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很勤快,也很爱整洁,但脾气是真的很臭,暴躁异常。但我知道,他是爱我的。
别总让孩子们和我一起干活儿,我脾气臭,要发火,还是你和我去吧,老爸背地里总这样和老妈说。
•1•
当年爸妈经人介绍,在姥姥家见了一面,便订了终身。听说当时气氛比较尴尬,老爸只是蹭过去问了一句,你们家什么成分?(老爸家里因为爷爷成分不好,没少遭罪,所以比较在意这个。)
老爸家在村子当中,门前十步,有水井一眼,井口由青石砌成,青石已被磨得光可鉴人,可见年头久远。南边是猪圈和茅房。听老妈说,怀我的时候,圈里还喂了两头老母猪呢!房后是一片荒地,杂草丛生。其中有一种不知名的植物,茎很粗壮,高约两米,非常茂密。人钻进去,像是走进小树林里一样。至今我家的相册里,还有姨妈姨父年轻时,在“小树林”里扶着粗壮的不知名植物照的相片。
老爸家是一座小小院落,黑漆木门,门口摆放着两条长长的青石作凳,供人闲坐。阳光好的时候,一到饭时,街坊四邻,大人们都扛着大瓷碗坐在青石上,小孩儿则端着碗满地乱跑。
进大门右手边,是三间堂屋,左手边两间南屋,中间夹着小小院落。对面靠着院墙,修了窄窄的青石楼梯,通往堂屋上三间小阁楼。家里的一切农具和杂物,皆堆放其中。阁楼里还有一狐仙的牌位,是妹妹小时得病,糊里糊涂请来供着的。
家里院子虽小,我却一直钟意。
下雨的时候,我就坐在堂屋的门槛上发呆,闻着雨打湿尘土时产生的特殊气味,听着雨点落在各处的声音,不知不觉会溅得我裤腿一片湿。
下雪的时候,就更兴奋了。先是小雪如砂,一粒一粒的飘着,然后逐渐变成雪花,由小而大,最终几片雪花粘在一起,一大朵一大朵坠落下来。我和妹妹在小小的院子里追逐打闹,让小院充满笑声。这小院看上去极不起眼,却给我的童年增添了许多欢乐!
爷爷是木匠。十年间,带着伯父和老爸,三人亲自修起了一大一小两个院子。伯父结婚早,分了大的,老爸结婚迟,占了小的。
•2•
我的童年,便是在这小院中长大。
老爸在隔壁村子的煤矿上班,做一种叫做“走壕”的工作。这种工作就是将满载煤炭的矿车,用人力从一个地方推到另一个地方,矿车下面是类似火车的轨道。工资自然十分微薄。
我出生时,是夏天,大约晚上七点多。老爸正在上班,一个在村里卫生院产房上班的年轻邻居阿姨帮我妈接的生。我落地不哭,阿姨也慌了,叫来院长(院长是姥姥家邻居),院长爷爷进门后,抓住我的双脚,头朝下拎起来,在屁股上狠狠抽了两下,我才大哭,声震屋瓦。老爸下班后,骑着他的二八自行车,穿过那条熟悉的蜿蜒曲折的山岭夜路回来,一进门时,我已降临人间。
我在襁褓中就身体孱弱,气管发炎,呼吸不畅,喉咙里总是“呼噜呼噜”的,发烧感冒是家常便饭。三天两头往医院跑,打针吃药的钱也没有。奶奶家人口多,也没有余钱,老爸只好骑着自行车,载着老妈和我,去姥姥家借来钱给我打针。从我家到姥姥家八里路,要上一个极大而陡峭的坡,我成年后骑车去试过,一个人骑到半坡,都得下来推,不知老爸载着老妈和我怎么骑上去的?
•3•
老爸在我出生几年之后,突然到隔壁城市上了一所煤炭方面的中专,原因是家里有位亲戚在煤矿当了领导,如果老爸拿个文凭,可以换一个好一点的岗位。
老爸就这样开始了自己三年的学习生涯,成绩如何,我并不知道,只知道他的同学里,他的年纪最大,但字写得很漂亮。只有天最冷和最热时(放寒暑假),老爸才回家住一段时间,不晓得当时老爸不挣钱,家里是靠什么维持的。
毕业后,老爸换了一个好工作,在矿上开铲车,工资并不高,但真的是人人羡慕的工作。我周末时,曾经跟着老爸去上过一次班。老爸开着轮胎比他个子还大的铲车给大货车装煤,我坐在副驾驶,被这大机器的力量震的一愣一愣的。记得我身穿一件印着齐天大圣图案的短袖,胸前是一个大“通天包”(两手从两侧伸进去可以在中间握手的大口袋)。一些驾驶员叔叔会不时攀爬到驾驶室来,逗一逗我,顺手往我口袋里塞一盒烟或者一二十元钱(当时我妈给零花钱最大面值是五毛)。后来我才明白,他们给我钱,是想让老爸装车的时候,给他们装一些质量好的煤炭。一天下来,我的口袋鼓鼓囊囊,收获颇丰。老爸就带着我去买健力宝,买黑加仑,买维斯可达,在饭店里吃我没吃过的炒菜,真的特别好吃!
