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现实中第一次见到割腕后的伤口。
以前影视剧或小说里看过很多这样的片段,意识里觉得割腕这种自杀方式带点悲剧的美感,拿自己献祭一样,有一种偏执的神圣在里头。
今天见到真的,全不是这么回事。这事除了凄惨可怜,没一点美的。
上午值班,进来一个瘦高的男人,四十多岁的样子,衣着比较讲究,气质偏清冷。说家人受伤了,两天前缝过针,今天来这里换换药。
我说让病人进来,我看看。
同样瘦高的二十左右的男孩子小心翼翼扶着一个娇小玲珑的中年女人慢慢走进来。女人带茶色眼镜,面容白皙娟秀,只描了眉,神情木然,衣着干净妥帖。
我问哪里受伤了,让我看看伤口。
女人迟疑一下,开始脱衣服,她穿得很厚,把外面棉大衣脱了之后,身形更显瘦弱。中年男子准备接过衣服,男孩子手快,将棉大衣搭在自己前臂上。
男孩扶着母亲的手臂,女人一点点将保暖衣袖子卷起来,直卷到肘部往上。
伤口位置暴露出来,手腕处缠了很厚的白色绷带,由于两天来跟衣物的摩擦,包扎已经有点松散。在白色绷带跟肘部之间裸露的皮肤上,还有一道道结痂的浅表伤痕平行排列。
一看这情形,我心里感觉不妙,从业这么久,第一次遇到割腕的。
询问病史不能少。我问怎么回事,女人静默两秒,垂下眼皮,说自己收拾家里卫生,不小心弄碎茶几,划伤了。
我抬头看看站在她身后的两个男人,脸色沉重,神情肃穆。
“我们已经在二院缝过了,今天换换药就可以。”中年男人开口补充道。
我带病人去了换药室,父子二人在外面大厅等着。
将病人手腕上的绷带一圈圈绕下来,揭去最内层的敷料,缝合后的伤口完全暴露。
伤口呈右倒的“丁”字型,伤口周边有常规红肿,两刀缝了十针,紫红色的伤口上爬着黑蜘蛛一样的外科结,丑陋可怖。
我让她活动一下手掌,看有没有伤到肌腱。
她垂头说,“肌腱也缝合过了。”
果然对自己下了狠手,我心里叹口气。
“这伤口应该是自我伤害的吧?有什么可以跟我说。”我吁口气,认真看着她的眼睛。
她摇摇头,声音虚浮,“碎玻璃划的啊!”撒谎撒得很无力。
我没说话,摇摇头。
她冲我破碎一笑,仰头压抑眼泪,然后重重点头,“医生你说对了。”
人脆弱的时候,心理防线形同虚设。
“饶过自己是最大的美德,你知道么?”我用力看她一眼,希望把这句话输进她的认知系统。
我问她最近睡觉怎么样,她摇摇头,说不太好,半夜醒了就睡不着。
“你可能有抑郁倾向了,需要看心理门诊。”我给出建议。
“医生你说我有抑郁症?可我并不想死啊!我只是这段时间脑海里一直想着一件事过不去了,好像这样才能引起别人的重视一样。”她说得可怜,我听得难受。
依靠自己的鲜血和伤口吸引过来的青眼和重视有什么可稀罕?我们不能每天割自己一刀去换别人假惺惺的可怜和温暖啊!
“什么事想到头脑憋炸就别想了,搁到一旁,转移注意力,该干什么干什么。把它交给时间。当然,并不是说时间长了问题就解决了,不存在了,问题可能还在那里,但是我们的心境不一样了,对它的态度改变了,就不会这样冲动地伤害自己。”我开导她。
“嗯,很多事自己都知道,做起来好难啊医生。我想不通好好的为什么就这样了?为什么就这样了?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这种事为什么会发生在我身上?”她情绪有点起伏,反复纠结同样的问题。
我不便追问病人隐私,但她的问题大概猜个七八分。
“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就别再一直苦苦追问为什么这样为什么偏偏是自己了,只会让痛苦和愤怒加倍。发生了就面对,面对不了就转过身随它去。别人可以不爱自己,但自己不爱自己就说不过去了,我们很多时候只有自己,人人都一样。不管发生天大的事,只记住一句话,你绝对不是天底下最倒霉的那个人。比我们倒霉的痛苦的大有人在,他们都努力活着呢,我们没有理由放弃自己。”我很意外自己能说出这么长的话,平常是沉默少言的人。这些话很像心灵鸡汤,为了救人,我变得啰嗦。
我给她伤口消毒换药包扎好,看着她眼睛仔细叮嘱,“别再伤害自己了,同为女人,看你这样我真的很难过。”
她自嘲地笑笑,“可我一点不难过,我只嫌自己伤口不够大不够深。”脸上恨恨的,只是恨自己罢了。
“这样太傻!谁伤害了你,你可以反击!别人伤害了我们,我们不能对自己二次伤害,这应该是我们做人的一个原则。”我轻轻拍拍她肩膀。
她点点头,眼角有泪,“医生你说得对。”
“听我的,一定去专业的心理门诊看看。”我再三叮嘱。
“我会去的。”她答应了,但我没有信心她会执行。
外面等候的父子二人为她穿好衣服,这过程中她像木偶一样乖巧安静。
离开的时候,她冲我挥挥手,薄薄一笑。
作为一个严谨的医学工作者,我知道割腕多数情况下并不致死。之所以割腕的多,割颈的少,不过是对这世间和最爱的人存了一丝飘渺的希望和爱罢了。
为自己留一缕残魂,若有人珍视,也许自己还可复活;若无人在意,魂飞魄散好像也没什么可惜。
割腕,是存了希望的绝望,是另一种别样的呐喊。愿每一个绝望的灵魂都得到她祈祷已久的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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