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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河边钓鱼的白胡子老爷爷送给我一只鸟,很大只。这只鸟通身由粉色和绿色组成,但是颜色的区别不真切,像最淡的水彩画上去的。倘若一个色盲看到了,必然会以为这是一只单色的鸟。
“这只鸟叫不寿,岁数很大了,我小的时候它就存在了。说来也奇了,它模样一直不变。你如果真心待它,它就一辈子跟着你。但是……”爷爷停顿了下,而后笑得皱纹更深,手背在身后就佝偻着背走了。
嘿,什么怪名字。不寿,那怎么还比人类都活得长?我怀抱着那只鸟,待抬起头时,哪还有老爷爷的身影?我望着四野的空旷和一丝波纹也无的河面发呆。
“嗨,走啦。”我拍了拍鸟的头,它扑棱了一下翅膀,支楞着小脑袋望了一下我。
我这才发现它的眼睛是粉红色的,极淡的那种,比它身上的羽毛更淡,像是画的时候没墨了。呵,真是一个尤物!
这是我第一次夸一个非人类的生物为尤物,它就好像不存在于这个世上的生物。
“宝贝,从今往后你是我的鸟了,只是我一个人的。谁都不能摸你,谁都不能逗你,谁都......不能看见你!”我把它搁在臂弯里,手指一点一点地梳理它的羽毛。
不寿更乖地用脑袋蹭了蹭我的胳膊,隐约间,我感觉自己抱了个妹子在怀里。虽然我没谈过恋爱,但我非常确定这就是抱着一个姑娘的感觉。
“你多漂亮,如果鸟类有个王国,你足以倾国倾城。你知道吗,我会永远爱你,你是这个世上最珍贵的宝贝。”
也许我的声音带有几近落泪的深情,不寿听了这话,愣怔了几秒钟。而后,它扑棱起翅膀,扇动三下后飞了起来。它好像摆脱了重力,以轻盈至极的姿态飞出去好远。
我把手遮在眉眼上,阳光仍然刺痛了我。远处的它变成了一个粉红的点,而这个点也很快消失在天际。
我吹了声老爷爷送的口哨,很快那个点又出现在视野中,越来越大,直到软绵绵地趴回我的臂弯上,蹭啊蹭的。
嘿,好玩意儿。这个撩人的小动物让我的心不再安宁。我的魂魄仿佛被它吸了去,每天吸毒一样地抚摸它、逗弄它。它简直是我的生命之光,我对它的一切都感到好奇。
“你是一只多么特别的鸟,漂亮到近乎不像一只真实存在的生物,你和所有的鸟都不一样。”
在我的含情脉脉下,不寿精神抖擞地扑棱几下翅膀,飞向遥远的天空。不超过一分钟,它又回到我的窗台,身上沾了片绿叶。它乖巧地俯下身子,尾巴抖啊抖的。我扯下叶子,一下一下刮着它的羽毛。
我和这只鸟有了一种心灵感应,有比跟所有人类更深刻的联结。我想,生命里有了这么一个生灵陪伴,大概也就圆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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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不知过到了哪年哪月,也不知是从哪时开始,我不再觉得不寿是天赐的礼物。它好像生来就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没什么稀奇的,逗弄它和吃饭喝水一样平常。
它每天都呆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哪怕一时看不见,只要我吹一声口哨,它就立刻出现在眼前。这样一只鸟,还需要我再多投入精力去关注吗?
呵,果然只是一只鸟,说白了也只是我的一只宠物。再漂亮的鸟每天都大眼对小眼地看,也看麻木了。
终于有一天,不堪无聊的我突发奇想,活生生揪下一根它的羽毛。不寿似乎吃了痛,很长很长地惨叫了一声,跳了几下脚,但是没有离开。它的叫声不像普通的鸟,而是像一只小奶猫。
我冷笑了一下:“别叫,很吵的。”
不寿把小脑袋搭在我手上,蔫蔫的,闷闷的。呵,果真是卑贱的动物,被我虐待了还靠近我求抚慰。原本多么梦幻的一只鸟,现在也像一条狗一样忠诚。
无论我怎么对待它,它都是不会离开我的。有了这一点认识后,我便开始对它越来越无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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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数据输入错误,被老板训了,心情差得不得了。回到家打开门后,看见不寿站在窗台上转动着小脑袋,火顿时冒了三丈高:“你成天除了看风景和飞来飞去还会干什么?傻逼畜生!”
心里还不解恨,索性把身上的车钥匙、烟盒全部掏出来砸它身上。不寿发出了有些悲凄的叫声,声音在安静的室内格外清晰,连绵不绝。我在一瞬间心软了,我在家暴一只鸟吗?