家里条件慢慢好起来了,老爸就琢磨这盖新房子。当时正是九十年代,改革开放后,村民们都挣了点钱,都争先恐后盖房子,谁家修了新房子,走路时都仰着头,说话声音也格外大。村子里重新规划,划分了很多宅基地。我家的新房子就修在了旧院子旁边。
拆掉了老院子的两间南屋,新院子和老院子正好组成了一个“凸”字。这“凸”字的上半部分是老院子,下半部分是新院子,中间有一道门可以通行。
修新房时,可谓一波三折。平整宅基地时,有一棵老树需要砍掉。我记得那天阵仗很大,巨大的梧桐树上,系了好多条绳索,分别由很多人拉扯住,用于大树伐倒时控制方向。由于配合不当,大树倒下时,把学校背后的高压电线砸断了。当时恰赶上学校放学,吓得老爸一边慌忙阻拦看热闹的学生,一边又赶紧找大队干部断电。一阵忙乱之后,赔钱换了新电线才罢。后来,砸断的一大盘废电线在家里搁了好多年,才当废品卖掉。
修房用的沙子,也是老爸老妈自己在河里淘沙,用拖拉机一车一车拉回来用,不知道运了多少趟。有一次,邻居帮忙开车运沙,和一个骑摩托的年轻人撞在一起。虽然人家伤势也并不严重,但是知道你修房子,你肯定耗不起,拦着不让开工,硬要讹你钱。最后,只得赔钱了事,还把人家被撞的摩托高价买来。这样,老爸的二八自行变成了幸福125摩托车。后来老爸就一直骑着,摩托车的盖子上,还有一块是瘪进去的。
房子修到最后,当然超出了预算,父母到处借钱,没少吵架。这房子就是在这吵闹中,逐渐成型至于完工。
•4•
老爸喜欢唱歌。除了歌曲中个别字乡音难改,客观来说,唱得不错。
在新房子三间明亮的客厅里,至今还放着唱机(放塑胶唱片的),录音机,双卡录音机,vcd家庭影院。
我遗传了老爸的乐感,跟着唱机学会了好几出戏。
大概是三四岁的时候,住在姥姥家。夏天,傍晚纳凉的时候,经常站在信号院(一个巨大的四合院住着许多人家)中间的大石头上,手拿一根老玉米棒子,面对众人,引吭高歌,挣一些零嘴小吃。那时候,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害羞。实在想不起后来怎么就腼腆起来,如今与人交往都有了障碍。
老爸陆续买回来好多磁带,有的还是二手的,连歌词儿都没有。他就用录音机一句一句的暂停播放,把所有的歌词都记录下来,一丝不苟地写在一个塑料皮上印着风景画的笔记本里。没事儿的时候,就翻开小本儿,跟着录音机唱,没几遍就学得有模有样。我在旁边,竟然也都学会了。
一个上小学的男孩儿,天天嘴里哼着:
夏天夏天悄悄过去留下小秘密;
天地悠悠过客匆匆潮起又潮落;
十五的月亮照在家乡照在边关;
一棵呀小白杨长在哨所旁……
甚至还有一首闽南语歌曲,不知谁能听出来是什么歌:
几西西几恩免婉叹
几西落陪恩免胆寒 ……
我上中学以后,家里更是购置了家庭影院。每天家里的歌声都此起彼伏。老爸和我,一人一支话筒,倾情合唱,high到不行。
曾经有一段时间,农村里也忽然流行起了跳舞。夏天的傍晚饭后,睡觉尚早,家里播放着舞曲,爸妈的朋友们都在院子里跳舞,热闹极了。
后来,我买过许多世界名,《流浪者之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什么钢琴小提琴,不过,老爸都没什么感觉,他还是固执的喜欢他的“小白杨和夏天夏天悄悄过去”。虽然老爸品味始终未变,到他的乐感是真的很好!
•5•
老爸爱上了养花。
开铲车时攒的钱全耗在新房子上了,房子建好后,还欠了债,开铲车的工作也被挤掉了。虽然只是从开铲车换了开倒炭车(就是把煤炭从一个地方运到另一个地方,方便装车运走),其实和以前走壕一样,不过是从人力变成了机械力了(社会在进步啊!)。
初中毕业,我因为成绩不好,要到外地就读一所三加二的师范学校,正是花钱的时候。老爸工资一个月才五六百元,又没了外快,一月工资仅五六百元,当时可都进入二十一世纪了呀!
