏了头脑的松子竟主动去拜访冈野的原配妻子,当松子见到冈野年老色衰的原配时,她天真地以为自己赢定了。可是冈野却毫不犹豫地抛弃了松子,并告诉她自己并不爱她,和她在一起只是因为她曾是对手八女川的女人,他想要通过如此方式冲淡对八女川的妒忌而已。
第三个男人是浪子小野寺,这个男人不仅当着松子的面出轨,还骗走了松子所赚的钱。在事情败露之后,松子杀死了他。
万念俱灰的松子四处游荡,最终来到了太宰治自杀的地方玉川上水,想要在此自杀,去天堂见八女川。
在玉川上水,松子遇见了温柔和善的理发师岛津贤治,二人很快生活在了一起。可是好景不长,一个月后,警察找到了松子,松子因杀人被判处有期徒刑六年。
在监狱中,怀揣着出狱后与岛津一起幸福生活的梦想,松子努力学习美容美发,并取得了美容师合格证书。
在一个桃花飞舞的春天,松子满怀希望地回到玉川上水,却看到岛津已经有了妻子,还有了一个不小的孩子。
“我回来了。”松子默默地对自己说,转身离开了。
两个人的地狱
松子再见到龙洋一时,龙洋一已经变成了一个游走于社会边缘的小混混。
龙洋一是一个从未得到过爱的孩子,所以他不知何为爱,也不知如何爱人,甚至不相信世间会有无私的爱存在。多年前,当松子帮他担罪后即将丢掉工作,恳求他在校长面前说出真相帮助自己时,龙洋一选择了诬陷松子。
龙洋一对松子表明心意之后,松子毫不犹豫地投入了对方的怀抱,哪怕她一生的颠沛流离正是始自于他。
一个人也是地狱,两个人也是地狱,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松子宁愿被施暴,下地狱也要和龙洋一在一起。二人一起吞安眠药,一起贩毒,一起逃避仇人的追杀……这样的爱,犹如一朵丢在下水道里的花,慢慢腐烂,慢慢沉沦。
松子像一个饥饿的孩子一般渴望着爱,她的爱充满神性,毫无保留,哪怕对方曾经狠狠地伤害过她,她也能将对方视作今生的倚靠。
可是对于一个没有被爱滋养过的人,面对如此炽烈而耀眼的爱,龙洋一本能地选择了逃避。他怕自己再次伤害松子,更怕自己无法回馈这样闪闪发光的爱。
龙洋一出狱的那天下着大雪,松子手捧鲜红的玫瑰花,脸上绽放着如花朵一般的笑容。
“你回来了。”松子露出了最美的笑容。龙洋一却一拳将松子打倒在地,崩溃逃离。
松子所遇到的每一个男人最终都离开了她,从来没有人站在门前温柔地对她说一句:“你回来了。”
那个夜晚,当松子与唯一的好友小惠醉醺醺地来到小惠家楼下,听见小惠老公温柔的声音从对讲机传来时,松子选择了默默离开,从此与小惠断了联系。
松子多想要一个小小的家,就像小惠那样,无论多晚,家中都有人微笑着等候她。
可惜这个愿望,她一生都没有实现。小时候的父亲鲜少对她露出笑容,长大后交往的男人也一个一个无情地离去。
龙洋一把松子比作救世主,救世主悲悯众生,怜爱世人,自己却被钉在了十字架上。松子是人不是救世主,所以她走向了自己的地狱。
回家
松子的感情被榨干了。
她变得臃肿肥胖,不再相信任何人,不再爱任何人,要么躺在垃圾堆一般的公寓里暴饮暴食,要么坐在那条很像家乡的荒川河边落泪。
直到那一天,在医院精神科候诊的松子遇见了小惠,小惠塞给松子一张名片,鼓励她重新开始美容师工作。
恍惚间,死去已久的妹妹久美出现在了松子面前。
因为父亲的偏爱,松子曾经恨过妹妹,甚至在离家出走前将苦苦哀求她不要离去的妹妹推倒在地。
妹妹是爱松子的,唯有妹妹会笑着对她说:“姐姐,你回来了。”
父亲也是爱松子的,因为久美的病,这个家中的顶梁柱顶住了所有的压力,却忽视了女儿的情感需要。松子离家后的每一天,父亲都会在日记的末尾写上一句“没有松子的消息”。
松子耗尽一生寻求的家和爱,其实就藏在那个她离去的家中,藏在妹妹的笑容里,藏在父亲的日记本里。
松子拿起剪刀,在虚幻中为妹妹剪了一个漂亮的发型。那一刻,松子与妹妹,与父亲,与自己并不快乐的童年和解了。
五十三岁的松子看到妹妹虚幻的笑脸后,第一次肯定了自己的能力,相信自己能自力更生,靠自己也可以好好地生活。这能量不是来自某个男人对她的许诺,而是发源于她的内心深处。
熠熠星光之下,松子跌跌撞撞地捡起了小惠塞给她的名片,那远方的光亮,仿佛正是她新生的开始。
松子开始重新融入这个世界,她劝说草地上那些不归家的孩子回家,不要让他们的父母担心。回家,是松子做了半生的梦,是松子心底的伤,也是松子心中的柔软之处。
不回家的孩子却骂她是臭老太婆,将她乱棍打死。
电影用长镜头描述了松子死后走向天堂的画面。松子一步步登上儿时家中的楼梯,妹妹在楼梯尽头笑着等候她,蓦然回首,父亲正冲着她微笑。
松子终于回到了久违的家,与三十年未曾联系的家人团聚了。
残缺与完整
松子的悲剧在于她的人格是不完整的,她倾全力付出的所有爱,都是为了填补残缺的自己。拖着一副残缺的躯壳,所吸引的大多都是残缺的另一半。她一辈子都陷在低自尊和自我轻贱的泥淖中,将自己的身段无限放低,只要有一点光,松子就会迫不及待地向其奔赴,稍被善待就全心投入,这样廉价的松子是无法得到重视的。
越是渴望得到爱,越是与自己所愿南辕北辙。
只有自爱独立的人才配拥有爱,将自己的幸福寄托于别人身上,最终都会酿成悲剧。
但这样的一部悲剧,却并非完全的颓废黑暗。
坎坷如松子,不论生活多么破碎,她也在人生的前四十年里努力而精致地活着。在她的生命凋谢之前,她曾活得那么灿烂而炽烈,一次次地给予世界善意,一次次地付出爱,哪怕那样的爱是病态的。
生而为人,对不起,但请努力活下去。
就像片中松子所唱的童谣那样:伸出双臂,踮起脚尖,就能够到蓝色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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