我走近了它,坐在椅子上,试探着伸出手抚摸它滑溜柔软的羽毛,又拍了拍它的头。
“对不起。”听到这话,不寿又乖乖地扑棱一下翅膀,窝在我的大腿上。它把羽毛收得很近,脑袋耷拉下来,像是不愿再看到这个世界上的一切。
这一次我怎么掰都掰不开它,它像一个怕被抛弃的孩童,死死趴在上面不下来。最终我不耐烦了,用力把它从腿上扒了起来,摔在地上。扒的时候左手好像太用力了,也不知道抓破了它的爪子没有。不过无所谓,它不烦人就行。
呵,跟一只鸟道歉干嘛,随便哄一下就行。一只没脑子的畜牲,我还真把它当成一回事。心里顿时生出一股嫌恶来,再不多看它一眼。
-4-
一个春日的午后,我睁开眼睛。不寿在书桌上蹦跳来蹦跳去,一副欢脱的样子。它不时把头转向我这边,像是在发出某种邀请。
“哈……”我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睡落枕的脖子。嘿,别说,它扬起脖子的样子还真是优雅极了。
我趿拉着拖鞋走过去,把手撑在书桌上往外一看,窗外的樱花都绽放了。粉成一片云霞的樱花,和不寿的羽毛几乎是一个色染出来的。
不寿今天特别活泼,而我因为最近升了职,心情也很明亮。于是,一人一鸟就下楼赏花去了。它在我的肩膀上,时不时啄一下我的脸颊,又恶作剧似的飞到我身后。待我回头时,它又飞到我的前面。
“你想搞晕我啊?小畜生?”
不寿开心地叫了会儿,环绕着我飞个不行。它的叫声实在太像猫了,引来了一只小白猫跟它一唱一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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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夏日的夜晚,风雨交加,我记得很清楚。我把伞打得很低,雨还是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裹遍我的全身。我浑身湿漉漉的,心想还是打车吧,往口袋里一掏。糟糕,钱包失踪了。
妈的,里面还有二百块钱呢!
窝着一肚子火就这样打开了门,不寿看到我这副落汤鸡模样,似乎是受到了惊吓,很响地叫了三声。
“叫你妈啊叫,不中用的东西。”我烦躁到无以复加,把烟灰缸砸向它。还不解气,又把遥控器往它身上砸。听着它的叫声,我不知道为什么就那么解恨。
我当时一定特别像一个疯子,揪掉它一根羽毛,又揪掉一根。它叫得越痛,我心里越爽,后来干脆用棒球棒打。它也不躲,也不飞走,就那么任由我打,瑟瑟发抖。
反正这个畜牲不会离开我,越打它越黏着我,这么贱的鸟,不打它打谁?我是不敢打老板不错,但我总不至于不敢打一只鸟。
不知打了多久,不寿不再叫了。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喘着粗气,点了一支烟。我闭上眼,深深吐了一口烟。
在那一瞬间,我的脑海里突然冒出第一次看见不寿的画面,它美得不像一只真实存在的鸟。我在记忆里看着它的羽毛闪烁在阳光下的光泽,眼泪划过脸颊。这只美丽的生灵,这只美丽的生灵!
我上前抚摸了一下它,这次它动都不动,耷拉着脑袋,身上微微发抖。我的心里突然痛得无与伦比,用手一下一下顺着它的羽毛,它却再也没有了精神。
我回去睡了,这一觉睡得无比深沉,梦多得像是过完了整整一生,又像是什么也没梦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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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醒来时,我习惯性地走到书桌前,那里空空荡荡。
“不寿!”我慌了神,我吹了声口哨,桌子上还是空空如也。我深深吸进一口气,用尽所有力气去吹这个哨子,依然没有任何回应。我疯了一般地吹,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急。
我扔掉哨子,跑遍了家里所有角落,哪里都没有它的身影。
我哭了,像是小时候弄丢了最爱的糖果盒。我攥着从前珍藏的那一片粉红色的羽毛,把自己闷在被子里哭个地老天荒。
羽毛浸透了汗,失去了原有的绵软,我也失去了自己的整个世界。
当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身穿粉色裙子的姑娘,戴着一个翠绿色手镯。她从隧道那头的光亮款款走来,笑得樱花都失去了颜色:“我是来和你告别的,最初的甜蜜记忆始终在心里。多保重,以后不再见了。”
说完,她深深地鞠了个躬,走向未知的远处,消失不见。
我想喊叫,却发不出声音;我想追上她,却迈不开脚。
乍然醒来时,我的脸颊触到了枕头的一片潮湿,心里把不寿这个名字念了无数遍。
但我知道,这只名唤不寿的鸟,永远不会出现在我的生命里了。
不寿,不寿,情深不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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