在这种背景下,老爸爱上了养花。虽然爱养花,可老爸只买过两三盆花,其余都是从别人家移植回来的。没有什么名贵品种,也不讲究什么雅致,就是碰到什么种什么,品味与他喜欢的歌曲品味相同。倒是买过一本养花的书——《家庭养花三百问》,都翻烂了。老爸是个讲究人,把翻烂的地方用胶带贴得整整齐齐,再用木板压上几天,依然是格整整的。书里面勾勾画画,旁边还有笔记。
村里赶集的时候,老爸带我去逛集市,买来杀虫药,在一个废弃的桶里按比例兑水,然后用喷雾器打在花上。那天下午,阳光极好,喷雾器喷出淡蓝色的水雾在阳光下,现出一片片彩虹,散发出阵阵恶臭,冲得我喷嚏连连。
就是那些一点儿也不名贵的杂牌花,老爸看做宝贝,硬是养得清翠蓊郁,把整个院子弄得充满生机。
•6•
老爸脾气臭,我和妹妹都很怕他。歌声与花草,也没有能改变他的坏脾气。到我们知道,老爸是爱我们的。
引吭高歌和侍弄花草时,老爸总是温柔的。其它时候,可全然不同。
准备去犁地,可拖拉机掉链子,发动不了,老爸会拿着摇把猛砸车身,我是既恐惧又不解,为什么要打它呢?有什么用呢?
我和妹妹爱看电视,连广告都舍不得错过,老妈我们是不怕的。然而,一旦听到老爸的瘪着油箱破了大洞的幸福125摩托,由远及近“pia~pia~pia~pia”破空而来。当此时,我和妹妹分工明确,我关电视并拿着事先准备的扇子给电视降温,妹妹负责将沙发上铺的垫子回复原样,在老爸进门之前,我们已经若无其事坐在摊开的作业前面了。
老爸节俭的令人发指。炎热的夏天,不论渴成什么样子,一根五毛钱的冰棍儿,是绝对舍不得吃的。可我外出上学时,生活费总是给的足足的,生怕我在外面挨饿。
上小学时,有一年我过生日(农村孩子是很少过生日的),老爸给我买了生日礼物,不知道该怎么描述,应该说是一个微型牌匾吧,上面写着“鹏程万里”四个大字(可见老爸在我身上寄托的希望),多年过去了,我也没有变成老爸想象中的“大鹏”,而是做了一只小小的胆怯的“燕雀”。
我外出上学,为了联系方便,家里才装了电话。头回离家,一连两天都没给家里打电话(不会用电话卡又不愿问别人,好面子怕丢人),老爸急得到处打听,终于找到一个和我在同一所学校上学的学长,通过人家的父母,打了一圈电话才联系到我,直到我电话打回去,老爸才安心。
老爸是个极其热爱整洁的人,所有的东西用过之后,都要各归其位。偶尔用过的东西忘了归位,便会引来一顿教训。
老爸也有童真的一面。有一次,老妈去姥姥家,叫老爸下班去接她。没想到老爸竟然开着大铲车,前面的大铲斗举得高高的,像螃蟹一样就来了。老妈嫌丢人,不愿意坐。老爸说,为什么不坐,这车好几十万呢,比矿长坐的高级小轿车还贵呢。
•7•
老爸的脾气最终也没有变好。
那年冬天,刚过完年,天气异常寒冷。正月初五,本该白天老爸就到矿上值班。不知为了什么事儿,躺在床上生了一下午闷气。傍晚时候,才骑着他那辆油箱瘪了一块排气管破了大洞的幸福125“蹦蹦蹦蹦”的上班去了。
我和妹妹围在炉边烤火,有人来和老妈说,看到路上出了车祸,躺在地上的人好像我爸。老妈慌忙找来邻居,骑车带她去一看究竟,回来说车祸现场都处理完了,人也被救护车拉走了,不能确定是不是我爸。
这时,老爸的手机打来电话,全家松了一口气,可能是那人看错了吧。
接起电话,幻想破灭。
电话是交警打来的,老爸在市医院抢救。我们赶到医院时,老爸已抢救完毕,医生说脱离危险,正要送去普通病房。
事后听交警说,老爸是在上班路上,和另一辆对面而来的摩托车相撞的。摩托车上有四人,均是未成年人,且喝了酒,侧面撞击老爸摩托车的右侧(他们是怎么把车骑到那里的?)。
刚送进病房躺下,老爸又吐血不止,忙又推进手术室,后来就是一袋一袋的血液往手术室里送。最终,医生出来,说老爸虽然外伤不明显,但心脏撞破了,抢救无效。
那辆油箱瘪了一块排气管破了大洞,一开起来就“蹦蹦蹦蹦”的,从一场小车祸中得来的,一点儿也不幸福的幸福125,在老爸骑了十三年后,就这样彻底消失了,我庆幸不用再看见它了!
这年,老爸44岁,老妈42岁,我20岁,妹妹18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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